第31章與丁玲胡也頻的分歧

1926年,南方革命蓬勃發展。7月,國民革命軍出師北伐,同月,北伐軍進入長沙。到8月,北伐軍已經攻克了嶽州,緊接著在汀泗橋擊潰吳佩孚主力;到10月,攻克武昌。

隨著北伐戰爭取得很好進展,南方出現了生氣蓬勃的景象。沈從文在北京的一些朋友,已然紛紛南下;胡也頻在海軍預備學校時的一批同學,也投身到南方的北伐戰爭。他們兩方麵的朋友都先後來信,邀他們前去武昌,投身到轟轟烈烈的北伐戰爭中去。

“去還是不去呢?”胡也頻象會議主持一樣征求沈從文和丁玲的意見。

此時的沈從文,各種文體的文章已在多家刊物上得以發表,他還被徐誌摩列入《晨報副刊》的重點作家,正處在創作的興頭上。他看著胡也頻,冷靜地想了許久,最後搖搖頭。

“能告訴我原因嗎?”胡也頻又問。

“我不想辜負誌摩先生,更不想放棄剛剛打下的文學基礎。”

“玲,你呢?”

“為什麽要我先說,你不可以先說嗎?”

這時候的胡也頻,文章也有了出路,每月都可掙得二三十元稿費,聽丁玲這麽問他,便看了沈從文一眼說:“我跟休的想法一樣。你呢,你是怎麽想的?”

“我呀,我也想跟你們學著寫小說。”

“真的嗎?”

丁玲甜甜地笑了,說:“等著吧。”

“我相信你。”沈從文真誠地說:“到時一定比我們寫得好。”

“我可不敢這麽自信,隻是覺得,若想做官,可過武昌;若想做文章,不應當過武昌。”

沈從文聽了,連連點頭。胡也頻說:“既然大家意見統一,這事我們就這麽定了。從今往後,拚命寫作。”

沈從文在1926這一年第二次考大學令人大失所望,在創作上卻是繼1925年後的又一年大豐收,一年下來,在各種報刊雜誌上發表作品高達七十餘篇,文體除了1925年涵蓋的小說、散文、詩歌和戲劇外,還增加了許多文學評論的文章,譬如年初在京城內開始寫作的《北京之文藝刊物之作者》,從2月起就陸續在中華基督教出版的《文社月刊》連載,並由此使得文論這種文體成為沈從文作品中具有特色的重要門類。

除此之外,沈從文的第一個作品集《鴨子》也由北新書局出版,內收戲劇、小說、詩歌、教育共30篇。

轉眼,新年過去兩個月了,四月的北京,天氣忽冷忽熱,象一個變化無常、讓人難以琢磨的多疑婦人。各種花兒,卻在爭相盛開著。整整蟄伏了一個冬天的三個文學青年,意見非常一致地決定出門遊玩一天。不知不覺,他們走到了天壇。

這是1420年明朝時仿南京形製建的天地壇,1900年八國聯軍曾在這裏齋宮內設司令部,在圜丘上架大炮,在破壞建築、樹木之後,再將文物、祭器等席卷而去。

唉,可憐的中華,凡有好東西的地方,就有強盜的腳印,沈從文正在心裏憤憤然,丁玲在不遠處喊起來。

“你們快來看!”

沈從文和胡也頻忙走過去。丁玲的一雙大眼,正一眨不眨地瞅著麵前的丁香花,一簇一簇、有白有紫,濃鬱的花香,讓她如癡如醉,仿佛被花香給熏醉了。過了一會,丁玲才輕輕問胡也頻:“你聞到這花有什麽味道嗎?”

“香啊,濃濃的香味。”

丁玲矜持地搖了搖頭,說:“我聞到一種愁怨的味道。”

“愁怨,怎麽會有愁怨呢?休,你聞出這樣的味道嗎?”

對於胡也頻的提問,沈從文隻是憨態可鞠地一笑。他們三人回到公寓時,已經有幾個胡也頻的朋友在等他。

“也頻,出事了。蔣介石昨日在上海大開殺戒,屠殺工人和共產黨人。”

1912年2月12日,隨著清朝最後一個皇帝正式退位,中國總算是結束了兩千多年的君主統治,繼之後來的,卻是一個個依靠軍事實力奪取政權的軍閥輪流坐樁的局麵。

政局不能穩定,革命還需繼續,到20年代,中國出現了按照列寧主義模式組織起來的共產黨和國民黨。由於兩黨都是作為革命政黨而建立,都持振救國家和反對軍閥統治的政治態度,於1923年組成了統一戰線。

“借助於共產黨人的建議、物資支援和組織技巧,按照俄國共產黨模式改組;一支由黨(國民黨)領導和受過政治灌輸的軍隊得以建立起來,”為後來的北伐勝利打下了堅實的基礎。

然而,自從孫中山1925年3月逝世後,國民黨內的奪權鬥爭殘酷起來,“這些權力的爭鬥在北伐時曾被掩蓋起來,到1927年初,在全國政權唾手可得的**下,黨內鬥爭遂以新的和空前的暴烈行動恢複。”

當時,國民黨事實上已存在兩個政府,即:蔣介石與“中間派”的南京政府,仍與共產黨人聯合的國民黨左派武漢政府。除去這兩個政府都想獲得國民黨的領導權外,還有極右翼西山會議派也要求它們在上海的中央執行委員會擁有唯一的合法性。

“使這種局麵複雜化的是,這些權力中心的背後都有一個或幾個省的軍閥的支持。這些軍閥隻是新近才宣布擁護革命;他們很少,或完全不受國民黨運動的意識形態目的的約束;他們如今隻是耽於玩弄政治手腕,然而即便以此不能擴大,也可保全他們個人和地方的權力。”

不僅如此,國民黨黨員的構成狀況到1927年時也已是十分混亂,黨組織從未受到嚴格控製,在完全不顧新申請人的背景、品質或是否信奉革命目標的情況下就接納他們入黨,至使黨員數量成倍猛增,從1926年的15萬人至1927年的33萬人。蔣介石於是決定清黨,首先是清洗與自已政見分歧越來越大的共產黨人。

1927年4月12日,蔣介石為首的國民黨新右派在上海以殺戮的方式清除共產黨。“清洗共產黨人具有過濾的效果,使得求私利的人可以不受影響;而從革命運動中清除出去的,是那些曾在革命期間向國民黨灌輸活力、紀律和獻身精神的人。”

清洗的結果導致了早年孫中山建立的統一戰線破裂,加上北京存在的奉係軍閥張作霖政權,至使中國一時出現3個政權互相對峙的局麵。

作為新文化運動的發起人和旗幟,陳獨秀是中國文化啟蒙運動的先驅、五四運動的總司令、中國共產黨的創始人及首任總書記、中共一大至五大期間黨的最高領袖,也是丁玲一直非常敬重的老師,可就在這次清洗中,他的兩個兒子,也在這次大屠殺中喪失了生命,丁玲眼裏噴著火,大聲地說:“這蔣介石實在是太殘忍、太可恨了!”

胡也頻看著丁玲,也非常憤怒地說:“這些國民黨的新右派也實在太卑鄙,真恨不得把他們都給殺了。”

沈從文在一旁聽著,沉沉地說道:“政治,就是這麽肮髒、這麽血腥。”

丁玲聽了,瞪了沈從文一眼,針鋒相對地說:“休,你不該一概而論。”

沈從文張了張嘴,卻未吭聲。要獨立,遠離主義,這是沈從文當時的一個態度,他不想將自己歸類於某種主義,擔心變成什麽主義或思想的囚徒結果失去獨立。這是他與丁玲、胡也頻的一個分別,他不像他倆對革命充滿**和向往,而是在懷疑。

胡適的主張:“爭你自己的自由就是爭國家的自由,爭你自己的權利就是爭國家的權利。因為自由國家不是建立在每一個奴才上的。”

沈從文沒有這樣的認識,隻是非常謹慎地隨時提醒自己,不要卷入什麽主義、思想中去,最重要的是把持自己的獨立,做成一個自己。

在以後的幾天裏,丁玲都顯得悶悶不樂,不時感慨幾句,除了胡也頻的熱情響應,沈從文很少對這樣的事情搭腔,隻沉浸於昔日濃密的鄉村記憶中,然後將一些印象、感受用文字表達出來。

“有一年,這有多久了?我不太記得清白了。我隻能記到我是住在貴州花橋小寨上,辮子還是蜻蜓兒,我打過野豬。我同到夭叔叔兩人,隨到大隊獵人去土墳子趕野豬。土墳子,這地方大概是野豬的窩,橫順不到三裏寬,一些小坡坡,一些小瀦塘,一些矮樹木,這個地方我就不知究竟藏得野豬有多少。每次去打你總得,不落空。”

沈從文想起了“宋媽”那次說的“打野豬”的故事,想了想就記下來了,自己讀一遍,感到少了當時的許多味,便又加了一句“下麵的話是她的,我記下,因這一記把宋媽神氣卻失了。”

寫完《獵野豬的人》,1927年4月16日,沈從文收到《現代評論》的用稿通知單,他的《瘋婦之歌》發表了。這首《瘋婦之歌》,他是3月26日寫成的。從1925年5月9日在《晨報副刊》發表了處女詩《春月》之後,沈從文似乎一度進入了詩歌創作的熱潮中,當年發表詩歌達14首。

是哪,

對的,

老爺有各式各樣不同的嗜好,

“美”的意義就是按照老爺的興致的安排,

穿起花的紅綠絲綢衣裳是不可少。

……

文字略顯稚嫩,卻不失真純、素樸與自然,閃爍著人性的溫馨與光澤。也就是這一天,當時還是北京中國大學哲學係學生、30年代翻譯《魯濱遜飄流記》蜚聲全國的作家徐霞村,在《北新》第34期發表文章,評論《沈從文的〈鴨子〉》。

文章認為沈從文上年出版的作品集《鴨子》,“雖不是著者最好的作品,卻還能代表他的作風的一般”。集子中的戲劇作品,“價值是在文學方麵,而非舞台方麵”,其中對話最能“捉住人的情緒”;“他(沈從文)的小說的主要的特點就是細膩”;而“在他的散文裏,我們可以看出他受過《聖經》的影響。它們使我們知道,在著者的天真的麵孔後還深藏著深刻的悲哀”。

情感豐富的丁玲,在她小小的感情天地裏為“四·一二”死去的人們心痛;胡也頻除了寫作,外麵的朋友很多,常常熱心地幫朋友辦這辦那,有時早出晚歸的;沈從文在家裏一呆就是一整天,那一隻右手,似乎一直都在握了筆不停地寫著。

他們同在一公寓中,住房就隻幾步路,有時也會兩三天不見麵。丁玲有滿肚子話要對人說,可是每次去看沈從文都隻能看到他的後背,這是為了不受窗外的幹擾,沈從文把背對著窗外寫作。

丁玲看到徐霞村的評論文章,再不管沈從文如何的手不離筆,也不管他如何地背對窗口在專心致誌,走去敲響了沈從文的房門。於是他們站在門外開始說話,聊了幾句“評論”,他們談起了自己。

“我17歲時,因為要去上海讀書,遭到闊綽三舅的反對,為此我與三舅鬧僵,還解除了由大人作主與表哥的婚約。那時正好到了年關,三舅家請客,我與幾個朋友到後院去看臘梅,本來就對我有氣的三舅借題發揮,責備我母親沒有管教好女兒,使得我男女不分,不懂規矩,竟在客人麵前拋頭露麵。”

“在我們那兒,也是這樣。”

“你讚成?”丁玲瞪著美麗地大眼問。

“我當然反對。”

“就是,我那三舅說我不該拋頭露麵,自己卻什麽見不得人的事都幹,我知道他的一些醜事,就回他說,‘不準你說我母親,這個家是誰滿嘴仁義道德,肚子男盜女娼呢?’一句話說中三舅要害,他急了,跳起來要打我。我又說:‘你敢欺負我們孤兒寡母,我就到街上去喊冤,讓全城人都知道你的醜事。’三舅聽了,這才不敢動手。”

說到這兒,丁玲自豪地笑了:“這世上,許多人就是欺軟怕硬。”

“事情是這樣。可是,做人有時軟一些,倒是可以少吃些眼前虧。”

“我才不這樣看,如果我軟一些,那才吃大虧呢,就隻有嫁給那窩囊的大表哥了。”

“這倒也是。”

“哎,你在湘西還可以,就沒人給你提過親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