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與胡也頻和丁玲的夢1

陳翔鶴下山後,沈從文著手寫《第二個狒狒》。這教務長勢利之事很多,該挑選些什麽事來寫,又從哪裏入筆呢?

月光下,沈從文走在天王們瞪眼瞧著的走廊上,思索著。他終於想起了那次自己與教務長一道看戲的事。他們一同走進劇場大門,前麵第五排正中間有一個座位空著,教務長卻不敢去坐,反而是在後麵靠左揀了個座位坐下。他平時在員工麵前擺足了威風,這次卻不敢,因為他知道前麵的座位是留給“老爺”坐的。

沈從文還記得,“夜裏九點鍾後,當老爺引著兩個小玩物再挪上前一排時,空座上即刻就填上了兩個奇麗肉體……”

“對,就寫這事。”沈從文開始往臥房走:“不過,這樣會顯得太單薄,那麽該在前麵再加上兩件事。這廝勢利方麵的事太多,再挑哪一件呢?對,還有就是他每每提到他送老太太到天津的事。這廝曾由新站一直扶著太太的轎杆走到家裏。這樣的事,他仿佛是突然地增加了身上某一部分榮耀,隻要有機會,就會再告給別人一番,完了還露出一幅理所當然要獲得恭維的神情,弄得我費力地想了好一會也找不出一句適當應酬話塞進這廝的耳朵裏去。這事不錯,還有一件……這麽一來,他的畫像自然就出來了。”

這麽想著,沈從文回到臥房,拿起了筆。

《第二個狒狒》這篇文章,在1925年8月22號這天在《晨報副刊》發表出來。沈從文當時也不怎麽在意,還象往常一樣,白天在圖書館拚命地閱讀,晚上在宿舍裏拚命寫作。隻因這天看看了館裏剛剛購來的《誌摩的詩》,就再也扔不下來,晚上帶著回宿舍裏繼續看。

《誌摩的詩》,是徐誌摩自己編選的第一個詩集,是他從自己1922——1924年之間的作品中挑選出來、於1925年8月由新月書店出版的。正是這個詩集的出版,使徐誌摩的名聲大振。

1921年秋天,徐誌摩認識了“人豔如花”“才氣逼人”的林徽因並且一見鍾情。單純理想主義的徐誌摩,在追求著一種理想的人生的同時感到生命似乎受到“偉大力量的震撼”,他要發抒、要歌吟。於是,諸如《情死》、《月夜聽琴》、《青年雜詠》、《清風吹斷春朝夢》等表現愛情和人生理想的詩歌,就一首又一首地流了出來。

真情流露的詩,是最能引起人的共鳴的。

“夜幕冥冥,

思悠悠,

何處是我的多情友;

風颺颺,

柳飄飄,

榆錢鬥牛,

是長相憶的歌喉。”

沈從文讀著,感歎著:這細膩的文筆,真摯的感情,真使我更加鄙視人間的虛偽和醜惡。

“輕輕的我走了,

正如我輕輕的來;

我輕輕的招手,

作別西天的雲彩。

那河畔的金柳,

是夕陽中的新娘;

波光裏的豔影,

在我的心頭**漾。”

自然天成之美,天賴般的聲音,讓人感到情深似海,卻又豁達瀟灑,渴望天堂,卻又毅然乘風遠去。沈從文在心裏讚美著。

徐誌摩是林宰平的忘年之交,又是梁啟超的學生,林宰平跟梁啟超,這時都向徐誌摩說到了沈從文。這事,沈從文也知道,在心潮澎湃地讀完《誌摩的詩》之後,已經是大半夜了。房外的菩薩天王們都在牆邊靠著打盹,屋外的秋風呼呼地刮著,狼們在遠處有一聲無一聲地嘶叫,沈從文又拿起了筆,給徐誌摩寫了封信。

信中傾訴了自己讀《誌摩的詩》的感受,最後說自己希望來登門拜訪才華橫溢的詩人。

終於等到了一個清清的、靜靜的、很美很美的秋日,沈從文早早便從香山下來,到了鬆樹胡同七號門前。

這,就是徐誌摩的家。

徐誌摩還剛剛起床,穿一件條子花紋的短睡衣,一麵收拾床鋪,一邊對沈從文噓寒問暖,末了,表情豐富地替沈從文朗誦自己剛完成的一首新詩:

昨天我冒著大雨到煙霞嶺下訪桂;

南高峰在煙霞中不見,

在一家鬆茅鋪的屋簷前

我停步,問一個村姑今年

翁家山的桂花有沒有去年開的媚,

那村姑先對著我身上細細的端詳;

活象隻羽毛浸癟了的鳥,

我心想,她定覺得蹊蹺,

在這大雨天單身走遠道,

倒來沒來頭的問桂花今年香不香。

“客人,你運氣不好,來得太遲又太早;

這裏就是有名的滿家弄,

往年這時候到處香得凶,

這幾天連綿的雨,外加風,

弄得這稀糟,今年的早桂就算完了。”

果然這桂子林也不能給我點子歡喜;

枝上隻見焦萎的細蕊,

看著淒淒,唉,無妄的災!

為什麽這到處是憔悴?

這年頭活著不易!

這年頭活著不易!

徐誌摩讀詩時,沈從文的目光一刻也沒有離開他那張生動的臉,詩讀完了,沈從文的目光還是沒有挪開。他被徐誌摩的詩感動,更為他那閃爍的眼睛、嘴唇兩端的曲線、稍微前傾的頭部而著迷。

徐誌摩讀罷詩後看著沈從文那一張充滿童貞的憨笑的臉,輕輕地問道:“你在想什麽呢?”

“我突然想到唐代詩人崔護的詩《題城南莊》:

‘去年今日此門中,

人麵桃花相映紅。

人麵不知何處去,

桃花依舊笑春風。’”

沈從文背完了詩,稍想了一下接著說:“崔護他有心再尋‘人麵’,哪知道卻是人去花依舊。睹物傷情、空餘愁悵。北大的老師說這是一種‘懷抱某種美好理想去專程追尋某物卻不見而隻能空餘愁悵’的敘述結構。先生的詩,好象就是這結構,有時、有序、有情節,還有矛盾的對抗衝突和戲劇性的對話,還有悲劇性的結局、發表議論的尾聲。聽先生讀詩,我就像在看一幕戲劇。”

沈從文輕言細語地說著,話完了,徐誌摩還意欲未盡地看著他,讚賞地歎息一聲,說:“沒想到,你對詩有這麽高的鑒賞力,我真為你高興。”

“不是我有鑒賞力,是你的詩寫得太好,實在太好。”沈從文真誠地說。

“好,不管怎麽樣,以前我隻是聽說你,現在總算是見麵了。我原來還納悶,這是個什麽樣的鄉下人,不但能得到我尊敬的林宰平先生的竭力推薦,還得到我的恩師梁啟超先生的非常好感。現在看來,你比他們說的還要棒。”

“怎麽可能。是你們,是你們這些人太好,你們對我都太抬愛了。”沈從文顯得非常不好意思,甚至語言都有些結巴。

“好,我們不談這些,談點別的吧。”

徐誌摩說完轉了話題。開始談吃、談穿,甚至談頭發和玩耍,“他從買賣金子的虧贏、輪盤賭的神秘,說到人生的運命;又從販賣鋼版皮口袋和頭發網子人的麵貌,說到窗外的鳥叫聲音;這鳥叫又使他想起印度的種種歌鳥、泰戈爾歡喜的花鳥,愛爾蘭人葉慈給泰戈爾的一封信;還有與他隻有兩麵姻緣的曼殊斐兒,曼殊斐兒的眼睛,哈代說話的音調……”

徐誌摩象對待多年不見的老朋友一樣,坦率地談著自己在生活中見到、聽到和感受到的種種,聲音裏充滿了熱情與活力。沈從文非常認真地聆聽著,一幅大開眼界的憨樣,引出了徐誌摩更多心底的話語。

當沈從文從走出鬆樹胡同七號大門一段路之後,又回過頭來,久久地望著那扇並沒有關緊的門,在心裏說:“好人,一個好人,一個世界上最好的人!”

在回香山的一路上,驢兒晃**著沈從文,沈從文的腦海裏卻一直在悠悠地回憶著徐誌摩的一言一行,極便是一個非常細小的動作,也使他感到萬分的溫馨。他走進關門的宿舍,一路對著菩薩和四大天王說:“告訴你們,我遇見了一個好人,一個讓人快樂的人。”

進了臥房,他倒在**,又倏地挺身起來。他非常地興奮,似乎有許多話要與人說。可在這兒,找誰說去呢?他目光四處尋覓著,竟然發現書桌上壓著一張紙條。

“休:你若希望在今天能見到兩個朋友,就到碧雲寺下的小街來找我們。記住:我們的新窩,是小小的兩間房,前後有棗樹,屋前還有一小井。你熟悉的人。”

蚊子般細小的字,墨跡還未幹,沈從文一眼就猜出寫信的人是誰。

海軍和那圓眼圓臉的女人!

沈從文在心裏歡快地呼喊著,一口氣跑到了碧雲寺下的小街,很快找到了那兩間小房,氣喘籲籲地敲著門。

胡也頻出來開了門,一見是沈從文,立刻掉頭高興地大聲喊:“玲,你猜是誰來了?”

丁玲探頭來看,正好看到沈從文一張俊美的臉,不由低頭一笑。沈從文從胡也頻的肩頭望過去,看見了丁玲幾份靦腆的一張臉,心裏也是一動。

屋子裏除了他倆人,就一張雙人床。沈從文的目光在**停了一會,慢慢挪開,停在一張藤椅上。此刻,他心裏什麽都明白了。

“快坐。”丁玲說。

“你們已經有好事了,我得先祝福你們。可是,我該送你們一件什麽禮物呢?”沈從文象是自言自語,又象是問他們倆,兩眼不好意思去看丁玲,卻把目光很認真地停在胡也頻臉上。

看到沈從文這麽認真的樣子,胡也頻突然哈哈大笑起來。他那富有滋性的男人的笑聲,感染了丁玲,她也跟著笑起來。沈從文見他倆笑得那麽開心,忍不住也跟著憨憨地笑了。

在三人的笑聲中,突然有悠悠的簫鼓聲從山上傳來。丁玲最先聽到,睜大雙眼指了指山上說:“聽,什麽聲音。”

“是慈幼院的孤兒們正在聯歡,慶祝中秋佳節。”沈從文平靜地說。

“中秋,今天是中秋,我們怎麽都忘了呢。”胡也頻看著丁玲:“我忘了還好說,怎麽你也給忘了。”

“怎麽就能你忘不能我忘。”丁玲噘了噘嘴:“大男子主義。”

“我是說女孩應該更細心,像這種事情……”

“像這種事情歸女人記住,男子記大事,對不對?說來說去,還是大男子主義。他這個人,寫文章呼籲男女平等,其實……”丁玲望著沈從文,搖了搖頭,放低聲音說:“休,這事你說是不是,有的人就是說的一套做的又一套。”

沈從文憨憨地笑著,看一眼丁玲,又去看胡也頻。

“你就別讓休為難好不好,人家可是客人。”

“我不為難。”

“就是,主持公道,是休義不容辭的責任。怎麽會為難?玲那樣的認為,其實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休,你說是不是?”

沈從文聽了,做出一臉的哭相,胡也頻見了,又大笑起來。

“隻要你們高興,你們就盡管把我放在中間來擠兌。”沈從文說:“反正我要給你們倆一份中秋禮物,我這委屈就算是禮物吧。”

“這可不行。”丁玲說:“這樣吧,你請我們去見心齋池裏劃船。”

“這倒是個好主意。”胡也頻興趣盎然。

“這是當然。一葉小舟,輕漂在碧綠的池水上,船上有三個人,他們悠閑地侃著大山,微風中傳來悠悠的簫鼓聲,一輪暈暈糊糊的圓月,高高地掛在湛蘭色的天空上。”

“還有,三個神仙般快樂人的嘴裏,都有一片糖含著。”

因為丁玲喜歡吃糖,胡也頻才這麽說。丁玲聽了,快樂地舒一口氣,說:“這糖,就歸我來買。”

“不。”沈從文從藤椅上站起來,紳士地一擺手說:“這糖,也歸我來買。今晚所有的開銷,全由我請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