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與胡也頻和丁玲的夢2

丁玲要換衣服,沈從文和胡也頻在門外等她。

“這麽快?”沈從文狡黠地看著胡也頻問。

坦率的胡也頻甜蜜地笑著,給沈從文講他去湖南的情景,講他終於到了丁玲屋外時,已經窮得沒有一個子兒,連人力車的錢也是丁玲的佬佬給付的。

“我們那裏的人,就有這麽好。”沈從文自豪地說,心裏卻在想:這麽好的一個女人,從此就屬於這個海軍了。我應該為朋友找到了幸福而高興,可是對我來說,還是一件傷心的事啊。

丁玲出來了,聽到胡也頻在講他們的事,講他倆在常德的一段幸福而甜蜜的生活,臉上泛出幾點紅暈,故作不高興地看著胡也頻,用食指劃了劃自己的臉說:“真不害臊,什麽都說。”

胡也頻聽了,笑著對丁玲做了個鬼臉。

見心齋位於香山公園北部,是一個具有江南風情的庭院。庭院由一座環形為主的建築而成,環境清新幽雅,是香山著名的園中之園。而最讓人舒心的是,院內擁有半圓開外的水池,池內遊魚盡情嬉戲著,使幽雅中又憑添了許多鬧趣。在這裏劃船,自然是一件萬分快樂的事情,以致在以後的幾天裏,沈從文還在想著這次劃船。

這次丁玲與胡也頻一道從湖南返回北京,得到母親的大量接濟,在碧雲寺下的小街租了房,有了自己的小家,倆人自己打理家務,操辦生活,一種新鮮的生活相伴著新婚的快樂纏綿,小日子過得萬分愜意。

沈從文在一旁看著,一邊為他們祝福,一邊為自己遺憾。隻要有時間,他就跑到他們這裏來,蹉一頓飯,然後天南地北地聊天。

這種日子過了不久,帶來的一些錢漸漸花光,家裏的匯款又常常不能夠按時到位,丁玲與胡也頻的生活又日漸拮據起來,常常在沒辦法時倆人分頭去借,或者到當鋪去典當稍值幾個錢的衣物,更多的時候,是跑上山去找沈從文,讓他到慈幼院的大廚房去多帶一些粗饅頭來。

生活盡管如此的艱辛,仨人還是雄心大誌,相互吹棒,相互鼓勵。

“如果我們一人每月寫出三萬字的文章,而且都發表了。這樣就可以有30塊錢。到那時,我們就可以自己辦一個小小的刊物了。”胡也頻一邊嚼著粗饅頭,一邊神往地說。

這是胡也頻的夢、是丁玲的夢、也是沈從文的夢,這夢他們已經做了很久,也議論過多次,可就總是處在八字還沒有一撇的景況中。一個漂泊者,一個無根無枝的異鄉人,要想在這大都市擁有自己的事業,還真不容易!

可每每提到這個夢時,沈從文總會很認真很可愛地一次次重複地問:“那麽,這個刊物該取個什麽名字呢?”

“這個簡單,有了刊物,還怕取不了好名,我們是什麽人?都是文字工作者啊!”

“這倒也是,還有就是發行量的事……”

當他們漫無邊際地閑聊時,最後總是丁玲出來收場:“先別討論這麽多了,還是先探討怎麽把文章發出來,怎麽能讓自已手上擁有30塊大洋吧。”

於是,兩個男子靜了下來,相互望著,然後都眨眨眼,然後突然地大笑起來,丁玲開始故作生氣地盯著他倆,一會便再也忍不住,跟著他倆一同也笑起來。

這段時間,沈從文發表的文章很多,胡也頻和丁玲的文章,卻不大發得出來。可這又有什麽呢?隻要沈從文能有吃的,他倆就不可能餓著。

隻是,他們的那個夢,那個渴望辦一個自己擁有的刊物的夢,要到什麽時候才可以夢想成真呢!

第23章熊希齡讓他上山去1

太陽出來啦,金色的光亮從橫枝漫延的樹權中射下來,星星點點地照在沈從文身上。他象是披了件鍍金的袈裟,在樹蔭下的綠地上走來走去,一雙破舊的棉鞋,有些不合時令地套在腳上。

這鞋,還是剛從酉西會館搬出來時黃村生給買的,穿了雖說不到兩年,可一直伴著他,從“窄而黴齋”到“圖書館”、“半山亭”,不拘那一處,隻是春夏秋冬全季候地隨處走動。這結果,使鞋有了五次修補的經曆,而且是屢補屢破了。每當看見別人穿一雙好鞋時,沈從文也曾冒出替這鞋找一“候補者”的想法,隻因為囊中一直都比較羞澀,有時候拿到幾元稿費又要去買書,這鞋就隻好這麽將就下來了。

有的時候,偶爾脫鞋穿鞋時,沈從文也會想想這雙鞋,可是現在,他頭腦裏想的全是那個中秋日。想他們玩,想他們的笑,想他們倆就這麽好上了。

“美麗,有時也會讓人傷心。”

沈從文正這麽嘀咕著,突然感到自己的腳被敲打了一下,低頭看下去,腳邊有一根棍子,不等他回過神來,那棍子很快又敲打了他第二下。抬起頭來一看,竟然是神氣活現的教務長,崩著臉問他:

“沈從文,你這鞋子是怎麽回事?”

沈從文惶惶然然地看著他。

“我問你呢,鞋子,怎麽回事?”

“鞋子,是有點爛,隻是換雙新鞋的錢還沒攢夠。”

“哼。”教務長一哼鼻子,手上的打狗棍連敲幾下沈從文的鞋子,極為鄙視地說:“你看,你自己看,這成何體統,成何體統!”

說罷,教務長一臉不屑地瞅瞅沈從文,大搖大擺地走去了。沈從文望著棉鞋,默默地望著,望了很久很久,抬頭望著藍藍的天空,長長地歎了口氣。

他開始在樹蔭下走來走去,隻是這時的走沒了原來的那種悠閑和淡定,有點像沒頭的蒼蠅,漫無目標的。沈從文走著走著放緩了步子,他突然想起韓信,想起那個無賴在羞辱他:“快,從我跨下鑽過去!”

“這天底下,怎麽就這麽多無賴。”沈從文終於罵出聲來,心裏頓時好受了許多。

回到宿舍,沈從文拿起了筆,自言自語地說:“夥計,我被人羞辱了,又沒有別的辦法,隻有靠你來替我解解氣了。不,不是替我一個人解氣,是替天下所有的苦命人解一些氣。”

這麽說著,文字像高山上的流泉,嘩嘩地傾瀉下來:

“我一提起我腳下這一雙棉鞋,就自己可憐起自己來。有個時候,還摩撫著那半磨沒的皮底,脫了組織的毛線,前前後後的縫綴處,滴三兩顆自吊眼淚。”

文章單刀直入,語氣灑脫,奠定調侃、自憐的感情基調。緊接下來,該介紹棉鞋“不尋常”的由來、變成今天這幅模樣的過程以及自己始終舍不得丟棄的原因了。至於主題嗎?就是所有人見“棉鞋”都對我嗤之以鼻,讓棉鞋來替我“哭”窮,用溫婉的譴責直指人心,使憤世不平的感情引人共鳴。

有了這麽個思路,沈從文一氣嗬成,最後寫到了天黑時自己的上司教務長捧打破棉鞋。於是“我”連出來想撿到一個“錢夾子”好買雙新鞋的目的也忘了,隻顧恨恨地發起牢騷、傷心地為棉鞋自怨自棄起來:

“嗬嗬,我的可憐的鞋子啊!你命運也太差了!為甚當日陳列大而發光的玻璃櫥櫃時,幾多人揀選,卻不把你買去,獨跑到我這窮人身邊來,教你受許多不應受的辛苦,吃幾多不應吃的泥漿,盡女人們侮辱,還要被別人屢次來敲打呢?”

文章寫到這裏,沈從文臉上露出了微笑,想了想又加上一句:“嗬嗬,可憐的鞋子啊!我的同命運的鞋子啊!”

小說終於寫完了。沈從文躺了一會拿起稿子又看了一遍,滿意地點點頭。“明天就寄出去,對,就這麽辦。隻是,或許會讓有的人看了不高興,又惹出什麽麻煩來。管他呢,想說又該說的,就是要說。何況,我不是已經寫了《第二個狒狒》和《用A字記錄下來的故事》嗎!”

原來,就在沈從文寄出《第二個狒狒》的當天,他從圖書館出來,看見一個花枝招展的女人,他感到有些眼熟,稍稍地一想終於想起來了,原來就是一個多月前在督辦55歲生日上的女人。那一天,來了幾千賓客,這樣的女人一個比一個打扮的妖饒。

那麽大的排場,累苦了那麽多人,就為一個人辦生日,沈從文當時這麽想著就有些反感,然後又有了把這事寫出來的衝動。他急急地趕回家,一邊啃著饅頭,一邊揮筆寫作,完了之後,第二天就寄出去了。

1925年9月21號,《棉鞋》在《晨報鐫刊》第1276號發表,象《第二個狒狒》與《用A字記下來的事》一樣,署名都是沈從文。

剛好又過了半個月,這天沈從文正在圖書館裏看書,有人來說教務長讓他去一趟。沈從文還不知道是怎麽回事,納悶著走進教務長寬大的辦公室,憨憨地笑著,抬起頭來,卻見到教務長板著的一張臉。因為他從來都是以這幅麵孔來對沈從文,所以他也並不那麽在意,心裏還在想:“這家夥,不知又遇到了什麽不順心的事。”

突然就聽到桌子啪的一聲響,然後是母獅般的怒吼聲:“沈從文,你看你這都寫了些什麽?”

桌子上有三張報紙,一張是8月22日的《晨報副刊》第1255號,一張是9月5日的《晨報·文學旬刊》第80號,還有一張是9月21日的《晨報副刊》第1276號,上麵分別發表了沈從文的《第二個狒狒》、《用A字記下來的事》和《棉鞋》。前兩篇文章沈從文已經知道,《棉鞋》卻是第一次看見。他臉上頓時露出喜色,拿了報紙看著說:“這《棉鞋》也發表了。”

說完這句話,他才感到有些不對勁,抬頭來看教務長,隻見他臉色鐵青,眼珠子氣得都快要跳了出來。

“你,這是怎麽啦?”沈從文怯怯地問。

“我怎麽啦,你怎麽啦?!”

“我,我怎麽啦。”

“你就不是個東西!”

“你,可不要開口就罵人!”

“罵你,這是罵你嗎,難道你是個東西嗎?”

“你還罵,我可要說你也不是個東西了。”

“我不是東西,我象你這樣忘恩負義嗎?”

“我怎麽啦?”

“你怎麽啦,拋開我不說,督辦待你這麽好,給你這麽一份安逸的工作。你怎麽對他?寫文章來罵他!”

已經被責罵的有些衝動的沈從文突然語塞了,好一會才嘟噥著說:“事實就那樣,我不過照實寫出來。”

“你簡直就不是人,督辦的一番好意都讓狗吃了。”

沈從文最看重的就是堂堂正正地做一個人,聽了教務長這麽罵他,氣得渾身發抖,朝教務長走去。

“你要幹什麽?”教務長大聲喊起來。

有兩個教師聽了,忙走過來,擋在沈從文前麵。

“讓他滾,這個不是人的東西。”教務長大聲喊。

於是,兩個教師連推帶勸,把沈從文從教務長的辦公室送了出來。

“我隻是寫了事實,寫了該寫的和想寫的,他為什麽這麽對我。”沈從文躺在**,眼睛鼓鼓地瞪著剛刷過石灰水的天花板,不斷地在心裏這麽問自己。沒多久又爬起來,在走廊裏飛快地來回走動。

既然是這樣,我還是回去吧,回到我的漢園公寓裏去吧。那裏的人,都是多麽地好啊。

這麽想著,沈從文收拾好簡單行裝,雇了頭小毛驢,一顛一顛地下山去了。

出門時,沈從文就已經想好了,先到胡也頻和丁玲的住處看一看,可當他的手伸進衣袋裏時才發覺,兜裏就隻有三毛錢了。

這一向收入還可以,除去慈幼院每月的二十元工資,三元兩元地還得了一些稿費,這錢眼看是像可以花不完似的,怎麽說沒就沒了呢?沈從文有點不解,原來窮時還想著能在街上撿到一個錢匣子,這會兒莫不是自己的錢匣子給弄丟了?

當然不是。買了幾本書送給了丁玲和陳翔鶴他們,又添置了雙新鞋,還有就是偶爾到丁玲或其他朋友處打牙祭,自己有錢了,都是自己掙著掏,再就是雇毛驢來來去去花的錢。總而言之,錢確實不是讓人撿了去的。

沈從文搖搖頭。這錢還真太不經花了,好在剛剛發表有幾篇文章的稿費沒有領。於是他騎著驢兒來到報社前。把驢在背道處拴好,沈從文瞅著報館的大門往裏走。

“站住!”門邊的一間小屋裏發出一聲很不客氣的吆喝。

沈從文老老實實地站住。報館看門的小夥子過來,沈從文禮貌地解釋說:“我是進去領稿費的。”

“有領款通知單嗎?”

“有,這回沒帶。”

“沒領款通知單怎麽領錢。”看門的小夥望著沈從文笑了,用力一吸鼻子,問:“你是給人趕騾的吧。”

沈從文心裏有些不高興,可又不知道怎麽辦,憨厚地再解釋說:“裏麵的人我認識,進去簽個名就可以領錢了。”

說完沈從文又要往裏走,卻被看門的伸手給攔住:“你認識別人,別人不定認識你,你還是先回去拿領款通知單來吧。”

“他們認識我。”

“我都不認識你,他們怎麽認識你。”

“我來過幾回了,原來這兒不是一老人家嗎,他也是認得我的?”

“是啊。那是我爸,誰打這兒過都能瞧得著他。從今兒起,他歇家裏了,這兒可是我來把關。回吧,沒有領款通知單,今兒說什麽我也不讓你進去。”

沈從文有些急又有些氣,臉都發紅了,卻還是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有一位中年人剛好從裏麵出來,聽了他們的對話,也明白是怎麽回事,便將沈從文拉了出來。到了門外,他湊近沈從文輕輕地說:“小夥子,你別跟他爭了,那是他的權利,你就這麽跟他爭到太陽下山,他也不讓你進去。”

“可是,我……”

“我知道你說的是實話,可是你看你。”中年男子的目光停在沈從文寒磣的衣著上。

沈從文一時沒省悟過來,可笑地也低頭看看自己,然後懇切地問道:“我怎麽?”

“唉。”中年男子搖搖頭:“你真是個天真的學生,我是說你的衣著太寒磣了。”

沈從文聽了,臉拉了下來。到北京這兩年多來,就是寒冬臘月他也隻穿兩件單衣,雖然凍得象隻寒號鳥,可是進出北大不知有多少回,卻還從來沒見人笑話他。

人世間的事就是這樣,對人的看法,是因人而異的。譬如當時北大的學子特別是旁聽的學子大多較窮,何況他們是來追求學問的,對衣著也就不會那麽很看重,反而對一些衣冠楚楚而胸無點墨的人,常會有諸多的不屑。但看門的則不同,一個報館裏的人,工人和編輯,編輯和主編、老板,因為他們的收入差距很大,衣著的講究自然也是天上地下,而能決定他命運的人,隻能是那些衣著講究的人,久而久之,漸漸也就勢利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