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與陳翔鶴香山暢談2

沈從文見陳翔鶴聽得有趣,又去說第二個:“你看他,一臉笑眯眯的樣子,讓愁苦的人看了也會笑。這是笑口常開的布袋菩薩。他總是笑麵迎人,是在告訴人要慈悲為本,於人大開方便之門。他是一個生平等心、成就喜悅的相,無論到哪裏,都一團歡喜,顯示出大慈大悲。我弄清這這一點時,曾突然聯想起林宰平先生說我是文學天才、悲天憐人的話。”

“我當時還認為把這悲天憐人四個字與文學天才放在一起有些不是很貼切。沒想到,這卻是必須的。文學是要讓人心動的,一個不慈悲,心中沒有愛的人,又怎麽能寫出讓人心動的作品!看來,林先生把悲天憐人放在天才文學青年的第一位,是太準確了。”

“沒想到你還真把自己當天才文學青年了。”

“沒有,我隻是有這聯想,至於林先生的話,我當以此自勉,終身不渝。”

“開玩笑,開玩笑,你其實真稱得上是天才文學青年。隻是我就不明白了,你對菩薩,竟然也懂得那麽多。”

“我本來是一竅不通的,隻是,這地方實在太好了,簡直就是上天賜給我的天堂!有那麽多書由我挑著去讀。一個愚蠢的鄉下人到了這裏,也漸漸地知道不少事情。你不是也說過,讀書,讓蠢人也變得聰明這樣的話麽?”

“我可不敢貪功,這話原本就是你說的。好啊,這回真應了那句話: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

“沒辦法,這都怪它們要告訴我一些事情。”沈從文瞅著菩薩,小孩般悄皮地笑著。

“它們告訴你?”陳翔鶴也笑了。

“你還真不要笑,就因為它們在這裏,我才去找來相關的書看,這天王廟裏的,都是些什麽菩薩……哦,還有,你看這兩旁的四大天王,這邊這個,叫東方持國天王。持國,保持國家的意思。要保持國家,先得保持自己的一生,成就自己的道德、學問。隻有這樣,你才可以護住你自己,才可以保持你一家幸福美滿,保持國家的富強,保持世界和平。這些都是持國天王裏麵所含的意思。你看他,手上拿的琵琶,其實不是要彈湊一曲,而是在告訴世人說,這琵琶的弦,鬆了就不響,緊就斷掉,一定要調得適中,才能發出好的音律。表示這個意思,就是說你要能達到持國的目標,就一定要學中道,琵琶就代表中道。儒家講中庸,佛法講中道,處世之道、待人接物,一定要做到恰到好處……”

沈從文侃侃而談,陳翔鶴聽得津津有味,末了說:“你這家夥,還真能起死回生,在天王廟裏也找得到聊天的人。”

“但凡人間事理,全在一頁書中。”

陳翔鶴聽了,一拍沈從文肩膀,哈哈地笑著說:“不錯,現在你可以到大學去講天王殿了。”

“我是狗肉,上不了正席,你這個科班出身的這麽損我,有點過份。”

“我不是損你,說得還都是大實話。”

倆人說話間已走進沈從文臥房,陳翔鶴一眼看見了床頭掛著的一把琵琶,不由又笑了:“怎麽,你還真練起琵琶來了?”

“一個人住著,有時得弄點音樂來,自娛自樂一下罷了。”

“嘿,看來還真能弄出聲來了,給我也娛樂娛樂。”

陳翔鶴從床頭摘下琴,塞到沈從文手上。

沈從文憨憨地笑著,看了陳翔鶴一下,開始調弦,然後彈奏了一曲“梵王宮”。這是清代花部亂彈作品,以元末紅巾起義作為背景,描寫獵戶花雲設計懲處欺壓百姓的耶律壽的故事。

曲子剛彈完,沈從文便後悔了,因為他看見陳翔鶴苦著臉,似乎是很難受的樣子。

“彈得不怎麽樣,對罷?”沈從文極小心地問。

“還可以,就是耳朵有些受不了。”

“好啦,我將功贖罪,帶你到一處好地方去。”

於是,沈從文帶著陳翔鶴,來到了天王殿下麵的聽法鬆下。

“這可又是當年乾隆皇帝親自命名的28景之一。”沈從文非常得意的說,好象這地方就是他自己的。

陳翔鶴見了,微笑著道:“說說來龍去脈。”

“這裏之所以叫聽法鬆,裏麵也有個故事。說過去這裏有位高僧,他在念經的時候,竟然把身旁的石頭鬆樹給感動了,都來聽他說法。你看這兩棵鬆樹,頂上橫枝都漫延,就像兩個低頭傾心聽法的僧人。”

沈從文說著,抬眼去看陳翔鶴,見他隻是不以為然地笑著,有些急了,拉著陳翔鶴說:“你不要笑,下麵還有一絕呢。”

陳翔鶴收了笑容,跟著沈從文走下幾十節台階,到了一個平台上。隻見這平台有幾十米長的木板路,在中間有個一米見方的方磚。沈從文對陳翔鶴看一眼,目光落在方磚上,說:“如果你過去一跺腳的話,馬上就可以聽到像金雞啼鳴的這麽一個很清脆的聲音。”

陳翔鶴聽了,走過去,在方磚上使勁地跺了跺腳。

還真有這麽一種什麽東西在叫的聲音,隻是並不如沈從文說的那麽好聽。陳翔鶴聽了,並不吭聲。

“是吧,是吧。”沈從文連聲問。

“聲音是有,隻是不太象雞鳴,倒有點象鴨子叫。”

沈從文不好意思地一笑,仿佛有些害羞地看著陳翔鶴。

陳翔鶴是個都市青年,卻因為讀書深受陶淵明、嵇康等人影響,非常羨慕他們那種瀟灑脫俗;沈從文雖來自偏僻小鎮,也因為讀書,弄出一顆柔情而又有追求的心,有一種天真爛漫的瀟灑,這一來,倆人倒是非常談得來。於是,陳翔鶴一上香山就不想離去,連住三天,與沈從文一道飲清泉、聞花香、聽鬆聲、談野狐,說菩薩、講寫作、聊人生。夜半三更,四下裏一片靜寂,他們總是聊過不停。

這天,沈從文給陳翔鶴講到了香山慈幼院的一個教務長。“這人是個勢利之徒,對上極盡巴結之能事,對下則頤指氣使、作威作福,我很看不慣,總想替他寫篇文章,專為他畫畫像。”

陳翔鶴聽了,說:“寫你的上司,你在他手下做事,恐怕會有麻煩。”

“是倒是這樣。不過不寫這心裏憋屈著,也不痛快。你不是說一個人到世上走一遭,不要太屈了自己,該說的想說的還是得說出來。”

“是啊,我是這麽說。”

“這事難道不該說?我就想說出來好讓世人都來鄙視這些勢利之徒。”

陳翔鶴微微地笑著,良久,才說:“如果是我自己,想寫也就寫了。隻是卻又想勸勸你,還是不寫為好。人啊,有時就這麽矛盾。”

“我知道你是為我著想,不過我還是想寫。”

“既然這樣,你就寫罷。人生在世,能瀟灑時且瀟灑罷。”

五十五年後,1980年8月10日,沈從文在《憶翔鶴》一文中回憶了這一次陳翔鶴來香山看他的事,文中寫道:

“因為特別機會,一九二五——二六年間,我在香山慈幼院圖書館作了個小職員,住在香山飯店前山門新宿舍裏。住處原本是清初泥塑四大天王所占據,香山寺既改成香山飯店,學生用破除迷信為理由,把彩塑天王搗毀後,由學校改成幾間單身職員臨時宿舍。別的職員因為上下極不方便,多不樂意搬到那個宿舍去。我算是第一個搬進的活人。翔鶴從我信中知道這新住處奇特環境後,不久就充滿興趣,騎了毛驢到頤和園,換了一匹小毛驢,上香山來尋幽訪勝,成了我住處的客人,在那簡陋宿舍中,和我同過了三天不易忘卻的日子。

“雙清那個懸空行宮雖還有活人住下,平時照例隻兩個花匠看守。香山飯店已油漆一新,掛了營業牌子,當時除了四個白衣夥計管理燈水,還並無一個客人。半山亭近旁一係列院落,泥菩薩去掉後,到處一片空虛荒涼,白日裏也時有狐兔出沒,正和《聊齋誌異》故事情景相通。我住處門外下一段陡石階,就到了那兩株著名的大鬆樹旁邊。我們在那兩株‘聽法鬆’邊暢談了三天。每談到半晚,四下一片特有的靜寂,清冷月光從鬆枝間篩下細碎影子到兩人身上,使人完全忘了塵世的紛擾,但也不免鬼氣陰森,給我們留下個清幽絕倫的印象。所以經過半個世紀,還明明朗朗留在記憶中,不易忘卻……“翔鶴在香山那幾天,我還記得,早晚吃喝,全由我下山從慈幼院大廚房取來,隻是幾個粗麵冷饅頭,一碟水疙瘩鹹菜。飲水是從香山飯店借用個洋鐵壺打來的。早上洗臉,也照我平時馬虎應差習慣,若不是從‘雙清’旁山溪溝裏,就那一線細流,用搪瓷茶缸慢慢舀到盆裏,就得下山約走五十級陡峻石台階,到山半腰那個小池塘旁石龍頭口流水處,挹取活泉水對付過去。一切都簡陋草率得可笑驚人。一麵是窮,我還不曾學會在飲食生活上有所安排,使生活過得象樣些。另一麵是環境的清幽離奇處,早晚空氣都充滿了鬆樹的香味,和間或由雙清那個荷塘飄來的荷花淡香。主客間所以都並不感覺到什麽歉仄或生活上的不便,反而覺得充滿了難得的野趣,真是十分歡快……遺憾的是,這十分的歡快沒有進行太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