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與鬱達夫的交往2

他簡單地寫完開場白,接著來介紹自己:“平素不認識的可憐的朋友,或是寫信來,或是親自上我這裏來的,很多很多……可是我的力量太薄弱了,可憐的朋友太多了,所以結果近來弄得我自家連一條棉褲也沒有。這幾天來天氣變得很冷,我老想買一件外套,但終於沒有買成……向你講這一番苦話,並不是因為怕你要問我借錢,而先事預防,我不過欲以我的身體來做一個證據:證明目下的中國社會的不合理,以大學校畢業的資格來糊口的你那種見解的錯誤罷了。”

把自己的情況講完之後,鬱達夫向世人傳達了自己對沈從文打算進國立大學的看法:

“引誘你到北京來的,是一個國立大學畢業的頭銜,你告訴我說,你的心裏,總想在國立大學弄到畢業,畢業以後至少生計問題總可以解決……我真佩服你的堅忍不拔的雄心。不過佩服雖可佩服,但是你的思想的簡單愚直,也卻是一樣的可驚可異……大學畢業,以後就可以有飯吃,你這一種定理,是哪一本書上翻來的?”

寫到這兒,鬱達夫笑了,我哪裏是在問他沈從文,分明就是在問這個社會,為什麽讀書人還是沒有飯吃?這麽想著,接著往下寫:

“現在不要說中國全國,就是在北京的一區裏頭,你且去站在十字街頭,看見穿長袍黑馬褂或嗶嘰舊洋服的人,你且試對他們行一個禮,問他們一個人要一個名片來看看,我恐怕你不上大半天,就可以積起一大堆的什麽學士、什麽博士來,你若再行一個禮,問一問他們的職業,我恐怕他們都要紅紅臉說:‘兄弟是在這裏找事情的。’他們是什麽?他們都是大學畢業生嗬。你能和他們一樣的有錢讀書麽?你能和他們一樣的有錢買長袍黑馬褂嗶嘰洋服麽?即使你也和他們一樣的有了讀書買衣服的錢,你能保得住你畢業的時候,事情會來找你麽?”

鬱達夫連問幾句,雖然有點兒爽快,又感到還需從另方麵再說說,便用戲虐的口氣寫道:“大學畢業生坐汽車,吸大煙,一攫千金的人原是有的。然而他們都是為新上台的大老經手減價賣職的人,都是大刀槍杆在後麵援助的人,都是有幾個什麽長在他們父兄身上的人,再粗一點說,他們至少也都是爬烏龜鑽狗洞的人,你要有他們那麽的後援,或他們那麽的烏龜本領,狗本領,那麽你就是大學不畢業,何嚐不可以吃飯?”

寫到這裏,鬱達夫想:我說了這半天,不過是打破他求學讀書、大學畢業的迷夢而已。現在得給這年輕人支幾招了。這麽想著,苦苦一笑,搖搖頭寫道:

“現在為你計,最上的上策,是去找一點事情幹幹。然而土匪你是當不了的,洋車你也拉不了的,報館的校對,圖書館的拿書者,家庭教師,看護男,門房,旅館火車菜館的夥計,因為沒有人可以介紹,你也是當不了的——我當然是沒有能力替你介紹——所以最上的上策,於你是不成功的了。其次你就去革命去罷,去製造炸彈去罷!但是革命是不是同割枯草一樣,用了你那裁紙的小刀,就可以革得成的呢?炸彈是不是可以用了你頭發上的灰垢和半年不換的襪底裏的腐泥來調合的呢?這些事情,你去問上帝去罷!我也不知道。比較上可以做得到,並且也不失為中策的,我看還是弄幾個旅費,回到湖南你的故土……現在我既沒有餘錢可以贈你,就把這秘方相傳,作個我們兩位窮漢,在京華塵土裏相遇的紀念罷……支完這兩招,鬱達夫心裏隱隱感到有些痛,淚水就要從眼眶裏出來。因為他聽了沈從文的介紹,知道這向往自由的青年故鄉連年兵燹,房屋田產都已毀盡,老母弱妹也不知是生是死,且現在回湖南的火車也不開,何況又沒有路費呢!他把這意思寫上,眼裏噴著怒火又替這走投無路的年輕人講了兩個下策:

“第一,現在聽說天橋又在招兵,並且聽說取得極寬,上自五十歲的老人起,下至十六七歲的少年止,一律都收,你若應募之後,馬上開赴前敵,打死在租界以外的中國地界,雖然不能說是為國效忠,也可以算得是為招你的那個同胞效了命,豈不是比餓死凍死在你那公寓的鬥室裏,好得多麽?況且萬一不開往前敵,或雖開往前敵而不打死的時候,隻教你能保持你現在的這種純潔的精神,隻教你能有如現在想進大學讀書一樣的精神來宣傳你的理想,難保你所屬的一師一旅,不為你所感化。這是下策的第一個。

“第二,這才是真正的下策了!你現在不是隻愁沒有地方住沒有地方吃飯而又苦於沒有勇氣自殺麽?你的沒有能力做土匪,沒有能力拉洋車,是我今天早晨在你公寓裏第一眼看見你的時候,已經曉得的。但是有一件事情,我想你還能勝任的,要幹的時候一定是幹得到的。這是什麽事情呢?啊啊,我真不願意說出來——我並不是怕人家對我提起訴訟,說我在嗾使你做賊,啊呀,不願意說倒說出來了,做賊,做賊,不錯,我所說的這件事情就是叫你去偷竊呀!無論什麽人的無論什麽東西,隻教你偷得著,盡管偷罷!偷到了,不被發覺,那麽就可以把這你偷自他,他搶自第三人的,在現在的社會裏稱為贓物,在將來進步了的社會裏,當然是要分歸你有的東西,拿到當鋪——我雖然不能為你介紹職業,但是像這樣的當鋪卻可以為你介紹幾家——裏去換錢用。萬一發覺了呢?也沒有什麽。第一你坐坐監牢,房錢總可以不付了。第二監獄裏的飯,雖然沒有今天中午我請你的那家館子裏的那麽好,但是飯錢是可以不付的。第三或者什麽什麽司令,以軍法從事,把你梟首示眾的時候,那麽你的無勇氣的自殺,總算是他來代你執行了,也是你的一件快心的事情,因為這樣地活在世上,實在是沒有什麽意思。”

鬱達夫寫到這裏,朝著黑漆漆的窗外看了一眼,臉上的怒氣由諷喻替代,長長歎息一聲:

“我寫到這裏,覺得沒有話再可以和你說了,最後我且來告訴你一種實習的方法罷!你若要實行上舉的第二下策,最好是從新近的熟人方麵做起,譬如你那位同鄉的親戚老H家裏,你可以先去試一試看。因為他的那些堆積在那裏的富財,不過是方法手段不同罷了,實際上也是和你一樣地偷來搶來的。再若你懾於他的慈和的笑裏的尖刀,不敢去向他先試,那麽不妨上我這裏來作個破題兒試試,我晚上臥房的門常是不關,進出很便。不過有一件缺點,就是我這裏沒有什麽值錢的物事。但是我有幾本舊書,卻很可以賣幾個錢。你若來時,最好是預先通知我一下,我好多服一劑催眠藥,早些睡下,因為近來身體不好,晚上老要失眠,怕與你的行動不便。還有一句話——你若來時,心腸應該要練得硬一點,不要因為是我的書的原因,致使你沒有偷成,就放聲大哭起來——”

信終於寫完了,鬱達夫又長長地歎息幾聲,在信的末尾寫上:

“1924年11月13日午夜前2時”

鬱達夫扔下筆上床睡覺。三天後,《公開狀》在11月16日的《晨報副鐫》上發表。就這樣,鬱達夫憑一腔的愛心,用這種特別的形式和手段,向世人展示了一個有誌青年在這個社會的不幸遭際和自己對此事的極度憤怒,一時間讀者都在怦怦然然的心動中被作者內心的激流所帶動,對沈從文這樣的青年充滿同情。

鬱達夫為沈從文所做的,遠遠不止於此,他同時向魯迅、徐誌摩等人誇讚了沈從文。

1921年7月,鬱達夫的短篇小說集《沉淪》問世,在當時社會引起很大反響,鬱達夫也因此一舉成名。正是這部自傳體小說,使得比鬱達夫大15歲卻有著相同經曆感受的魯迅對他有了高度的認同感,加上同具孤傲的性格,倆人在1923年這一年初相識後一見如故。至於徐誌摩,是鬱達夫杭州府中學堂的同學,倆人在天賦、氣質上都非常接近,關係更是不錯。

除此之外,鬱達夫還把沈從文介紹給了當時《晨報副鐫》的新任主編劉勉己和瞿世英。倆人對鬱達夫頗為尊重,聽鬱達夫介紹後當即表態:在質量保證的前提下,一定盡力給沈從文習作發表的機會。

這事還真有些湊巧,就在此前一月,對沈從文稿子一向極為不屑的《晨報副鐫》編輯孫伏園,剛好辭去了編輯職務。原因是本已被孫伏園編入《晨報副鐫》大樣的魯迅詩稿《我的失戀》,不知什麽原因被代理總編劉勉己抽去。孫伏園正在生悶氣,劉勉已卻又來了,還要作什麽解釋。

孫伏園是個性情中人,是個散文作家,更是當時著名的副刊編輯,諸如魯迅的《阿Q正傳》等許多名篇都是他一手索稿、編稿、發稿的,曾有“副刊大王”之美稱,這使他在對稿子的認定上當然很有自信,再加上魯迅曾是他山會師範學堂和北京大學的兩度老師,對魯迅的敬重更是超出常人。正因為如此,當劉勉已說出魯迅那首詩實在要不得時,孫伏園忍耐不住,竟舉起巴掌打了過去。第二天,孫伏園便辭去了編輯職務。

《給一位文學青年的公開狀》發表以後,沈從文每日更加勤奮地堅持創作,從11月17日到12月17日,在短短的一個月中,竟寫完了《公寓中》的前十節。到12月22日,他終於在《晨報副鐫》第306號發表了《一封未曾付郵的信》,署名是休芸芸。

這是他到北京一年零四個月以後發表的、至今能找到的第一篇文章,這篇文章的主要內容,就是給鬱達夫的那封信。在此之前的十天半月裏,他應該在《晨報·北京欄》發表了另一篇文章,關於這事現有1924年12月29日這天,《晨報·北京欄》雜篡部發出的、催沈從文領取稿酬的通知為證,稿酬為五毛錢的書券,這一篇才最有可能是沈從文一生以來發表的第一篇文章。

渴望做文學青年的沈從文,文章終於見諸於刊物了。在那樣的亂世,他今後的文學創作之路,又將怎麽地走下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