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與鬱達夫的交往1

北京的冬天,凜冽的寒風吹了幾天之後,竟吹來了紛紛揚揚的大雪。

衣食無憂的人,可以賴在暖被裏與寒氣鬥著玩;但漂泊者卻最怕天寒地凍,因為他們不得不每天都早早起來去尋覓食物。

從暖被裏鑽出來,沈從文把床邊掛著的單衣穿好,過去一步把門拉開。

寒風肆意地呼嘯著襲來,仿佛是要刺進他的骨髓裏麵去。而更讓他心寒的是,外麵除了雪花、就隻剩了積雪,偶爾有一個人,也是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急步匆匆。沈從文茫然地看看這茫茫然然的小院,無奈地縮身進屋,反手關緊了門。

“今天才是11月13號,離小雪都還差整整9天,怎麽就這麽冷了。”沈從文掐指算了算,在心裏問自己。

肚子咕咕地響著,他在勒褲腰帶時,鼻血又流出來了。流吧,願怎麽流就怎麽流吧。沈從文一邊擦著鼻血,一邊自言自語。我該怎麽辦呢!管他,趁早上起來頭腦特好使,還是寫一點什麽吧。這不僅僅是興趣,更是我目前唯一的希望。

這麽想著,他重新又回到**,用棉被擁著自己,從枕邊拿出紙和筆。這鼻子還真不爭氣,剛寫了幾行字,竟又流出一些來,沈從文想寫完心底湧出的那幾句話再擦,可就在這時候,聽到敲門的聲音。

“呯呯呯……”聲音很輕,就隻三下就停了下來,隔一會才又敲了三下。

沈從文知道這是斯文人,趕忙大聲發出邀請:“你推一下門囉!”

“吱呀”一聲,門被輕輕地推開,一位麵目清瘦、還不到三十歲、脖子上圍著條淡灰色羊毛圍巾的陌生人出現在門前。他眯細著雙眼,打量著衣衫單薄、流著鼻血、正用凍得紅腫的手在**寫作的沈從文,禮貌地問道:“沈從文先生是住這兒嗎?”

“是,我就是。”

“我是鬱達夫,看了你的信,就趕來了。”

鬱達夫的聲音很低、很和氣,對沈從文來說,不啻就是天懶之音。他睜大了雙眼,激動地望著鬱達夫。好一會,才突然掀開被子,一邊下床一邊連聲說道:“您,請坐。”

“你快把衣服穿好,別著涼了。”

“沒關係,就是出門去,我也就穿這兩件單衣。”

鬱達夫目光掠過整個屋子,最後停留在瑟縮的沈從文身上:“連火爐也沒有一個?”

“沒有。”

鬱達夫心裏一顫、感到脊梁一陣陣發冷,憋憋地有些難受,他拍拍自己也並不厚實的衣衫,很快地從脖子上解下那條淡灰色的羊毛圍巾,撣去上麵星星點點的雪花,披到沈從文身上。

“這怎麽可以。”

“別推辭。來,說說你,我很想聽聽。”鬱達夫眼圈有些發紅。

記憶的閘門打開,過來的生命曆程就像一條小河,潺潺地流在眼前:

一個鄉下人,為什麽就來到北京,這之後的一年多,他又得到了些什麽?歡樂實在太多,能夠住在這世上最大的都市裏,能夠自由地進出中國最高的學府,去聆聽當今最好的學者講課,還結交了那麽多朋友,簡直就是小鬼進了天堂;隻是,卻也有思念親人母親和九妹他們的痛苦,有受人恩惠而又無法報答的內疚,還有就是食物缺乏的難受。

而且,能給自己幫助的人情況都不太妙、家鄉經濟來源早己完全斷絕,活下去的路,終於是越來越窄,窄到不能挪步了。想到去死卻自己又下不了手,因為讀過《沉淪》,又聽馮至說過鬱達夫先生,於是便寫了那樣的信。

沈從文不停地講敘,鬱達夫靜靜地聽著,末了問道:“你為什麽不想著回去呢?”

“或許是我當過兵,養成了這樣的一個想法:既然上了前線,就隻能有兩條路,不是戰死,就是勝利。”

鬱達夫聽了一震,好一會才回過神來,接著問道:“你是不是以為,到了北京,取得一個國立大學學生的頭銜,就可以至少是能夠自由獨立?”

“不是頭銜,是實實在在,就是確實擁有了一個北大學生的知識,可惜我沒這個能耐。”

“看來你有這個能耐。問題是,就算你成了一個名符其實的北大學生,也不見得如你所想。”鬱達夫苦笑著搖了搖頭,輕歎一聲緩緩地接著說:

“譬如我罷,東京帝國大學畢業,在文壇上也算有些名氣,可還是隻能在大學裏教會計學。這,並不是我想幹的。可是,我精心創辦的雜誌被迫停刊,現在還不時地受到同行們的攻擊,不教書又怎麽生活下去?教書吧,月薪名義上是117元,實際每月能拿到手的,也就33、4元。實話跟你說,我現在是‘袋中無錢,心頭多恨’呐!”

沈從文聽著鬱達夫的感慨,心裏百感交集。

“你說你來北京是為了尋自由,可在這個時代,能有幾個人是自由的!真所謂,‘自由固不是錢所能買到的,但能夠為錢而賣掉。’”

“自由能夠為錢而賣掉!先生,你這話說的真好。”

“這話不是我說的,是魯迅先生在去年初題為《娜拉走後怎樣》的講演中說的。現如今,魯迅所說的這種危機,正降臨到我們這種人身上。”

“你說‘我們’,你把我這個窮得快餓死的鄉下人,跟您聯在一起!”

“是的,我們應該是一路人的,應該聯在一起。”

“我們是一路人?”

“難道不是?我認為是的。我們都屬於有自己的理想和抱負、而且堅持不懈的人。隻是在堅持這一點上,我還不如你。”

“別,先生,你快別這樣說。”

“我說的是實話,因為生活上的種種挫折,為了生計,我不得不來做我不願意做的事,而且還要忍受一份無愛的婚姻,我彷徨無計,曾整日嗜煙酗酒甚至自殘自虐。今天見到你,聽了你的訴說,我相信了世界上確實有比自己更困苦許多的人。實話告訴你,我就是不信這一點,帶著看個究竟的心理來看望你的。現在,我隻能在心裏笑自己,並且決定也像你一樣,在任何困境下都堅持寫下去。”

“堅持寫下去?”

“對,我從你這裏得到了堅持寫下去的理由和力量,希望你也振作起來,繼續寫下去,咬著牙寫下去。我幫不了你什麽,但我會盡力。”

沈從文激動起來,眼眶裏盈滿了淚水。

“男兒有淚不輕彈。你一定很餓了吧,走!我們出去吃點東西。”

鬱達夫說著站起來,沈從文跟在鬱達夫身後,一甩眼眶的淚水,走出門去。

刺骨的寒氣,還是那麽逼人,隻是此時的沈從文已不感到那麽冷了,一張瘦削的臉上,露出淡定的微笑。

北京冬天的館子都遮得嚴嚴實實的,兜裏沒有錢的沈從文,自然也沒勇氣掀開那厚實的門簾,這回鬱達夫替他掀開了,沈從文終於走進久違的小餐館。鬱達夫是個性情中人,一進去便吩咐店家上幾個暈菜,幾個碎肉餡餅。

“我下午有課,不能陪你喝酒,你喝一杯?”鬱達夫問沈從文。

“不,不用,我平時很少喝酒。”

“不喝,也好,多吃點菜吧。”

近五十年後,沈從文對鬱達夫侄女鬱風回憶吃這頓飯的情景時說:“我清楚記得,自己當時根本顧不了什麽斯文,狼開虎咽地,以至於鬱達夫先生看得眼圈紅紅的。”

結帳時,店家說是一元七毛錢,鬱達夫掏出五元給店家,找回的三元三毛全給了沈從文。

走出門來,鬱達夫深情地望著沈從文,沉沉地說:“寫下去,一直地寫下去!好文章,都是堅持著寫出來的。”

沈從文嚴肅地點點頭。

風雪中,鬱達夫走了。望著他坐了黃包車離去,越來越遠,最後消失在茫茫的雪花之中,沈從文還站在那裏,充滿感激地望著。

回到住處,沈從文趴在**,無聲地哭泣起來。他哭了很久很久,一直哭到突然就聽到了鬱達夫的叮嚀:“寫下去,一直堅持地寫下去!”

沈從文仿佛是聽到了神的旨意,倏地爬起來。他四處張望著,屋裏什麽也沒有,除了姐姐給的兩床棉被,如今又多出了鬱達夫贈的一條灰色羊毛圍巾。沈從文把毛巾緊緊地摟在胸前,心裏感到萬分的溫暖。一個漂泊在外的遊子,由於與當地人的種種隔閡,雖然每日身處擁擠的人流中,心靈卻常是非常地孤寂,因此也格外地珍惜他人的友誼和幫助。

鬱達夫先生!鬱達夫先生!!沈從文喃喃地呼喚著這溫暖的名字,從枕邊找出紙和筆,靠在床頭上,開始寫作。

鬱達夫自從《沉淪》一舉成名後,熱情奔放而又極富同情心的他,時常會收到一些個文學青年們的求助信。這些人大多都很貧困,隻因有個文學的夢,在這條付出與收入極不相等的道路上堅持著,越發地貧困下去。鬱達夫不但自己有過這樣的經曆,就是他成了名以後物資生活仍然不寬裕。為此,他雖然盡了力來幫助一些向他求助人,隻是力量有限,除去一點點經濟上微薄的幫助,就隻剩下滿腔的同情。

這次見了沈從文,特別是聽了他的傾訴,鬱達夫的震撼實在太大,以至於下午的統計學課,上得都不是很理想。他1919年入東京帝國大學經濟部,學得雖然就有這些個內容,但卻不是興趣所在。雖然如此,他還是盡力地去把課上好,沒想到這回因為沈從文,上課時竟有些走神。

1896年12月7日,鬱達夫出生在浙江富陽滿洲弄(今達夫弄)的一個知識分子家庭,七歲入私塾,九歲便能賦詩,然後與陳翔鶴差不多,從縣立高等小學到杭州府中學堂再出外留學。這麽一路走來的鬱達夫,自然沒經曆過由小兵這麽一路走來的沈從文那種艱辛險惡的生活。

無數的死亡和驚心動魄的慘景,早已磨練出沈從文驚人的毅力和超乎常人的韌性。正是這毅力和韌性,使鬱達夫大大地震驚了。對於沈從文,他不隻是同情,還心生敬佩,由此反省自己有時的酗酒消沉,並由此在創作上開始再次振作起來,以至後來有人評論沈從文與鬱達夫的交往時說:“沒有鬱達夫,沈從文可能會客死他鄉;少了沈從文,鬱達夫可能會沉淪一生。”

所謂“送人玫瑰,手留餘香”,指的就是這麽一種人世間的交往。

震驚中的鬱達夫,不僅同情沈從文的處境,更多的還有對造成他處境社會的憤怒,晚上回到家裏,想到縮在“窄而黴小齋”**寫作的沈從文,鬱達夫心裏一直激動感歎、唏噓不已。因眼睛有些癢痛,鬱達夫早早睡下,一覺醒來,便感到那滿腔的感慨必需得抒發。

在窄小的客廳裏,鬱達夫走過來走過去,他不停地走著,越走越快,象一頭關在籠子裏的獅子。他終於停止了走動,兩眼閃著光亮,展紙握筆,寫下了滿腹憤懣的言語:

“給一位文學青年的公開狀”

鬱達夫寫好了標題,習慣地停了幾秒鍾,奮筆疾書起來:

“今天的風沙實在太大了,中午吃飯之後,我因為還要去教書,所以沒有許多工夫和你談天……現在我想趁著這大家已經睡寂了的幾點鍾工夫,把我要說的話,寫一點在紙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