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給鬱達夫寫封信2

在公寓附近,有一個賣煤油的老人,為人善良,極富同情心。學生們不僅可以向他賒煤油,還時常跑去對他說:“我們是學生,沒有錢,能不能借給我們一點?”老人手頭方便時,也總借出一塊兩塊。在這些借錢的學生中,沈從文算是借得次數最多的一個。

此前的北京,照清廷規矩,舉子入京會試,沒有錢,可以賒帳。到民國初年,科舉製度雖然已經廢除,但遺風猶存。凡住北大附近公寓的窮學生,在公寓和小飯館吃飯,照例可以欠帳。

就因為這些,基本上沒有一點經濟來源的沈從文,竟然奇跡般地活了下來,雖然是在有一頓沒一頓情形中熬著,卻一天也沒有放鬆看書和寫作。有時肚子正咕咕地歡唱著,卻又聽人說某處又有一本什麽好書,還像蔸裏揣了多少錢一樣,不管路途有多遠,緊緊褲腰帶跑到有這書出售的書攤邊,裝作是買書的神氣,傍近賣書人聊天。人一熟,就坐在旁邊小凳子上,一直將書看完……然而,寒冷的冬天還是來了。別人似乎還剛吃過中餐,太陽就藏起它那淡淡的光亮,像怕冷似的,躲進疊疊比棉被厚了幾多的雲層裏。凜冽的北風,開始搖曳著仿佛是幹枯了的柳樹,好似與它有什麽深仇大恨。風放肆地吼過一陣後,滿天紛紛揚揚飄起雪花,使得在路上走著的人,覺得更冷,更加迷茫。

因為欠公寓房租和夥食帳太多,沈從文已經不好意思再吃公寓裏的飯,外麵的館子,能賒的都欠了些帳,最多高達五元五角。總之,所有能賒到吃的地方,此刻是都不能再去了,結果便隻能在風雪中溜達。

身上就倆件單衣,雪花鋪滿了頭發、肩膀,他打著抖,卻還是忍受得了,還忽然又想寫點什麽了。這回不是先想到要換燒餅饅頭,而確實是有些話想說出來。他匆匆地趕回“窄而黴小齋”,進屋就到床頭翻出紙筆,隻是還來不及寫出一個字,房東竟突然出現了。是他進來時忘了關門,這會兒望著房東,還真像是一個罪犯突然就遇上了警察。沈從文不敢看他,又不得不看他,心裏有驚有怕,更多的是愧疚。

老人卻很高興地遞給他一張報紙,說:“你看看,就是七號房的那位顧客,發表了一首詩。”

沈從文拿起報紙,目光投在那首詩上,卻一個字也看不進去。

老人見他那魂不守舍的樣子,有些兒明白他心中的感受,便不再久留,笑笑就走了。沈從文看看床邊的那支筆,那一疊稿子,這才發覺剛剛想起來要寫的什麽全沒了。走出門去,望著茫茫的天空,突然感到,浪漫地聽課、讀書、寫作的日子已經走到了頭,眼前的饑餓,就象這冬天的雪花一樣,已經把一切鮮豔的色彩都遮蓋了去,隻留下茫茫的一片。

什麽都沒有了,沈從文就隻剩了餓的感覺。他想大聲喊幾聲,可又怕驚憂了別人,隻好無奈地歎了口氣。再次走進“窄而黴小齋”,他似乎又記起了那要寫的東西,便再拿起了筆來。

仍然是公寓裏的一個故事,寫出來了能不能換到饅頭呢?就算能,也一定要較長的一點時間。那時候,我恐怕是凍死在雪中,幾隻老鷹正津津有味地啄我這不多的一點肉了。這些畜牲一定是邊吃邊喊:“全是骨頭,全是骨頭!”

那麽,我該怎麽辦呢?沈從文在心裏問自己。

年初的時候,滿叔遠剛走不久,有一天他突然為饑餓而奈不住了,曾經也想回鄉下去,後來又想,回去太沒麵子,幹脆到北方的軍閥中去當兵算了。他甚至去天橋的雜耍棚的一張木桌前排隊,看著前麵的人依次在這張木桌前畫押按手印。可快輪到他時,他突然對自己說:“我已經讀了點書,有了自己的理想,而且早已是厭倦了兵營的生活,為什麽還要去呢?”

於是,他匆匆地溜了,帶著一種複雜的心情回到“窄而黴小齋”,又開始繼續原來的生活。雖然艱辛,卻也不乏浪漫。隻是這艱辛浪漫的生活還是得有些東西來支撐,至少每天得有幾個冷饅頭或是燒餅之類。

就為這些個東西,他又想到去賣報。四處問了問才明白:自己是沒資格去賣報的,因為像他這麽一個說話人家不太懂的鄉巴佬,是沒人要他賣報的。

那就去討飯!他還真動了這念頭。這樣一來,也不至於耽擱讀書、寫作,隻是餓了時就去要一點什麽喂進肚子裏。昔日淮陰侯韓信,不是就因為漂母給的一點米飯才撐了下來嗎?否則天下人哪裏知道有這麽個大將軍!這麽想著,沈從文走上街去,左顧右看,卻是怎麽也開不了口。終於看到一個要飯的老人,他走過去友好地說:“大爺,我跟你當個學徒好嗎?”

那老乞丐瞪了他一眼,說出了一番令沈從文目瞪口呆的話來。五十多年後與人說起這事,沈從文感歎道:“沒想到,北京討飯非常嚴格,叫化子都結成幫,有嚴格的規矩。這個街道歸我管,你想進也進不去。對外地人,想當乞丐都不成。”

該想的辦法都想過了,卻怎麽就活不下去!北京這樣的大都市,難道就不是我們這些鄉下人該呆的地方?可我這個鄉下人並不比這裏的人少了什麽,為什麽偏偏就隻能總是呆在鄉下呢?!沈從文在心裏憤怒地喊著、問著。由於太激動,他感到鼻子下麵粘乎乎的,有什麽東西像是要流下來。伸手一摸,竟是一手的鮮血。

又流鼻血了,這種事真不該這個時候發生。他嘟噥著,找來一些廢稿子擦去鼻血。俗話說,破屋偏遇風和雨,這些都讓我給遇上了。但就算再遇上點什麽,又有什麽關係呢,我還這麽年青,已讀了這麽多書,還受了朋友這麽多好處,還拖累了母親和九妹,現在不管怎麽說,總得活下去。

其實,要活下去的路還很多,但一麵又要寫作地活下去,卻很難有辦法。思來想去,沈從文決定寫幾封信去撞撞運氣。

這天底下,應該還是好人多。我如果發達了,有一個文學青年來向我求救,我一定會聲援他,幫他找一份時間不是很長的工作,讓他不受饑餓之苦,安心地學習、寫作。

沈從文這麽想著,年輕的臉上露出憧憬的微笑。他開始在腦海中搜尋可以求援的人,首先想到了鬱達夫,想到了馮至說過的那句話:“鬱達夫先生對人很有同情心、非常熱情,喜歡幫助他人。”

對,我就給他寫封信。沈從文眼裏閃著希望的光,本來蒼白的臉也乏起了淡淡的紅色。他雖然有一顆高貴的心,平時對人一直都非常謙卑,寫這種求助的信,就用了更謙卑的語氣,並委婉地表達了自己寫信的無奈。

“A 先生:在你看我信以前,我先在這裏向你道歉,請原諒我!一個人,平白無故向別一個陌生人寫出許多無味的話語,妨礙了別人正經事情;有時候,還得給人以不愉快,我知道,這是一樁很不對的行為。不過,我為求生,除了這個似乎已無第二個途徑了!所以我不怕別人討嫌,依然寫了這信。”

寫完這一段,沈從文感到表敘的比較滿意,轉念又想,如果他不願來理會這種事呢?真要是這樣,我就得消除他的顧慮,以免他為難。這麽想著,沈從文趕緊寫了接下來的一段:

“先生對這事,若是懶於去理會,我覺得並不什麽要緊。我希望能夠像在夏天大雨中,見到一個大水泡為第二個雨點破了一般不措意。我很為難。因為我並不曾讀過什麽書,不知道如何來說明我的為人以及對於先生的希望。”

他拿著筆稍稍地組織了一下詞語,緊接著真實地描述了自己的狀況和心情:

“我是一個失業人不,我並不失業,我簡直是無業人!我無家,我是浪人我在十三歲以前就成了一個無家可歸的人了。過去的六年,我隻是這裏那裏無目的的流浪。我坐在這不可收拾的破爛命運之舟上,竟想不出辦法去找一個一年以上的固定生活。我成了一張小而無根的浮萍,風是如何吹風的去處,便是我的去處。湖南,四川,到處飄,我如今竟又飄到這死沉沉的沙漠北京了。

經驗告我是如何不適於徒坐。我便想法去尋覓相當的工作,我到一些同鄉們跟前去陳述我的願望,我到各小工場去詢問,我又各處照這個樣子寫了好多封信去,表明我的願望是如何低而容易滿足。可是,總是失望!生活正同棄我而去的女人一樣,無論我是如何設法去與她接近,到頭終於失敗。

一個陌生少年,在這茫茫人海中,更何處去尋找同情與愛?我懷疑,這是我方法的不適當。人類的同情,是輪不到我頭上了。但我並不怨人們待我苛刻。我知道,在這個擾攘爭逐世界裏,別人並不須對他人盡什麽應當盡的義務。生活之繩,看看是要把我扼死了!我竟無法去解除。”

一口氣寫到這兒,沈從文舒了口氣,“我該寫點自已的希望和想法了。”這麽想著,他接下來寫道:

“我希望在先生麵前充一個仆歐。我隻要生!我不管任何生活都滿意!我願意用我手與腦終日勞作,來換取每日最低限度的生活費。我願……我請先生為我尋一生活法。”

寫到這裏,他又記起了鬱達夫先生在《沉淪》裏說過的話,忍不住大聲地背誦起來:

“祖國呀祖國,你快富起來吧!強起來吧!你還有許多兒女在那裏受苦呢。”

沈從文誦讀過後,心裏突然熱了許多,於是又在信中補充了一句:

“我以為:‘能用筆寫他心同情於不幸者的人,不會拒絕這樣一個小孩子,’這愚陋可笑的見解,增加了我執筆的勇氣。”

該寫的似乎都寫完了,沈從文長長地舒了口氣,對著寫成的文字凝目了好一會,伸手拿起來疊好,突然他又想起什麽,再把信展開,認認真真地寫上:

“我住處是北京西城×××慶華公寓××號窄而黴小齋,倘若先生回複我這小小願望時。願先生康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