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章 太相信人的東京人2

丘成嶽說:“你看《清明上河圖》裏的這些酒樓食肆,畫家往往從窗外描繪屋裏的情景。《東京夢華錄》提到酒樓裏的各種服務,也許可以成為你續畫的素材。”

他又翻了幾頁,介紹道:“‘換湯斟酒婦人,綰(wǎn)危髻(jì),腰係青花布手巾’。跟現在的服務員一樣,有統一的裝束,而且似乎是全行業的統一。連發型都統一,‘危髻’就是高高的發髻。上菜的堂倌都身懷絕技,‘左手三碗,右臂自手至肩馱疊約二十碗’,還要憑記憶分送到各桌,不能送錯。”

丘彈冰聽了,立刻去廚房找來二十三個碗。照書上寫的,左手端起三碗,但她不知道右手怎樣端起二十碗。

丘成嶽說:“應該先用左手把二十個碗放到右臂上。”

丘彈冰就這樣做。用左手把一個一個碗擺滿右臂,直到肩頭。

但這樣擺不下二十個碗,必須摞起來,書上叫“馱疊”。

一直摞到第三層,才把二十個碗處理完畢。

再加上左手的三個碗,丘彈冰端著二十三個碗小心翼翼地走到鏡子前麵。

她看著鏡子裏自語道:“這是我的模特兒,我要畫的堂倌就是這姿勢。”

丘成嶽告訴女兒,除了堂倌、廚師等是酒樓的員工,他們也讓外麵的人來賺些小錢。比如有人端著小紅果子、小紅蘿卜,不管客人要不要就撒一把在桌上,這叫“撒暫”。歌女來獻唱,這叫“打酒坐”。還有閑漢若幹等候客人使喚,或叫人,或取物。

丘彈冰說:“我可以畫一個去為客人取物的閑漢。”

丘成嶽問:“你怎樣讓觀畫的人看懂——這閑漢拿的不是自己的東西,而是受客人的委托取來的?”

這有點難度。《清明上河圖》不是卡通畫,不能加上對話——“您要的東西我取來啦!”

丘彈冰想了想。

“有了。”她說,“酒樓的樓上,靠著窗戶,兩個公子哥兒正朝不同的方向招手大叫。樓下的街上,兩個閑漢一東一西往酒樓跑來。他們一邊跑一邊向樓上答應著。他們的手裏各提一個鳥籠,籠中各有一隻鸚鵡。”

丘成嶽笑了:“好。這讓人想到,公子哥兒在喝酒時各自誇耀自家的鸚鵡能言善語,於是差閑漢取來鸚鵡比試。”

“我又想,”丘彈冰有些猶豫,“這個情節會不會不真實?公子哥兒會把自己的寶貝托付給閑漢嗎?閑漢把鸚鵡賣掉的錢,肯定要高於跑腿的報酬。”

“這個情節很真實。”丘成嶽說,“寫《東京夢華錄》的孟元老覺得東京人‘闊略大量’,很相信別人的。他說哪怕是貧窮的人家叫外賣,酒店也是用銀器盛裝酒食。如果要飲酒到深夜,第二天還餐具也可以的。不過,因為東京人太相信人了,他們因此吃過一次大虧。”

“怎麽了?”

“金國南侵,兵臨城下。一個叫郭京的人去找開封府的長官——”

“我知道,包公坐在開封府,他手下有王朝、馬漢。”

“包拯是在宋仁宗時坐在開封府,宋徽宗時的開封府尹姓何。郭京見了何大人,聲稱自己會用遁甲法,能召來六丁六甲神將生擒金軍統帥粘罕和斡離不。”

“何大人是東京人嗎?”

“是的,所以他立刻就相信了郭京。何大人想,要是能把金軍統帥抓住,下麵那些蝦兵蟹將也就不戰自亂了。於是他下令打開宣德門,讓郭京在城頭作法。城門一開,金兵們隻愣了一下就往裏衝了。他們沒遇見六丁六甲神將,五丁五甲也沒遇見。宋徽宗和他兒子宋欽宗成了俘虜,但郭京跑掉了……”

續畫《清明上河圖》是個大工程,丘彈冰還有許多問題需要弄清楚,但父女倆的對話被打斷,這時響起敲門聲。

不是門鈴壞了,而是丘家根本就沒裝門鈴。

丘成嶽是藝術家,他不能忍受門鈴發出的不自然的聲音。他更欣賞敲擊樹木的天籟之聲。他和女兒去選購房門時,除了注意外觀,還對音質有要求。他們一扇扇地敲,一扇扇地聽。會敲得很響很吵人的不要,聲音比較單薄毫無震**的不要,音質太硬或太軟的不要,不能敲動心扉的不要……

對於丘彈冰來說,她喜歡敲門聲還有一條理由——可以由此猜測敲門人。當然,想知道門外是誰可以裝個貓眼,但直接看見不如猜測有趣味。如果敲門的是熟人,這裏指的不是麵熟而是耳熟,是不止一次敲過這扇門的人,那就不需猜測,隻需辨認。需要猜測因而能產生趣味的是陌生人。丘彈冰和父親會根據敲門聲議論著:那是個男人還是女人?老人還是年輕人?是個胖子還是瘦瘦的內髒有些毛病的?是不是練過功的?……所以,來訪問丘宅的陌生人是要有一些耐心的,他們必須等丘家父女議論完了才能踏進房門。

丘家父女對這次的來訪者的判斷是:年輕人,男,不胖也不是瘦得有毛病,武林中人。

丘彈冰去開了門。

那個年輕的不胖不瘦的人看了丘彈冰一眼,問:“這是丘先生家嗎?”

丘彈冰仔細地打量此人,問:“你是酈懷琛吧?”

酈懷琛暗吃一驚,麵生疑雲。

丘彈冰介紹自己:“我是華光學校彈級學生。”

“哦。”

“那年學校舉行緣竿伎比賽,竹馬大戰,你得了冠軍。”

“你是彈級?……”酈懷琛算了一下,“我得緣竿伎冠軍時你才進校兩年,比我低八級,不過七八歲吧,你就記住了我的名字?”

丘彈冰說:“是。”

“冰兒,”丘成嶽在屋裏說,“請你的學長兼偶像進屋說話吧。”

丘彈冰趕緊道歉:“不好意思!”

酈懷琛進屋坐下。

丘彈冰問:“學長喝茶還是喝咖啡?”

酈懷琛說:“喝水吧。”

丘彈冰跑到飲水機前剛倒了一杯熱水,又聽酈懷琛說:“喝冷的就行了。”她便對著茶杯吹了一口,杯裏的水頓時像海浪一樣掀到空中。等空中的水一滴不灑地回到杯子裏,已經一點也不冒熱氣了。

丘彈冰說:“這是小甄老師教我們的‘小吹浪’,她說夏天很有用的。”

酈懷琛剛喝了一口水,丘彈冰又急著問:“學長,為什麽你得了冠軍以後,學期還沒結束你就蒸發了?”

酈懷琛說:“我到了社會上,為民工打工,替他們追討工資。有一個黑龍江來的民工叫順子,拿到工資回去了,沒多久又來求我。”

“又來求你幫他討工資?”

“不是的。他說他父親病了,非開刀不可,但家裏拿不出那麽多錢。他們村裏一個小學老師見他家院裏有一塊刻了字的石頭,勸他找專家看看,說不定老值錢了。順子不認識專家,可他相信我,就拿張紙把石頭上的字照著寫下來,寄給我,托我找個專家看一看。我聽說丘老師在這方麵很有研究,就來登門求教了。”

丘成嶽問:“你怎麽找到這兒的?”

酈懷琛說:“找人是我的專業,那些欠民工錢的老板藏到那兒我都能找到。不一樣的是,以前是找壞人,這次找的是好人。”

丘成嶽笑道:“把那張紙拿出來,看看寫的什麽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