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章 太相信人的東京人1

客人走後,丘彈冰若有所思。

她問父親:“《紅樓夢》是高鶚續寫的吧?”

丘成嶽說:“是啊。”

“現在好像還有人在續寫《紅樓夢》。”

“似乎聽說過。”

丘彈冰又問:“書可以續寫,圖可不可以續畫?”

“你的意思是——?”

“《清明上河圖》隻畫了東京城東南的一段汴水風光,剛剛進城就斷掉了。有專家猜測說後麵還應該有好大一段的。”

“有這種議論的。”丘成嶽說,“他們認為,既然是長卷,既然是包羅萬象的風俗畫,舍棄東京城裏最繁華的部分是沒有道理的。應該沿著汴河一直畫到城西的金明池。按照這種意見,《清明上河圖》不僅少了右邊的宋徽宗題詞,它的左邊也有大段的佚(yì)失。”

“所以呀,”丘彈冰說,“像高鶚續寫《紅樓夢》一樣,我想續畫《清明上河圖》。”

丘成嶽一下子愣住。

他看出女兒是認真的。

“這倒是個不錯的想法。”丘成嶽笑道,“不過,動筆之前你得做好準備。好在宋朝離現在雖不算近,也不算太遠,可以找到很多資料的。首先你可以讀一讀這本書,宋朝人寫的。”

丘成嶽從書櫥裏找出一本書,遞給女兒。

丘彈冰看了看書名——《東京夢華錄》。

丘成嶽說:“這本書介紹了當時東京城的每一座城門,每一條街道,每一道橋梁。你一定對《清明上河圖》裏那座車水馬龍的大橋印象很深吧?”

“是的。”

“它叫虹橋,橋北是元豐倉,再往西是順成倉。據《東京夢華錄》記載,這樣的糧倉

全城有五十多處。每當要從糧船上卸糧的時候,管糧倉的軍士就招臨時工,於是‘倉前成市’,許多人帶著口袋來幹活。”

“怎麽要……帶著口袋?”

“看來糧食是散裝的,要裝到口袋裏才能扛上岸。把糧食倒進倉裏,再用倒空的口袋去裝第二袋。你說卸糧的場麵能不能畫?”

丘彈冰的腦子裏立刻出現了這樣的場麵。“嗯,能畫。”

丘成嶽說:“除了五十幾個糧倉,還有二十幾個草料場。《水滸傳》裏的林衝發配到滄州不是看守過大軍草料場?東京也有草料場,因為那時的運輸要靠牲口。”

丘彈冰說:“那時的草料場就像現在的加油站。”

“草料場收草的時候,各鄉農民運來粟杆草,造成大塞車,塞的是牛車。”

“這也能畫的。”丘彈冰想像著那些牛和車。

丘成嶽說:“黃梅戲《女駙馬》裏有這樣的唱詞——‘我也曾去赴瓊林宴,我也曾打馬禦街前’。宋朝的禦街是怎樣的,這本書裏有詳細描寫。”

丘成嶽把書翻到某一頁,指給女兒看。

丘彈冰讀道:“‘禦街約闊二百餘步’,一步如果照一米算,就有二百多米,這街好寬啊。”

“你再看,‘兩邊禦廊,舊許市人買賣於其間,自政和間官司禁止。’跟現在一樣,人行道上不許設攤。”

丘彈冰說:“既然有禁令,會有人來執行的吧。”

“你的意思是,就像現在的城管?”

丘彈冰想,如果畫出宋朝城管追逐小販的情景,一定挺有意思。

丘成嶽說:“現在馬路上會用柵欄隔開快車道和慢車道,禦街上也有柵欄,叫‘杈子’。”

“大概馬車走快車道,牛車走慢車道。”

“不是這樣的。除了人行道也就是禦廊用黑漆杈子攔起,你看,‘路心又安朱漆杈子兩行,中心禦道不得人馬行往。’顯然,中心禦道是讓皇帝的禦輦(niǎn)專用的,其他車輛隻能靠邊走在黑杈子和紅杈子之間。其實皇帝平時很少出大內,中心禦道一年用不了幾回。”

“我要這樣畫,”丘彈冰設想著,“也許是牛車擋了馬車,也許是馬車碰了牛車,馬車駕駛員和牛車駕駛員就吵起來——”

“應該是馬車夫和牛車夫。”

“馬車夫和牛車夫就吵起來。他們應該是跳下車來吵。他們的火氣都很大,甚至要用馬車鞭和牛車鞭比劃比劃。這樣一來就把路堵住了,後麵的馬車和牛車擠作一團,排成長龍。後麵的馬車夫和牛車夫互相議論著前麵發生的事,當然一般是馬車夫幫馬車夫,牛車夫幫牛車夫,所以他們的情緒也很激動,甚至比當事人還激動。”

丘成嶽補充道:“中心禦道另一邊的馬車和牛車也停下來了,那些馬車夫和牛車夫隔著兩道杈子看熱鬧,等待這邊打起來。所以中心禦道的兩邊都堵得不亦樂乎了。”

“很好,兩邊都堵車,中間卻空****的,資源閑置。”

“你這是抨擊封建皇權。”

丘彈冰問:“宋朝那時候,路口沒有紅綠燈吧?”

“沒有。”丘成嶽回答,“不過交通規則有的,規定車馬通過路口時要遵守‘四避’。”

“哪‘四避’?”

“一是‘輕避重’。”

“輕載車輛讓重載車輛先過?”

“對。二是‘少避長’。”

“我知道了,年輕的馬車夫要讓年老的牛車夫先過。”

“三是‘賤避貴’。”

“要是一個文官坐著轎子由東向西,一個武官騎著馬由南向北,他們在路口相遇了,是不是都要報出‘我是四品’、‘我是五品’才能分出誰賤誰貴,才能決定誰讓誰?”

丘成嶽說:“不用報出品級的,隻要看官服的顏色。如果這是個五品文官,他的官服就是紅色的。他可以從轎簾裏麵偷看。要是對方穿紫袍,那就是四品以上,沒說的,他得乖乖讓路。要是對方穿綠袍,那就是七品以下,對不起,這個五品官就會將他的紅袍露一點出來,請對方讓路。”

“這倒挺好玩。”

“到了清朝會更複雜一些,區分品級看顏色沒用了,要看補子。”

“什麽叫‘補子’?”

“這是正方形的錦緞,一前一後縫在官員的袍子上。每一級的補子各不相同,而且同一級的文官和武官也不一樣。文官的補子上繡的是各種飛禽,武官的補子上繡的是各種走獸。比如轎子裏的這位五品文官,他的補子上繡的是白鷳(xián),要是他遇見的武官胸前繡著麒麟或者獅子或者豹子或者老虎,那都比他大,他都得讓人家。如果他遇見胸前繡犀牛的呢,那就是一個七品武官了。”

“可是,這個五品官露一點袍子已經沒用了,要露出補子就等於要露出整個身子了。”

“在這種情況下,這個官會選擇一點也不露,命轎夫往前闖。那個七品武官見對方這樣牛,來頭不會小,也就不敢不讓路了。”

“你說有‘四避’,還有一避是什麽?”

“哦,是‘去避來’。”

丘彈冰不明白:“什麽是‘去’?什麽是‘來’?”

丘成嶽笑道:“這一條很難搞清楚,我相信宋朝人也搞不清楚。”

丘彈冰又想到一些跟續畫有關的其他問題。

她問:“我們看到的《清明上河圖》畫的是郊區和城鄉結合部,有一些店鋪,到了市中心應該有更多更多的店了吧?”

丘成嶽說:“那時東京人口已有一百五十萬,光是大型酒樓就有七十二家。什麽叫大型酒樓?不是裝修得豪華些就行了,必須有許多分號,那時叫‘腳店’。這七十二家酒樓一共有多少腳店?你猜猜看。”

“幾百家吧。”

“兩萬家!孫羊店就是這樣一家大型酒樓,它的‘正店’就在《清明上河圖》上,還記得吧?”

丘彈冰點頭道:“‘正店’就是現在的旗艦店。”

丘成嶽說:“這本書的作者回憶了酒樓裏的一些下酒菜,有些菜名雖然陌生,但讀起來挺刺激食欲呢。”

丘彈冰就來讀菜名:“百味羹,頭羹,新法鵪子羹,三危羹,二色腰子,蝦蕈,雞蕈,旋索粉,玉棋子,群仙羹,白渫齏,貨鱖魚,假元魚,決明兜子,決明湯齏,肉醋托胎襯腸沙魚,兩熟紫蘇魚,假蛤蜊,白肉,夾麵子茸割肉,胡餅,湯骨頭,乳炊羊肫,羊鬧廳,羊角,炙腰子,排蒸荔枝腰子,還元腰子,燒臆子,蓮花鴨,簽酒炙肚肱,虛汁垂絲羊頭,入爐羊頭,簽鵝鴨,簽鴨,簽盤兔,炒兔,蔥潑兔,假野狐,金絲肚羹,石肚羹,假炙獐,煎鵪子,生炒肺,炒蛤蜊,炒蟹,炸蟹,洗手蟹,炙雞,燠鴨,羊腳子,點羊頭,脆筋巴子,薑蝦,酒蟹,獐巴,鹿脯,旋切萵苣生菜,西京筍……這麽多種!而且書上說,這麽多種下酒菜是同時供應,‘不許一味有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