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羲和之浴1

張擇端為高竿上的符德擔著憂。

符德繼續敘述:“在萬千觀者的如雷呐喊中,最後還是大理寺的小個子犯人先登竿頂,摘下金雞嘴裏的錦囊。他抓著繩索滑下去,將錦囊交給通事舍人。這時隻剩我一人呆立在竿頂木盤上。開封府獄吏在下麵對我喊:‘快下來,要開枷謝恩了!’我不明白開什麽枷,我的枷不是已經開了麽?但‘謝恩’似乎是好事情,我就糊裏糊塗下了竿。獄卒們為了開枷,又讓我把枷戴上。我們二十名死囚向著皇帝跪下。那通事舍人登上彩樓,宣讀從錦囊裏取出的赦書。我這才知道,這天不用殺頭的不隻是小個子一個人,也不隻是跪在宣德門前的二十個人,而是大宋朝的所有死囚。”

“他們應該早些告訴你,”張擇端不滿道,“差點逼出事來。”

符德哼一聲:“要是四個人知道都不會死,也就不會拚命爭先,場麵也不會那樣火爆啦。”

接著張擇端得知,符德被赦不久便遇胡馬南侵,他跟張擇端一樣逃難到臨安。由於沒有別的手藝,隻得仍開武館謀生。

見符德的武館門可羅雀,張擇端建議:“你看隔壁饅頭店生意不錯,你也可以賣點心。”

符德不以為然:“我做我會做的事都做不好,做不會做的事反而能做好麽?”

張擇端說:“你不會做點心我可以教你,你賣的主要不是口味,是創意。”

“賣創意?”符德不明白。

“隔壁賣饅頭,你可以賣餅。可以烤得黃黃的,叫‘金餅’。你知道叫‘金餅’有什麽好處?”

“有什麽好處?”

“‘金餅’的諧音是‘金兵’。”

“啊,”符德恍然大悟,“恨金兵,咬金餅!”

張擇端補充道:“還可以在餅麵撒上花生的碎塊,這像什麽?”

“像什麽?”符德的想像力很有限。

“像不像狼牙棒上的狼牙?”

“哈,真像!”隻有金兵才用狼牙棒。

“還要想個很特別的店名。”

兩個人就使勁想啊想。

“我想出來了,”符德說,“叫‘符氏金餅店’,怎麽樣?”

張擇端搖頭說:“太一般。你的店名得有你的特點。你臉上的兩行金印就是你的特點。”

符德吃驚道:“這種特點忌諱都來不及,還要把它放到店名上?”

“對,你的招牌上可以寫‘金印金餅’。這就告訴大家,不管什麽人,包括臉上有金印的人,都會有報國之心。然後有報國之心的人們就會被感動,就會成為你的顧客。”

遵照張擇端的建議,並由張擇端擔任技術指導,“金印金餅”開張了。

把“金印”這種犯罪標誌寫在招牌上,沒有一個行人不會為之駐足。

然後大家就會看到這種主要不是用來吃而是用來咬的餅。

於是去符德的店裏咬餅成了臨安城的時尚潮流。

當然,在張擇端的幫助下,符德做餅的手藝漸漸精湛,顧客們也不光隻能享受創意了。

好些日子過去了。

有一次,張擇端對符德說:“我挺想念道君皇帝呢。”

“是嗎?”符德也若有所思。

張擇端說:“他現在一定很苦,很悶。”

“是啊,囚徒的身上難免要長虱子,他一定很不習慣。”

“道君皇帝對我不錯。如果不是他辦畫學,我大概還隻能賣饅頭。我不識字,‘清明上河圖’這幾個字還是他幫我寫的。他還在圖上題了一首詩,然後念給我聽,我至今記得。‘舟行雙柳影,水在上河春。漸入繁華處,君能畫幾人?’他挺喜歡這幅畫,我就打算細細地畫下去,畫盡都城繁華。可後來忽然什麽都變了。”

符德問張擇端:“現在你想幹什麽?你能幹什麽?”

張擇端說:“我想為道君皇帝把這幅畫畫下去。原來我打算沿著汴河向西畫到金明池,但現在改主意了。我想畫出道君皇帝最熟悉的一切。他熟悉的那條南北向的禦街。街東大相國寺的熱鬧市場,我要畫上在那裏出售各種自製繡品的尼姑們。還有那家從前朝周太祖時就已經有名起來的潘樓,所謂‘紅杈子,緋綠簾,貼金紅紗梔(zhī)子燈’。你知道嗎,那裏的酒價可是東京城最高的哦。”

符德說:“我知道,在那裏銀瓶酒要賣七十二文一壺,羊羔酒要賣八十一文一壺。”

張擇端說:“畫宣德門時,我要畫皇帝在城樓上大赦天下,畫你們戴著枷跪在下麵。”

符德說:“好。”

“然後大內的每一座宮殿都要畫。大慶殿,紫宸殿,文德殿,垂拱殿,皇儀殿。進膳用的凝暈殿。皇帝選狀元的集英殿。禦書房睿思殿。還有後宮……”

“你是想讓道君皇帝重溫舊夢,衝淡眼前的苦痛?”

“我是這樣想的。”張擇端說,“不過,就算我畫了出來,也到不了道君皇帝手中啊。”

符德沉默有頃。

然後他說:“你畫出來吧,我送去。”

張擇端看著符德受過破壞的臉,他知道這個人是說話算話的。

張擇端說:“我需要一年時間才能畫成。也許一年裏收複了失地,二聖回歸,就不用你送去了。”

符德說:“但願如此。”

一年過去了。

張擇端的畫完成了,但失地沒收複。符德一諾千金,慨然北行。

符大閏說:“我的先祖符德騎上一匹馬,挎上一把刀,帶上朋友張擇端畫的畫,出發了。他要找趙佶,但沒有趙佶的地址。他就一路打聽。有一次他遇上兩個喝醉酒的金兵,問他們:‘宋朝皇帝在哪裏?’金兵說:‘你把你的馬給我們,我們就告訴你。’符德就讓兩個金兵騎上他的馬。金兵把宋朝皇帝的下落說出來,然後他倆騎著馬跑了。等他們跑出一裏多地,符德吹聲口哨,馬又跑回來。符德給兩個金兵一人一拳,把他們打下地,自己策馬而去。符德趕到燕京,二帝又被押去安肅。符德趕到安肅,二帝又被押去韓州。最後符德得知二帝到了五國城。符德離五國城還剩一百裏時,馬死了,他就走到目的地。這個地方其實不能算什麽城,連鎮都算不上,破破爛爛的隻有幾十戶人家。”

魏強問:“他見到趙佶了嗎?”

“一個叫阿計替的金人,因為會說漢話,被派來看守趙佶父子。阿計替見符德臉上刺著字,覺得他有點可疑,便收了他的刀,問他:‘你曾被刺配過,你是不是來報仇的?’符德說:‘我被判死罪,道君皇帝大赦天下時我得以免死。’阿計替說:‘那你是報恩來的?’符德說:‘既不是報仇,也不是報恩,我是受朋友之托,給道君皇帝送一幅畫。’他就給阿計替看那幅畫。阿計替仔細看過畫,歸還了符德的刀,讓他跟趙佶見麵。”

“趙佶跟符德說了什麽?”

“趙佶對張擇端為他作畫、符德為他送畫很感動,他說:‘馬蹄香時有蝴蝶追隨不足為奇。但香味散盡之後,舊蝶猶尋蹄跡,難得,難得呀。’趙佶聽說符德的馬死了,就送給符德一匹馬。”

魏強不大相信:“趙佶當了俘虜,還有馬送給別人?”

符大閏解釋道:“趙佶畫了一匹馬。沒有紙,他就畫在符德的衣服上。他對符德說:‘你拿我畫的馬去換一匹馬吧,我畫的馬應該還能換到一匹真的馬吧。對了,換馬時,你還可以提出再要一件衣服,不然你就沒有衣服了。’”

“符德真的拿宋徽宗的畫換馬了嗎?”

“當然沒有。他後來在荒原上馴服了一匹野馬,這件畫馬的衣服就送給張擇端留念了。符德跟趙佶說話時,忽然聽見狼叫聲。符德拔刀衝出去,發現這聲音是一塊石頭發出的。趙佶告訴符德,它的名字叫‘昭樂流韻仙簫石’,本來不該發出這種聲音的。‘這是因為它被挪動了。’趙佶在張擇端畫的艮嶽上找到了這塊奇石,‘其實這裏也不是它的故土。應奉局的造冊中有記錄,我記得簫石應該來自睦州青溪縣。’這時符德說:‘我就是青溪人。’停了停他又補充:‘方臘也是。’趙佶沉默移時,最後黯然吟道:‘簫石應返青溪畔,勿使狼哭雪野中。’”

“明白了。”魏強說,“你們老符家一直想送石頭回家,一直沒能做成,這次被你找到機會了。”

符大閏說:“是的。”

魏強把順子家的地址告訴符大閏後,又問:“你不想把石頭和畫一起買下來嗎?”

符大閏說:“魚和熊掌都想要,但條件有限,隻能要一樣。”

這時魏強的手機響了,祝卿堪終於沉不住氣了。他告訴魏強自己已到縣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