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章 五雷木魚2

魚長躍來到辨才塔前。

他正好趕上申酉(yǒu)班交接儀式。辨才塔的輪值每天分六個班,每班四小時。在中國古代製定的十二時辰中,申時相當於現在的下午三到五點,酉時相當於五到七點。接下來的五個班是戌亥(xū hài)班、子醜班、寅卯(yín mǎo)班、辰巳(sì)班、午未班。為什麽不叫“三七班”,這比“申酉班”要好記些吧?說明這個值班製度是遵照古時候的某種安排跨時空地延續了下來。

每班交接儀式都要鳴鍾、鳴鼓、鳴磬(qìng)。辨才塔的三層塔簷下,一層懸著鍾,二層懸著鼓,三層懸著磬。鍾和鼓我們都熟悉,磬是什麽呢?有兩種外形完全不同的打擊樂器,名字都叫磬。這兩種磬都可以在廟裏見到。一種磬是銅做的,像一隻沒有蓋子的火鍋,和尚念經時要敲它。我們所說的這種磬必須掛起來敲,是玉做的,扁扁的,像角尺,或者說像一把很大的手槍。到了交接班時間,所有交接班僧人在不同的樓層用齊眉棍的敲擊合奏出一支樂曲。“合奏”區別於“齊奏”的是,必須按照曲譜,有時候讓鍾發出“當”,有時候讓鼓發出“咚”,有時候讓磬發出“叮”,時分時合,參差(cēn cī)交替。合奏完畢,由接班僧人敲出時辰。比如,子醜班敲一下,寅卯班敲三下,辰巳班敲五下……最後的戌亥班敲十一下。在古代這樣的敲擊是可以起報時作用的,可現在不行,下午三點鍾,申酉班卻要敲九下。

魚長躍看著午未班僧人下班離塔,便走進塔裏。

他立刻被一層守塔僧持棍擋住。

魚長躍認識這和尚,他是背上被對手完整地寫了一個字的宜勤。

魚長躍問宜勤:“憑記者證也不能上塔參觀嗎?”

宜勤說:“不行,國家領導人也隻能在塔下和塔合影。隻有一種情況可以例外——”

“什麽情況?”

“如果客人有本事戰勝一層守塔僧,便可登上二層。”

“明白了,如能戰勝二層守塔僧,便可再和三層守塔僧較量?”

“是這樣的。”

“那麽,宜勤,你知道塔頂藏著什麽寶貝?”

宜勤搖頭:“上麵藏著什麽寶貝,上麵有沒有藏著寶貝,我一概不知。守塔僧隻管守塔。”

魚長躍又問:“會不會常有武林高手登塔闖關?”

“常有這種事。隻是闖過一層不乏其人,要闖二層可就不易了。曆史上戰勝三層守塔僧的來客寥若晨星。”

“登上塔頂的高手就可以得到寶貝了?”

“沒聽說過登塔得寶的事。武林中人隻把登塔當作測量自己武藝的標尺,他們要的不是財寶,是成就感。”

魚長躍忽然想到一個問題:“從辨才和尚造起此塔,這種輪班守塔從未間斷過嗎?”

宜勤愣了愣,說:“當然……間斷過。”

“你指的是文革期間?”

“對。”

文革從破四舊開始。“四舊”就是所謂舊思想、舊文化、舊風俗、舊習慣。和尚也屬於四舊,一時間雲門寺成了空廟,隻剩八十多歲的方丈如磐獨自堅守。

當地的紅衛兵們認為,如果不把如磐掃地出門,雲門寺的舊就破得不算徹底。但他們知道如磐是有些功夫的,一般人十個八個都近不了他的身。於是他們從縣城體校裏請來一位學散打的紅衛兵戰友,決心拔掉這個釘子。這位紅衛兵戰友原來叫王永波,破四舊時改名叫王永破。

這群紅衛兵在荒涼破敗的雲門寺裏找了好一會兒,最後上了辨才塔,才在第三層找到了如磐。老和尚正在烤紅薯吃。

王永破一見如磐,立刻擺個架勢。

如磐一邊剝著紅薯皮,一邊問王永破:“這算哪一招啊?”

王永破說:“這叫‘仙人指路’。”

如磐搖頭道:“你不能用這一招。”

“為什麽?”

“神仙鬼怪是四舊。”

王永破愣了愣:對呀。

他換了一招,飛起一腳。

如磐又趕緊製止:“這是‘國舅亮靴’,完全是封建色彩,也不行。”

王永破使出第三招。

如磐說:“這是‘蘇秦背劍’。知道蘇秦是什麽人嗎?”

王永破說:“不知道。”

如磐說:“蘇秦是戰國時人,他遊說各國合力抗秦,因此掛了六國的相印。”

王永破問:“哪六國?”

如磐說:“趙,韓,魏,齊,楚,燕。我問你,帝王將相算不算四舊?”

“當然算。”

王永破想不出自己還會哪些不沾四舊邊的招數,隻好暫時撤兵。

他終於從當時流行的忠字舞裏獲得靈感,將一些舞蹈動作移植到他對老和尚的進攻套路中。

再次較量,王永破伸出右手向如磐不停地揮動。

如磐問:“這還是‘仙人指路’嗎?”

“不不,”王永破解釋,“這是新招,叫‘敬愛的’。”

他其實是搬用了揮舞紅寶書的動作。

接著他雙手一浮一沉地比了個圓圈。

如磐把腳伸進這個圓圈裏,一邊問:“這是哪吒的乾坤圈嗎?”

王永破說:“不,這是紅太陽。”

如磐說:“那我的腳就是釣魚竿——獨釣寒江雪。”

王永破慷慨激昂道:“我的紅太陽要融化你的寒江雪!”

如磐看了王永破一眼。

不知怎麽的,王永破的慷慨激昂受到如磐目光的衝洗,一下子波瀾不驚了。

如磐問:“你的第三個新招是什麽?”

王永破想了想,用手捂住胸口。

如磐關心道:“你不舒服嗎?”

王永破說:“不是不舒服,這就是第三招,但我想不起來這招叫什麽了。”

這年輕的體校學生此時方寸已亂。

如磐說:“是不是你們常常唱的那句——‘千萬顆紅心在激烈地跳動’?”

王永破說:“對,這招就叫‘千萬顆紅心’!”

如磐說:“心當然要跳,但你不妨問問它,老是激烈地跳是不是受得了?”

紅衛兵王永破要走了,如磐和尚想要送他一樣東西。

老和尚從身邊的一堆紅薯裏挑出最小的一個,默默地遞給王永破。

王永破雖然莫明其妙,卻還是默默地接過小紅薯,下了辨才塔,出了雲門寺。

多少年以後,當了教授的王永破再進雲門寺,再上辨才塔。

他居然還能見到如磐和尚。

如磐的目光依然清澈,依然具有衝洗靈魂的能量。

如磐看著麵前的中年人,叫一聲:“王永破。”

中年人微笑答道:“我已恢複原名,還叫王永波。”

如磐欣慰地點頭:“恢複了,好。”

王教授從鼓鼓囊囊的包裏掏出一個大紅薯。

如磐看著紅薯說:“已經不是原來的紅薯了。”

王永波說:“紅薯長大了。”

王永波去撿來一些枯枝,開始烤紅薯。

把紅薯烤得黑糊糊的,香噴噴的。

王永波向如磐法師獻上紅薯。

看如磐開始品嚐,王永波問:“熟了沒有?”

如磐肯定地說:“熟了。”

聽完宜勤的敘述,魚長躍滿意地說:“有哲理,有啟迪,可以寫進文章裏。也許在二層能聽到另一個精彩的故事。”

宜勤說:“二層也許確實有精彩的故事,但你可能聽不到。”

魚長躍於是明白,不把在華光學校學到的本領掏一點出來是不行的了。

隻見宜勤雙手將木棍高高舉起,重重落下,在地麵拍出一聲巨響。

這虛張聲勢的一招叫“打草驚蛇”。

魚長躍的應對招術是“獨占鼇頭”。

他用兩腳相隨的鴛鴦步,迅速而準確地在棍子觸地的刹那間踩了上去。

這一招對雙方的反應能力都是考驗:

如果“打草驚蛇”的一方反應略慢,便會被對方的體重逼得鬆手,放棄兵器;

如果“獨占鼇頭”的一方稍有猶豫,便會被對方掀翻在地,失去主動。

事實是,這兩種情況都沒出現。

宜勤見魚長躍的鴛鴦步踩了過來,急忙發力猛掀。魚長躍借著此力躍起空中,向後翻騰了半周,雙腳在壁上一蹬,以誇父奪日之勢淩空撲下。

“日”就是宜勤的又圓又光的腦袋,宜勤不願別人碰他的腦袋。好在他的棍子比魚長躍的手長,可以頂著魚長躍的肚皮,來個禿子打傘。魚長躍還沒夠到“日”時,宜勤已能夠到“傘”了。

空中的魚長躍隻得收回雙手,抓住棍頭。

魚長躍使個鷂子翻身勢往下落。這個鷂子翻身看來輕盈,其實猛烈。因為他手裏還抓著棍子的一端,一翻身便將宜勤擰倒在地。

魚長躍鬆了手,把棍子還給了宜勤。

魚長躍登上二層。

他沒見到二層守塔僧。

他看見一個很大的木魚。守塔僧的木棍放在木魚旁邊。

魚長躍拾起棍子,在木魚上敲了幾下。

隻聽木魚裏傳出人聲:“熱起來了。”

魚長躍問:“怎麽會熱起來了?”

那聲音說:“你敲在南方離位,離主火,自然炎熱。”

魚長躍又隨便敲了一棍。

聲音說:“這次你敲在東方震位,觸動了雷霆,震耳欲聾。”

魚長躍不解:“這一棍並沒多用力呀,響聲跟剛才幾下差不多。”

“可是裏麵和外麵的感覺不一樣。你再敲一下東南方。”

魚長躍便在大木魚的東南角上敲了一棍。

木魚裏的聲音愉悅起來:“有風了,涼快了。”

魚長躍問:“東南方是什麽位?”

“巽(xùn)位呀。你讀過《西遊記》沒有?”

“讀過。”

“孫悟空被送進太上老君的八卦爐裏,就躲到巽位上,因為那裏有風沒火。但風攪起煙來,把孫悟空的眼睛熏紅了。”

魚長躍走到木魚口邊朝裏看,在裏麵盤腿打坐的卻是剛才見過的宜忍。

魚長躍問宜忍:“道家才講八卦,太上老君是道士,你們佛教怎麽也講究巽位呀、震位呀?”

宜忍從木魚裏出來,說:“太上老君不就是老子嗎?老子、莊子的學說對佛教禪宗影響很大。這個木魚就是佛道合一的產物,是辨才和尚親自設計的。”

魚長躍問:“辨才和尚是想在木魚裏坐禪嗎?”

“主要不是為這個。以前雲門寺的和尚,能寫一手好字就是好徒弟,就能當方丈,辨才自己就是這樣繼承了智永的衣缽。但自從遇見了蕭翼這樣的‘官盜’,辨才認識到,雲門寺要想永固金身,無懈可擊,和尚們必須像蕭翼這樣文武雙全,才能兵來將擋。除了訓練雲門文武僧,辨才認為廟裏的主持應該頭腦清醒,百邪莫侵,意誌和體質都要堅強,精神和肉體都能免疫,所以又造了這個磨煉、選拔方丈的五雷木魚。”

“五雷木魚?”魚長躍想起一句俗語,“是不是坐在木魚裏的人就會受到‘五雷轟頂’?”

“是這樣的。”宜忍肯定道,“不過‘五雷’不是一般人理解的五個雷。這是道教的說法,金雷、木雷、水雷、火雷、土雷,代表了來自各方麵的各種考驗。辨才受了一點道教的影響,但歸根結底還是受了王羲之的影響。”

魚長躍覺得奇怪:“你似乎是說王羲之跟道教有關係?王羲之又不是道士。”

宜忍說:“王羲之身上真正體現了佛道合一。他早年信佛,把在琅琊的住宅舍作普照寺,把在會稽的住宅舍作戒珠寺。後來他兒子王獻之也學他的樣,這雲門寺原是王獻之的宅子。王羲之晚年遷到瀑布山下的金庭,曾用自己寫的字向鄰村道士換了一群鵝,這事你知道的吧?”

“知道,很被傳誦的一個故事。”

“道士請王羲之抄寫《黃庭經》。這是道家經典,從此王羲之對道教也有了興趣。能最有力地證明這一點的是,王羲之在生命的最後幾年決定第三次舍出住宅,但這次他要建的不是佛寺,而是道觀。他來不及實現這個願望,他的五世孫王衡替他實現了,把住宅改建為金庭觀。”

宜忍接著說:“辨才和尚一生致力於收藏王羲之的墨跡,那篇換鵝的《黃庭經》終於被他搜求到手。”

魚長躍說:“我明白了。書聖的魅力使辨才愛屋及烏,使他對道教也產生興趣,於是雲門寺裏就有了這個道家色彩的五雷木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