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酈懷琛削發為僧1

魚長躍要為《喜聞報》寫一篇關於雲門寺的文章,現在已經采擷(xié)有獲了。

他再問宜忍:“史書上隻說蕭翼扮作書生,你剛才卻說他文武雙全,有沒有具體的細節?”

宜忍說:“如磐長老圓寂前,對眾僧說過蕭翼盜帖的事。史書應該是根據蕭翼所言記載的,而我們聽到的則是源自辨才祖師的親述……”

那是辨才和尚被三召進京後不久。

秋風蕭瑟,池塘落葉。

池中小島上的柏廬裏,白眉似雪的辨才和尚正在書寫《千字文》。這是他師父智永和尚——人稱永禪師在書法史上首創的榜樣。永禪師足不出戶幾十年,寫了一千本《千字文》字帖,從中精選出八百本分贈給各寺廟。從此,書寫《千字文》成了傳統,以後的著名書法家很少有例外的。這《千字文》是從王羲之的墨跡裏選了一千個字,編成四字一句、琅琅上口的童謠。辨才每天的功課是,上午臨摹《蘭亭集序》,下午就寫《千字文》。

正寫得專心,辨才被陌生的腳步聲驚動了。

他抬頭看窗外,見一書生在池邊碑廊前癡迷地觀賞著。

辨才心裏一動。

他判斷這小夥子身手非凡,並且來者不善。

書生在碑廊前的行走並不猛烈,很輕緩,不可能發出很響的聲音,可這細微的響動竟然使數丈開外的辨才抬起頭來。

辨才的視力相當銳利,但由於僧侶的修行需要“兩耳不聞窗外事”,辨才有意弱化了聽覺。但在聽覺弱化的情況下,他聽見了書生輕微的足音,這說明了什麽呢?

說明了這書生足下有功,他的腳步聲能既輕又有力地穿透辨才的聽覺屏障。

還說明了,如同辨才的聽覺屏障是有意設置的,書生的足音穿透更是有目的、有對象的,一般的走動不需要如此耗費功力。這是為了引起辨才的注意,好做下麵的文章。

然而假扮書生的蕭翼沒想到,辨才對他的注意比他期望的加倍又加倍。

辨才注意到,一片枯葉從樹上飄下,眼看要落在書生肩頭,卻見書生的身子搖晃了一下,枯葉落了空。

這搖晃的動作挺隨意。看得出書生並非有心避讓枯葉——對枯葉的避讓有什麽意義呢?但這很可能是練武之人習慣地保持機警,這種機警成了對任何襲來之物的下意識的反應。

辨才想驗證一下他的判斷。

驗證的機會很快到來。這次樹上同時落下兩片枯葉,一前一後向書生飄墜。如果書生不移動,會遭遇後麵那片葉子;如果他移動了,就無法避讓前麵的葉子。

辨才的判斷得到了驗證。書生向前走動,讓後麵的葉子落空,而用鼻息吹開了前麵的葉子。

於是辨才招呼道:“這位先生,能過來一敘否?”

辨才沒有提高嗓門,隻用了平常的音量。因為他料定,這音量無法召喚普通人,卻應該會驚動敏感到能避讓樹葉的人。

果然,書生立即轉過身來。

他朝辨才遠遠行禮道:“蒙方丈相邀,小生幸甚。”

辨才心想:雲門寺有上千個房間,此人怎麽知道在這屋裏的就是方丈?顯然是打聽仔細,有備而來的。

辨才看著書生在池邊解了纜繩,跳上小船。

這船是為辨才運送柴米的,一個月運送一次。船底已有些漏水,雖然漏得不算厲害,一個月漏下來也就積了半艙水了。每次送米的和尚要用船時總得舀盡艙裏積水,否則別說運米,一個人的體重也就足以沉船於池中了。

但書生並沒舀水,不需要。他的輕功使小船如載片葉,然而他的一躍之力又能推動船兒無槳前行。

他手挽長纜站在船頭。等駛至中途停止滑行時,他“刷”地拋出纜繩,繩頭在空中畫出一道墨線般的長弧,準準地纏住柏廬階前的纜樁。

他抓著纜繩三扯兩扯,將小船拉近島邊。

書生進入柏廬。

他這才知道這屋子為什麽叫“柏廬”。

屋裏有棵柏樹。不是在屋裏種了棵柏樹,而是在一棵枯死的老柏上蓋了間房子。這棵老柏枯而不倒,枝條虯(qiú)曲飛動,極似草書筆劃,十分耐看。

辨才在呆立的書生身後說:“此柏乃王獻之手植,永禪師造了這座柏廬。”

賓主坐下,開始閑聊。

聽說客人姓蕭,辨才便說:“前些時有人讓我猜一個字謎,謎麵裏有先生的姓,先生有興趣猜一猜嗎?”

蕭翼道:“長老請說謎麵。”

辨才說:“謎麵是一句唐詩,也正是現時的景色——‘無邊落木蕭蕭下’。”

蕭翼想了想,向辨才借了紙和筆。

他寫了個“日”。

辨才端詳這個氣韻生動的字,暗自讚了一句:“噴薄欲出!”

辨才問蕭翼:“為什麽謎底是‘日’呢?”

蕭翼解道:“一看‘無邊落木’,就知道要做減法。用哪個字做減法呢?這個字應該在‘蕭蕭下’裏產生。您說謎麵裏有我的姓,對,不該把‘蕭蕭’仍看作風聲、落葉聲,而應該把它們看作兩個姓蕭的朝代。”

“哦?”

“南朝的宋、齊、梁、陳,其中的齊和梁,皇帝都姓蕭。”其實蕭翼就是梁元帝蕭繹的曾孫。“齊、梁往下,也就是‘蕭蕭下’,應該到了哪個朝代啦?”

“陳。”

“對。‘陳’字‘無邊’,拿掉耳朵旁,還剩什麽?”

“還剩‘東’。”

“‘東’字再‘落木’,還剩什麽?”

“還剩……還剩‘日’了。”

辨才和尚不得不佩服這年輕人的才思敏捷。

蕭翼問:“長老,我剛才寫字的筆,應該是鼠須筆吧?”

辨才點頭:“是的。”

蕭翼又問:“據說書聖王羲之寫《蘭亭集序》時,用的就是鼠須筆?”

“是的,”辨才說,“鼠須筆在蠶紙上書寫,能寫出特別的效果。”

“蠶紙就是皮綿紙吧?”

“是啊,它又叫‘皮宣’。”

蕭翼的目光忽然停留到桌上的一本封麵朝下的字帖上。

他指著字帖問:“這就是蠶紙吧?”

辨才便將這字帖遞給客人看。

蕭翼持帖在手,吃驚地瀏覽著,他看到的是:“永和九年,歲在癸(guǐ)醜,暮春之初,會於會稽山陰之蘭亭……”

他低聲嘟噥著:“我不敢相信這是蘭亭真跡……可是……”

辨才問:“可是什麽?”

蕭翼說:“我是常常臨摹書聖法帖的,剛才寫的‘日’就是出自王羲之的十七日帖。可是沒想到,眼前的這本帖子更讓我五體投地!您看這個字,”他指著帖上“是日也”的“日”字,“同樣一個‘日’,它更飄然脫俗,更雍容自在。”

一邊說著,蕭翼匆匆從行囊裏取出幾本王羲之的字帖,跟眼前的帖子進行對照。

辨才冷眼旁觀,他發現蕭翼取出的字帖都是他在皇帝那兒見過的。

這本像是隨便扔在桌上的蘭亭帖,其實正是唐太宗夢寐以求的書聖真跡。

如同高手對弈,辨才走了一步險著。

他默默提起鼠須筆,在蕭翼寫的“日”字下麵添了一橫,成了“旦”。

蕭翼盯著老和尚加上的一橫,有點目瞪口呆。

俗話說:文人開口知抱負,武人舉手見高低。一個書法家可以隻用一筆便展現他全部的書法造詣,但條件是欣賞者必須是很懂書法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