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通情、鎮情和盲情2

王習之住在不遠處的鄉村小區裏,小區的名字“換鵝故事”是他想出來的,並由他親自題寫。

金庭觀一度荒圮(pǐ),一些王氏後裔便在這裏造房居住。現在要複建金庭觀,舊址上的住戶被遷到換鵝故事。王習之集藝術家和收藏家於一身,早年以收藏、創作根雕為主。有了經濟實力後,他開始收購稀有名貴的陰沉木,用來創作大型作品。以他的家境,完全可以在大城市擁有豪宅,但他偏偏迷戀於鍾靈毓(yù)秀的瀑布山,迷戀於祖先的換鵝故事。

來到王習之的住宅兼工作室,客人們頓覺眼界大開。

進了展示廳,一尊數倍於真人的根雕關羽坐像鎮住了眾人。一手持刀,一手攬須,美髯公半袍半甲,臥蠶眉下射出威嚴。

客人們正在欣賞,主人從裏麵端出一套竹根雕刻的茶具。

他問大家:“如果要給這件作品命名,諸位覺得哪幾個字最合適?”

羅賓漢說:“中國有首歌叫《花兒為什麽這樣紅》,這件作品可以叫《胡子為什麽這樣長》。”

王習之笑道:“也許把它送去外國展出時可以叫這個名字。”

穀卿健說:“關羽很講義氣的,可以叫《義薄雲天》。”

王習之詢問地看看點滴,點滴尊重地看看一同。

一同說:“可以叫《青龍偃月》。”

王習之吃驚地深深點頭。

一同指著關公的刀:“我覺得這件作品中堪稱絕妙的是,利用了板狀根上的這條天然的疤痕,月的圓弧上貼伏著虯(qiú)曲的龍形,真正是化腐朽為神奇了。”

王習之愛惜地拭去關羽鞋尖上的一點塵跡:“再過兩個月他就要離開我了。”

穀卿健問:“他會去哪兒?”

王習之說:“有一個地方叫關靈鎮,這地名跟那裏關帝廟中的神像有關。那神像是用巨大的樹根雕成的,奇特又生動,去那地方的人沒有不去看看關老爺像的。關靈鎮的人習慣把鎮上發生的所有好事都記在關老爺賬上,把倒黴事都記在自己賬上。十年前關帝廟不幸失火了,關老爺像燒成了灰。人們搶著去把那灰拿回家衝水喝,說喝了有好處。關老爺用他的灰為關靈鎮作了最後的貢獻。這以後,大家總覺得似乎好事不如倒黴事多了。這個鎮雖然不大,也會出幾個成功人士的。其中最成功的一位人士就到處尋尋覓覓,終於購得一塊特大的樹根,再找到我,請我雕刻新的關老爺像。完工以後,成功人士很滿意,但我提出最好能讓雕像在我這兒多留些日子。最後說定,等關老爺過生日時搬回新的廟,再過兩個月他就過生日了。”

大家讚聲不絕地將王習之的諸多作品參觀了一遍,王習之請客人們在他親手雕刻的根雕椅上坐下。

這時一同問點滴:“你聞到什麽沒有?”

點滴回答:“聞到的,像檀香,但絕不是檀香,不知師父如何判斷?”

一同老老實實承認:“為師也不知。”

這氣味也在穀卿健和羅賓漢的經驗之外。

王習之便說:“我去過一個產茶的地方,當地的風俗是喝茶前先請客人嗅茶。但諸位現在嗅到的是一種極特別極珍稀的茶。”

他從廚房裏提出一把青花瓷的茶壺,又端出一個加蓋的瓷盤。

掀開蓋兒,下麵的盤子分成十格,每格裏盛有顏色不同的粉末。

“形成陰沉木的樹種形形色色,除了可以雕刻成器,它們也各自具有匪夷所思的藥用價值。這是用各種陰沉木的小塊燒成的粉末。”王習之一一介紹,“馬桑,子京,蒲桃,苦梓(zǐ),鐵力,麻柳,青杠,紅椿(chūn),坡壘,楨楠。你們聞到的香味出自這把茶壺,裏麵衝泡了楨楠陰沉木的粉末。”

羅賓漢問:“聞了以後,是不是還要我們喝?”

“不是要你們喝,是請你們喝。”

“是不是就跟用關老爺的灰衝水喝一樣,有好處?”

王習之解釋:“跟關老爺的灰完全不是一回事。這是幾千乃至幾萬年形成的極品藥材。楨楠陰沉木的粉末衝成‘通情茶’,可以使主客雙方頭腦發熱,一拍即合。”

“那,”羅賓漢指著盤子裏,“這種灰色粉末有什麽用?”

王習之說:“這是苦梓陰沉木,衝成的‘悲情茶’能使人心情沉重,同時能增強記憶,適合主客雙方懷念故人。”

“這種紅色的呢?”

“紅椿陰沉木的粉末,衝成的‘盲情茶’能使人對所信任者充分放心,以一定程度的視覺忽略保證雙方不互相猜疑。”

“還有這種呢?……”

王習之把十種陰沉木粉末的功效全向羅賓漢介紹清楚,便要開始請客人喝茶了。

點滴似乎隨意地將五隻竹根杯把玩一番——沒發現有可疑之處。

王習之提起瓷壺,在五隻杯子裏倒入黃色**。

“為了法師所說的千年夙緣,我們以茶代酒吧,”王習之端起杯子先喝一口,“請。”

客人們見主人已以身試茶,便也一齊舉杯。

但穀卿健做了喝茶的動作,卻沒真的喝下什麽。

他開始觀察其他人喝茶後的反應。

雖說以茶代酒,但穀卿健看見一同師徒的臉色很快泛紅。不過王習之也紅了臉。

王習之問大家:“感覺如何?”

一同說:“熱情在全身洋溢,想擁抱你,擁抱全世界。”

王習之很感動:“真的想擁抱我?”

點滴說:“出家人不打誑語,我師父既然出口,不抱到你是不會罷休的。”

“好,請等一下!”

王習之急忙跑去搬來一台設備。

眾人問:“這是什麽?”

王習之說:“錄像機,我要把動人的場麵錄下來。”

對著鏡頭,一同用打算擁抱全世界的胸懷先擁抱了王習之。

重新落座後,王習之問一同:“先祖的蘭亭真跡,是否還在雲門寺?”

這問題記者魚長躍提出過,一同當時寫了個去掉下麵四點的“魚”字作為回答。

使穀卿健吃驚的是,一同這次的回答不再模棱兩可,而是幹脆利落:“蘭亭真跡已經不在雲門寺。”

“那麽,真是被唐太宗派來的蕭翼盜走了嗎?”

“也不是,蘭亭真跡就在您屋裏。”

“怎麽會?!”

“完整地說就是——‘蘭亭真跡就在您屋裏坐著的我徒兒的包袱裏。’”

一同吩咐:“點滴,請出寶帖。”

點滴答應一聲,立刻打開那個須臾(yú)不離的青布包袱,小心地取出一本字帖。

一同將寶帖遞給王習之。

王習之先不接寶,他顫抖地打招呼:“請稍等!”

一同問:“您要焚香沐浴嗎?”

“不。”王習之拿木匙在盤子裏舀了一點藕色粉末放進自己的杯裏,“這是麻柳陰沉木的粉末,有鎮靜作用,能幫我把血壓降到正常範圍。”

“那麽,”穀卿健問,“你的這杯茶就成了通情鎮情混搭茶啦?”

“是啊是啊。”

王習之喝了一口混搭茶,控製了過分的激動,這才接過寶帖,聽一同介紹護帖經過。

一同說:“王獻之捐建雲門寺時,寶帖還在王家。傳過三世,四世,五世,六世,第七世的王法極出了家,法名智永,寶帖這才來到雲門寺。智永在鐵門限和王子敬筆倉之間修了暗道密室,珍藏寶帖。傳到辨才,由於唐太宗的虎視眈眈,辨才不得不以亂真的摹本魚目混珠。唐朝以後的方丈更是將故弄玄虛進行到底,護衛懸龕無字帖的守塔僧一班一班輪值下去,但真正的秘密隻有方丈知道。”

點滴忍不住補充:“隻有方丈和他的傳法弟子知道。”

一同繼續說:“文革到來,如磐法師離寺前將寶帖藏入密室,然後掩埋眢井。直至劫波度盡,蘭亭真跡重新成為鎮寺之寶。保護寶帖的責任現今落到我的身上,我怎麽能不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呢?”

一同法師自己也頗覺訝異,似乎從來沒有這樣興奮過,興奮得竟將寶帖的秘密連同寶帖本身和盤托出。

王習之重新舉杯與一同師徒相祝:“我們再喝一口吧。”

一同對點滴說:“那就再喝。”

茶過二巡,王習之從容不迫地拿起那本書法絕品走到文件櫃那兒,將它放進抽屜,而且鎖上。

穀卿健扭頭看一同師徒的反應,他們顯得有些不解,有些茫然,但絕無激烈的表現。

王習之回到桌旁,開始發言。

他說:“先祖曾兩度舍宅為寺,但他從來沒有捐出《蘭亭集序》的打算。如果不是意外出現後裔出家的情況,寶帖應該在王氏門中代代相傳,繼承至今。一同法師,我說的沒錯吧?”

一同點頭:“沒錯。”

這時,活潑可愛的羅賓漢拿起木匙,給各人的杯裏加進紅色粉末,並問王習之:“再混搭一下也不要緊吧?”

王習之說:“不要緊,但我的話還沒說完……”

羅賓漢提議:“為羅賓漢的快樂喝一口!”

茶過三巡,王習之繼續往下說。

“所以說,所以說……我剛才說到哪裏啦?”

一同提醒:“您剛才說,如果不是意外——”

“對對!所以說,法師您得承認,寶帖最終回到王氏門中是符合先祖意願的。”

“我承認。”一同說。“如果早點把寶帖交還王家,守塔僧們少熬多少夜,少費多少燈燭。”

穀卿健暗想:一同的智商並不低,為什麽會毫無條件地順著王習之,要圓就圓,要扁就扁?

顯然是這通情茶起的作用。

也許跟牽狗一樣,如果這條大狗繃著勁,很難拽動它。隻有在狗全身放鬆的情況下才能牽它順利前行。通情茶使喝茶的人放鬆下來,不再抗拒。而且這是一種愉快的、和諧的、因而使人失去警惕的放鬆。

但問題是,王習之自己也喝了通情茶,可為什麽是他牽著一同,不是一同牽著他?

穀卿健的推理是——通情茶刺激了雙方友好、合作的欲望,關鍵在於哪一方率先采取主動態勢,成為主動方。主動方產生後,另一方便成為被動方,會情不自禁地遷就、滿足主動方。

穀卿健決定試驗一下,讓王習之成為被動方。

他舉杯敬茶:“王先生,咱倆也喝一口吧。”

王習之很高興:“這茶就是越喝越融洽,越喝越貼近。”

王習之又喝一大口,穀卿健照例隻做個喝茶的動作。

但穀卿健還沒放下杯子就采取主動:“王先生,你是不是在邀請我們以前就意識到,一同法師有可能隨身攜帶蘭亭真跡?”

王習之立刻成了被動方,但他滿麵春風地配合調查:“是啊,也許是先祖啟示,我意識到好機會千載難逢,稍縱即逝。”

“那麽,”穀卿健繼續追問,“你是有意識地使用通情茶,以控製對方,取得對你有利的結果?”

“說實在的,我很少用這種茶招待客人,因為好貴。今天偶爾用之,太值得了!”

“你搬來錄像機,不僅僅為了拍攝擁抱的場麵?”

“除了得到寶帖,還需要留下確實的承諾。這承諾必須及時取得,因為一杯通情茶不可能永久有效。而且,茶涼了要及時加溫,否則茶涼情就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