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收刀入鞘
比起在愧家莊裏碰了釘子的魚長躍,羅賓漢就要幸運得多。
莊外賓館裏,兩個外國人在談論發生在中國的一段秘史。
羅賓漢見到桔田信彥,一點都沒表露出他對了解對方的渴望。相反的,他一開始就滔滔不絕地向桔田講述他自己的人生經曆。他盡量挑選一些並不新鮮有趣的事來講,並且故意在不該發笑的地方哈哈大笑,使桔田覺得沉悶,覺得有打斷他的必要。
比如,羅賓漢說:“有一次我在希臘,忽然想做一個遊戲,我搶了一個希臘人的帽子,拔腿就跑……”
桔田看看羅賓漢的下半身,問他:“你能跑嗎?”
羅賓漢說:“那是我去英國以前,我的腿還好好的。你猜那個被我搶了帽子的希臘人怎樣反應?”
桔田想了想,猜測道:“他不來追你,因為希臘人最寬宏大量。”
羅賓漢說:“不對。”
桔田又猜:“他不來追你,因為希臘人很有錢,為一頂帽子奔跑不值得。”
羅賓漢說:“不對。”
“他不來追你,因為希臘人最相信上帝,認為你一定會受到上帝的懲罰。““不對。”
“他不來追你,因為這個希臘人很胖,比你還胖,他沒有把握追上你。”
“都不對,”羅賓漢說,“這個希臘人還是來追我了,他舍不得他的帽子。”
這個選擇太不出人意料了,太沒勁了。
羅賓漢說:“我在前麵跑,他在後麵追。雖然他跟我一樣胖,但他體力沒我好,跑著跑著就跑不動了,不跑了。我對他說:‘你怎麽跑不動了?你至少應該跑滿四萬二千一百九十五米啊。”
桔田不明白:“為什麽他應該跑滿四萬二千一百九十五米呢?”
羅賓漢說:“因為馬拉鬆的全程就是四萬二千一百九十五米,而馬拉鬆就是希臘人發明的呀。”
羅賓漢說完哈哈大笑。
桔田“哦”了一聲。他實在難忍羅賓漢的乏味,他要用一個有足夠震撼力的故事震羅賓漢一下。
而這正是狡猾的羅賓漢所盼望的。
桔田信彥讓羅賓漢看他的武士刀:“刻在刀身的兩個漢字你認識嗎?”
“認識,”羅賓漢讀出它們,“‘無愧’。”
桔田問:“你能說出這兩個字的涵義嗎?”
羅賓漢回答:“涵義是——根本就沒有什麽可慚愧的。”
桔田說:“不對。”
“這個‘無’也可以跟‘有你無我,有我無你’聯係起來,‘愧’呢就是愧家莊的簡稱,所以‘無愧’也可以是滅了愧家莊的意思。”
桔田吃驚了:“你怎麽理解得這樣可怕?完全不對!‘無愧’是愧家祖先的遺訓——‘問心有愧,處世無愧’。”
聽桔田這麽一說,羅賓漢也不得不吃驚了:“你竟然知道愧家祖訓,你的刀上竟刻著愧家祖訓!”
桔田很得意能讓羅賓漢如雷轟頂。
桔田家族和愧家莊的關係源遠流長。
桔田信彥開始從源頭講述這關係。
愧家莊的祖先原來姓什麽已經無法考證,他既然要改姓便一定是認為原來的姓已沒有保留的必要。或者,他認為自己對不起原來那個姓,所以他也不想讓別人知道他曾經屬於那個姓。詹公以二棋授二卒,二卒一出北門,一出西門。愧家祖先便是那個出北門的卒,為敘述方便,就稱他“北卒”吧。
那北卒趁黑夜爬下城牆,著地時覺得腳下軟軟的。原來踩上了敵人的屍體。
他剛要走開,忽然想:“正好助我突圍!”
便剝下倭寇的衣服給自己換上,又拾起那家夥的武士刀。
他可以冒充敵人獲得安全了。
但他沒走幾步,看見大群的倭寇潮水一般湧了過來。
原來倭寇又要連夜攻城。
他被裹到攻城隊伍中。
一個倭寇頭目舉刀狂喊,逼迫小兵往前衝,衝得慢的被他砍了兩個。
那頭目見北卒沒有向前衝的意思,便提著帶血的刀虎視眈眈地走過來。
頭目盯著北卒,用刀指向城頭又喊了一聲。
北卒已無可選擇,他隻好揮動手中刀,把倭寇頭目砍倒了。
周圍的倭寇都大吃一驚,都沒想到會發生這種事。
北卒雙手握刀,一步步走向攔住他去路的敵人。
攔住他去路的敵人向兩邊分開,形成夾道歡送之勢。
一般來說,當頭目的總比沒當頭目的武藝高強些。武藝高強的都被砍倒了,武藝不高強的就別送死啦。
其實北卒的取勝也有偶然性,那頭目實在沒有思想準備。自己人也可以殺自己人的,但隻有頭目殺小兵,很少小兵殺頭目的。這頭目的倒下屬於猝不及防,正常水平沒有發揮出來。可惜他再也沒有發揮正常水平的機會了。
北卒持刀前進,已是無人挑戰。他暗暗慶幸,可以突圍求援了。
但他回頭一看,剛才在他周圍的這一小隊倭寇,現在竟尾隨在他身後,距他十步左右。當他回頭時,小隊停止前進。
這個小隊是從倭寇的大隊人馬中分離出來的,因為別的倭寇隻顧攻城,一片混亂,沒注意到他們的離開,他們的直接領導就是剛才那位沒能發揮出正常水平的頭目。現在呢,對這個小隊來說,可謂群龍無首了。
北卒麵對這些倭寇小兵,不知他們的意圖是什麽。
不管三七二十一,北卒轉身拚命逃走。
他聽見後麵響起“踢裏塌啦”的聲音。
跑到天漸漸亮了,跑到跑不動了,他隻好停下來。
“踢裏塌啦”的聲音也停下來。
他回頭看,這個倭寇小隊也疲憊了,他們坐到地上,仍然距他十步左右。
他們對他似乎並無敵意。
北卒看看自己,覺得沒有必要再偽裝倭寇了。他看見路邊有幾座人去室空的農舍,便進去找了件舊衣服,換掉身上的倭兵服裝。
後麵的倭寇小隊見北卒如此舉動,他們立刻爬起來湧進農舍。
不一會兒,他們也一人換了一件,全都成了中國老百姓的模樣。
北卒總算明白,自己稀裏糊塗地、歪打正著地成了這個小隊的首領。
這些倭寇小兵對頭目用砍腦袋來逼迫攻城的做法既恐懼又痛恨。忽然出來這麽一個人,砍掉了喜歡砍人腦袋的人的腦袋,砍掉這一個腦袋使很多個腦袋不再被砍,這麽一個人是很容易成為大家的偶像的。而且這個偶像真的很酷,一路上一句話也不說,大家也不敢跟他說話。
於是大家相信他,大家跟著他。他走大家也走,他跑大家也跑,他停下大家也停下,他換衣服大家也換衣服。
北卒傻掉了。他這個人最不忍心辜負別人的信任。他不能辜負詹公的信任。也不忍辜負麵前這群放棄了攻城來跟著他走的倭寇小兵的信任。
他從農舍裏找到些糧食,煮了一大鍋粥。大家飽了肚子,暖了身子,更感到他值得信任。
但他清醒地認識到:在此時,詹公的信任比倭寇小兵的信任更重要。
必須盡快趕到援軍營地,讓被困軍民盡快得救。
可是身後追隨著這樣一群崇拜者,實在麻煩不小。殺了他們?不忍心。甩掉他們?沒這麽容易。
好在這些倭寇小兵已經換上漢服,盡管還帶著武器,他們進入中國軍營時並未受到懷疑。他們自己也不怎麽害怕,因為相信他們的首領不會讓他們吃虧。他們也想到或許首領是帶他們來投降的,但即使是這樣,他們也相信這是首領為他們所作的最好的選擇了。
北卒在見到援軍將領時先介紹自己:“小人是詹大人部下,受詹大人臨危派遣,突圍來見將軍……”
“什麽?”
這“什麽”不是將軍的問話,而是倭寇小兵們的疑惑。他們第一次聽見他們的首領說話,沒想到說出來的竟是中國話。當然,這些小兵的疑惑是用日語表示出來的。
不用說,在場將士聽到日語的第一反應是齊聲大喊:“抓奸細!”
他們要抓的奸細除了這些日語使用者,也包括把日本人帶到這裏的這個中國人。
北卒已經百口莫辯——辯不清楚,也來不及辯了。避免誤會的唯一辦法就是迅速撤出。
響起叮叮當當的兵器撞擊聲。北卒指揮倭寇小隊一邊抵抗一邊撤退,他自己撤在最後。
有一句形容毫無損傷的話叫“全須全尾”(本來是說蟋蟀的吧),他們總算全須全尾地擺脫了追趕。
當筋疲力盡的十個日本人呼呼大睡時,北卒連夜趕往軍營。他的使命尚未完成。他要單獨向將軍解釋一切。“將軍,你可以把我抓起來,我任憑處置,但詹大人和全城百姓危在旦夕,等您的救援呀!……”
他到達營地時,隻見月光照著無數的空灶。
車輪和馬蹄的痕跡指向遠方那座待救的危城。
他想,一定是那位從西門突圍的夥伴找到了援軍……“可是,我先來到這裏,卻沒能先完成使命。如果援軍早一點啟程,被困軍民就少一點犧牲……愧呀,愧呀!”
這才有了後來的愧家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