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朵家樹寮1
鳳來儀、百裏長纓、北君馬和輪椅羅賓漢已來到一個中部小城。
在長途汽車站,他們要坐中巴去一個名叫“碧梧村”的小村子。
百裏長纓從全國多少萬個村子裏找到十二個碧梧村,其中四個較有尋訪價值,它們分別屬於三個省的四個縣。
還有幾分鍾中巴就要開車了。鳳來儀正要上車,看見不遠處的一輛車旁邊似乎起了什麽爭執。
爭執的人群中高高豎起一根木棍,一個幹癟老漢拄著它。
鳳來儀提醒百裏長纓:“你注意過沒有,越是偏僻的地方,越有可能古風尚存。我指的是那根棍。”
百裏仔細打量那根毫無裝飾、毫不起眼的棍兒。
他想不出吸引鳳來儀的是什麽。
最後他想出來了:“您是說,這根棍長(cháng)得特別?”
“對。”
“啊,您想到漢朝的鳩杖了。那時七十歲以上的老人就發給鳩杖,享受優待。怕引不起別人的注意,就把鳩杖做成九尺長。漢朝的九尺相當於現在的兩米左右,那老漢拄的棍兒差不多有這樣長了。”
他們走過去,看看那些人爭些什麽。
原來,老漢在城裏看完病要回鄉下。他要持杖上車,車老板說這棍太長了,不行。老漢說,可以讓他的拐棍躺在中間過道裏。車老板說,其他乘客不方便,不會同意的。坐這車的有一半城裏人,一半農村人。城裏人覺得這樣太出格,農村人則認為應該為老漢通融一下。一位在城裏做保姆因此站在城裏人一邊的農村人問老漢:當初你的拐棍怎麽進的城?老漢說是二兒子用拖拉機把他和拐棍送來的。“那現在為什麽不用拖拉機了?”“我好了,它病了。”在城裏做保姆的農村人便建議:可以把拐棍存到車站的行李寄存處,等把拖拉機治好了再來取。不過這建議對於需要拐棍的老漢來說很難接受。在城裏做保姆的農村人數了數人頭,又提議民主表決。結果10比9,城裏人獲勝,老漢隻能去行李寄存處了。
但這時局勢起了變化。
鳳來儀忽然一把抓住老漢的拐棍,細看木紋,並傾聽用手指彈出的聲音。
他問老漢:“你這拐棍是用碧梧樹做的吧?”
老漢說:“什麽碧梧樹,我們那兒就叫拐棍樹,因為它結實又輕,適合做拐棍。”
鳳來儀大喜:“你們那兒還有拐棍樹吧?”
老漢說:“這拐棍樹還有一個好處,就是做柴禾火力猛,耐燒。為了這個好處,我們那兒建了很多窯廠,砍樹燒窯。現在樹砍光了,窯廠也關了。”
“真的?!”
“現在看不到拐棍樹了,我這根拐棍還是我老爹用過的呢。”
鳳來儀皺眉思索著。
然後他對百裏說:“先不去碧梧村了。把票換掉,我們跟這位老哥去找拐棍樹。應該存在希望。”
有了新乘客,必須重新表決。
北君馬問羅賓漢:“你幫哪一邊?”
羅賓漢故意歎氣:“我上了賊船,還有選擇嗎?”
“賊船?誰是賊呀?”
重新表決的結果是——13比10。老漢的兩米長的拐棍可以上車了。
中巴車開動了。
一路黃塵,一路顛簸。
如老漢所說,適合做拐棍、適合燒窯的碧梧樹已經蹤跡杳然。
鳳來儀開始時還圓睜雙眼,細細尋覓。
漸漸的也乏了,打起瞌睡來。
“有了。”隻聽老漢嘟噥一聲。
“什麽?”鳳來儀把眼睜開。
老漢說:“我明明看到了,卻要老半天才想到。”
百裏說:“這是老年人的反應滯後,思維滯後。”
老漢說:“我看到一座屋子,卻沒想到它就造在你們要找的樹上。”
鳳來儀趕緊向司機打招呼,要求停車。
中巴車“吱”的一聲停住。
鳳來儀又向老漢確認:“您是說,一座造在碧梧樹上的樹屋,被我們剛剛經過?”
老漢說:“已經過去五六裏了,那是朵家人的住屋啊。”
一行四人下了車。
但鳳來儀沒有立即前往樹屋。他要過百裏長纓替他背著的行囊,找出一塊兩尺見方的薄氈鋪在地上。
然後他將自己背著的琴盒放到氈子上。
北君馬對百裏嘀咕:“鳳老先生要在這裏彈琴?”
百裏說:“也許他是想慶祝一下,即將見到他要找的樹了。”
他們又看見鳳來儀在水塘邊挖來一團半幹的泥土。
老頭兒用泥巴捏著什麽。
羅賓漢對北君馬說:“我會用泥捏山德士上校。——你知道山德士上校是誰嗎?”
“就是那個開肯德基的老頭。”
“對。後來這事被麥當勞知道了,他們就想請我去給過生日的小顧客捏麥當勞叔叔……”
這時鳳來儀已捏成三個小棒棒,他將它們豎立起來。
“我知道了,”百裏長纓恍然大悟,“這是‘撮土為香’。古人彈琴前都要鄭重其事地沐浴焚香,在野外就用土香代替。雖然土香沒有香味,但這種儀式感使彈琴者的心境保持專注和安靜。”
鳳來儀盤腿坐下,置琴於膝。
他的手指在琴弦上撫動,琴聲開始流出來。
百裏長纓深深感悟道:“原來好的琴聲不是彈出來,而是流出來的啊。”
羅賓漢也在心裏嘀咕,他想到這張琴弄去美國以後的遭遇:“如果沒有這樣棒的琴手來彈這樣棒的琴,總是有點可惜吧。”
他們沿著公路往回走。
不久便望見了樹屋。
原來,樹屋有兩座,分別懸掛在鄰近的兩棵大樹上。百裏長纓認出其中一棵是柏樹,另一棵他不認識。
鳳來儀說:“這種懸掛的樹屋,書上說到過的。它叫‘秋千寮(liáo)’,也叫‘鳥籠寮’。因為不能太重,是用竹子做的。”
走近了,感覺很奇異。
北君馬說:“懸掛樹屋的不是麻繩什麽的,竟然是無數的藤子。看這些藤子的直徑,應該生長了兩百年了吧?不知道這樹屋是怎樣掛上去的。”
鳳來儀說:“我想,當初應該是用比較粗的麻繩懸掛樹屋。但樹屋的主人從開始居住時就在樹下種了一些紫藤。紫藤攀爬到懸掛樹屋的樹枝上,屋主人就有意識地導引藤蔓。當麻繩腐朽斷絕的時候,這些藤子已經夠粗夠結實,自然而然地代替了麻繩。”
北君馬又問:“他們為什麽要把樹屋掛得這樣高呢?差不多離地六七米了。”
鳳來儀笑道:“他們並沒有把屋子掛得這樣高。但這一二百年以來樹還在不停地生長,樹屋就離地越來越遠了。”
他們走到那棵懸掛樹屋的大柏樹下麵,看見了掛在樹屋上的四個字——“朵家樹寮”。
這時他們頭頂傳來竹質的“吱呀”聲,從離地六七米的樹屋裏跳出一個人。
大家吃一驚,這也相當於從三層樓上往下跳了。
但那人跳出樹屋後抓住了一根長長垂掛的老藤,輕鬆敏捷地下到地麵。
這是個矮小如兒童的男子,但應該有30歲了。
矮子招呼眾人:“歡迎光臨。”
看來這樹屋是對外營業的。
鳳來儀問矮子:“剛才你有沒有注意到,在沒起風的情況下,你的樹屋搖晃起來了?”
矮子說:“真的,是這樣的。不過這棵樹沒搖晃,是後麵那棵搖晃起來。是地震了吧?不過我家的樹屋不怕地震,你們別擔心。”
百裏對北君馬說:“我這才明白鳳老先生剛才彈琴的目的,他是要試試琴聲對碧梧樹的感應。”
“那,”北君馬舉一反三地判斷道,“中巴車上那根拐棍應該也會跳舞的。”
他倆正說著,鳳來儀發現後麵那座樹屋裏,有張老婦的臉窺探了一下。
矮子開始用導遊的腔調介紹朵家樹寮:“兩百年前,一個獲罪於朝廷的家族從北方躲難至此。怕官府追查,就將‘躲’字去掉一半,替代了原先的姓氏。”
北君馬對百裏長纓說:“百裏老師,姓氏課你給我們講過,有這種情況的。”
矮子繼續介紹:“朵家後來分為二支。一支去山裏,稱‘山朵’;一支到平壩,稱‘壩朵’。但不管哪一支,都居住在這種隨時保持警惕的朵家樹寮。發現公差追捕,可以立即轉移,像猿猴一樣攀枝入林。當然現在行不通了,四周的樹林全被砍伐了。”
矮子說,前麵大柏樹上的屋子已辟作客房,後麵那間住著他和阿婆。
矮子請客人們攀著軟梯進入客房。
客人們在竹桌旁坐下,感到類似秋千的搖晃。
他們看見對麵屋子靠近樹幹的一端升起嫋嫋炊煙。
矮子解釋道:“這是朵家的傳統,必須讓炊煙被樹的枝葉分散、衝淡,以免招來殺身之禍。”
有兩根長藤用於前後樹屋間的交通。
當矮子拽著長藤**走後,他的八十幾歲的祖母拽著長藤**來了,她一隻手還端著茶盤。
她把盤子裏的四隻木杯放到每個客人麵前,又乘藤而去。
接著便是矮子提著長嘴銅壺來倒茶。他要**來四次,倒四杯茶。
客人們喝著陶罐裏煮出來的大葉子茶,見矮子又有新花樣——他用腿夾緊藤子,舞起兩把一尺多長的短木刀。
鳳來儀便叫矮子進來說話。
鳳來儀說:“你姓朵,我就叫你小朵吧。你們的樹屋,平時客人多嗎?”
小朵說:“雖然這裏離公路不遠,但知道我們樹屋的人還是不多。加上我家人手少,服務差,生意老是起不來。剛才說的‘山朵’,他們山裏不通公路,就更沒有客人了。他們就幹脆去城裏發展。城裏的遊樂園為他們用水泥做了大樹,上麵掛了用竹子做的樹屋。他們人手也多,除了我們這裏有的藤上傳茶,還有藤上格鬥。男男女女的輪番上場,很熱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