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章

春輝昏死過去後,被徐母叫來的垸裏人連夜送到鎮醫院搶救。

住了半個月的院,春輝的命總算保住了,但身體卻弄垮了,頭昏、腰疼,醫生還說他可能再也不能與妻子同房了。在他住院期間,金花隻來過一次,見春輝不搭理她,便再也沒到醫院來。春輝打算出院後就與這**婦離婚。

誰知春輝出院回家的第二天,縣法院的一輛警車開到大高家村,下來兩個法警,把春輝從家裏銬走了!

原來,春輝住院期間,高紅躍一邊在縣醫院治耳朵,一邊上上下下地四處活動。他先找到自己的師父“胖頭魚”,求他為自己打一聲招呼,然後花錢做了個司法鑒定,把自己定為輕傷八級,在縣法院刑事審判庭起了訴,因此春輝出院,法院就派人把春輝抓去,關進了縣看守所。同時,高銀山對春輝持斧大鬧“聯防隊”的做法十分氣惱,加上有人向他告密,說春輝在工地上曾當著童書記的麵罵了他,不由暴跳如雷,於是幾個電話打出去,春輝就如羊入虎口,在劫難逃了!

春輝被關押在縣看守所裏度日如年,徐母在家裏終日以淚洗麵。春輝有個出嫁了的姐姐,在別的鄉鎮教書,姐夫姓孔,也是一位教師,在縣一中教書,在縣城有點臉麵,出麵為春輝奔走。孔老師為春輝找了縣城最有名的董律師,董律師說,要打贏官司,得盡快為春輝做個司法鑒定,高紅躍的耳朵能定輕傷,春輝睾丸被捏碎了一隻,不更是輕傷嗎?於是辦手續到縣看守所提人。誰知看守所堅決不放人。董律師歎口氣對孔老師說:“孔老師,你得請客呀!”孔老師便托人把看守所所長請出來嘬了一頓,又塞給他1000元的紅包,這才把春輝弄出來。 董律師和孔老師帶著春輝去做鑒定,誰知法院和公安局的法醫拒絕為春輝做!董律師隻好找到檢察院的石法醫,石法醫聽完陳述,看完醫院的診斷報告,沉吟了半晌才說:“我最多隻能給他定個輕微傷偏重。”孔老師急了:“那是為什麽?!你實事求是地做不就行了?”石法醫從抽屜裏拿出一把寒光閃閃的匕首:“實事求是?看,這就是丟在我家裏的‘禮物’!我不怕死,可我有老婆孩子啊!”董律師和孔老師不由打了一個寒顫!他們當然不知道,石法醫在收到匕首的同時,還拾到了一個1000元的紅包和要他別為徐春輝做鑒定的字條。董律師呆了幾分鍾,就和孔老師、春輝告辭出來了。

從檢察院出來,董律師長歎一聲,說:“這個案子不尋常啊!你們對手白道、黑道都用上了,說不定紅道也早就打通了!要想打贏這個官司……難哪!”

孔老師的書生氣犯了:“打!董律師,我們一定要把這個官司打下去!天羅不還是共產黨管嗎?我不信太陽會從西方升起!這裏做不到鑒定,我們到市裏去做!”

董律師想了想,說:“好吧。”於是三人連忙趕到市裏,找到市中院的杜法醫。杜法醫和董律師是同窗學友。

杜法醫把春輝打量了一下:“徐春輝就是你呀?”

董律師一驚:“怎麽了?你早知道?!”

杜法醫自覺失言,連忙掩飾道:“不知道!不知道,隻是……聽人議論過……”

高紅躍已將手伸到市裏來了!董律師越來越覺得這個案子希望渺茫,於是對杜法醫道:“他是我承辦的案子的當事人,看在我的麵子上,你總得給他做個鑒定吧?”

杜法醫猶猶豫豫:“他這個傷很特殊,不容易做出很明確的結論……這樣吧,看在你老同學的麵子上,我做一個,但……我最多隻能給他定個輕傷十級……”

董律師想了想,明白不是異乎尋常的壓力,杜法醫不會這麽為難,於是說:“那……那就這麽做吧。”

從杜法醫那裏出來,董律師對孔老師說:“現在隻有退而求其次了,有了這個輕傷鑒定,對高紅躍也有個製約,春輝就可能不被判刑,但官司絕對是輸定了!”

春輝又氣又急又恨,眼淚就出來了,哽咽著說:“董律師,麻煩您了!我……我現在是個廢人,我幹脆和他們拚個魚死網破算了!”

聽春輝這麽說,孔老師的眼睛也紅了,恨聲道:“我真沒料到這世道變得這麽黑!”

董律師連忙勸慰春輝道:“你再莫幹傻事了!不管有多難,我一定幫你據理力爭,起碼,我要幫你免去刑事責任。”

三個人在大街上長籲短歎了一番。

董律師從市裏趕回來,連忙把春輝的輕傷鑒定送到縣法院刑庭,反訴高紅躍,希望能並案審理,這樣能為春輝扭轉一下被動局麵。

受理高紅躍案子的是刑庭一個姓李的副庭長,頭禿禿的,冷皮冷臉像個討債公司的老板。他把董律師遞來的司法鑒定瞥了一眼,往桌上一丟:“這個司法鑒定不成立,要重來!”

董律師大為詫異:“這可是市中院做的!”

李副庭長鼻子裏“哼”了一聲:“中院怎麽啦?中院所有人都能秉公執法?!你看看這個吧!”說著,從一摞案卷中抽出一張紙,遞給董律師。

董律師疑惑地接過一看,渾身不由出了一身冷汗!那上麵是丁金花的證詞,證明徐春輝出院回家的當天晚上,兩人就同過房!

“這不可能!決不可能!”董律師不由嚷了起來。

李副庭長一聲冷笑:“怎麽不可能?他們夫妻同房的事,隻有他們兩人知道,你能做證沒同房嗎?!”

從法院出來,董律師不由垂頭喪氣。他來到孔老師家,把事情告訴了孔老師和春輝。春輝一聽,雙手抱頭蹲在地上,無聲地抽泣起來,春輝的姐姐也哭了起來:“這可怎麽辦啊?!董律師,您給想想法子呀!” 孔老師麵色冷峻地站起來:“上訪!到省裏到北京,總有一處能討得公道!”

董律師沉重地搖搖頭:“上訪?是那麽容易嗎?!沒有個三五年,沒有破釜沉舟的決心,還要準備傾家**產,否則是斷斷行不通的!”他頓一頓,麵向春輝,聲音幹澀地說:“春輝,明天就要開庭了,看守所催著要你收監。趁現在你是自由身,你……你跑吧!跑到天涯海角,越遠越好!刑事自訴案件,當事人跑了的,法院也往往沒有法子!”

孔老師和春輝同聲道:“那您怎麽辦?!”

“我?”董律師苦笑笑,“責任我扛著!”

“不!”春輝擦一把淚水,“好漢做事好漢當,您是好人,我不能坑了您!……我打算做個現代的竇娥,把牢底坐穿,讓世人看看這個世道!”

董律師心一酸,低下頭去。春輝姐姐又悲切地哭泣起來……

回到家裏,董律師感到精疲力竭。晚上躺在**,他頭腦中還在想著春輝的事,雖然事情已是回天無術,但他還是要為春輝拚力一爭,爭得多少是多少,求得個良心平安……正胡思亂想間,床頭的電話響了起來。他操起話筒:“喂?”

“你是董大律師嗎?”電話裏是個凶巴巴的男聲。

“……我是。請問您是?……”

“你別問了!我隻是告訴你:明天開庭,你不許出庭!”

董律師氣憤地道:“為什麽?!你在威脅我嗎?!”

“就算是吧!”

“我要是不聽話呢?……告訴你,並不是所有人都怕死的!”

電話裏忽然傳來“嘎嘎”的笑聲,直笑得董律師起了一身雞皮疙瘩:“知道!知道!你不怕死啊?……你不是有個很可愛的兒子嗎?長得白白淨淨的那個?在縣一中讀書,怕不難找到他吧?”

董律師像被人在脊背上猛擊了一棍,差點癱倒在**,口氣一下軟了下來:“那……我總該……”

“唔!你是要應付一下,收了人家代理費嘛!這樣吧,你派你的助手去應付一下就可以了!”那人說完就掛上了電話。

董律師抹一把額上的冷汗,看一眼電話上的來電顯示,是縣城區域的手機號碼,尾數是“888”……

第二天開庭,董律師果然“病了”,沒有到庭,隻派了個剛分到律師事務所的助手出庭辯護。結果,徐春輝一敗塗地,因圖謀殺人、致人傷殘被判刑兩年半,並附帶賠償高紅躍醫藥住院費兩萬八千元!徐家人在法庭上哭成一團,眼睜睜地看著法警把春輝重新帶進了看守所。當天晚上,從看守所傳出消息,徐春輝不知從哪裏弄來安眼藥,服藥自殺了!

春輝自殺後,徐母四處哭告鳴冤,可沒人搭理她。她聽人說鎮裏新來的書記為人正直,於是來到鎮裏,剛好碰上耿義。耿義連忙把她請到房裏坐下,便喊來童揚……

聽罷徐母的哭訴,童揚不由怒火中燒,劍眉高聳:司法腐敗在他童揚眼皮底下製造的冤案,像一個張開血盆大口的惡魔在朝他發出嘲諷的獰笑!可是,他現在能做什麽呢?冤案是在所謂的司法程序“合法”的演繹中產生的,明知其冤,卻無法可伸!如果事情剛開始他就知情,他也許能為春輝幫上一點忙,現在則一切都晚了!他抑製住憤怒和悲哀,勸慰了徐母一番後,便和耿義一起把她送走了。

徐母走後,童揚便坐在耿義房裏悶頭抽煙,耿義也坐在那兒沉默著,兩人一時無語。

半晌,童揚把煙一丟,兩手一攤,衝著耿義道:“你看!我治下的柳林河發生了這麽大的事,我竟毫無辦法!人家滿懷希望地找到我,以為我能為她討一個公道,我卻給她一個失望!我這個書記當得……嗨!”

“這事怪不得你,事情結束了你才知道。徐春輝本人也衝動了,不該拿斧頭給人家以違法的口實。再說,我們行政也不好去幹涉……” 童揚擰緊了眉頭:“不管怎麽說,這樣的事發生在我眼皮底下,我是有責任的!……《大學》上說:‘君子,民之父母,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惡惡之,此之謂民之父母’。我們這些所謂‘父母官’不為民謀利是為庸官,不為民伸張正義是為劣官!……通過這件事,我想啊,大高家村不簡單!你沒見那次舉報信上說的?看來有可能都是真的!我原想等幾天再去摸摸民情,現在打算明天就去。再不去就是失職了!” 耿義想了想,說:“那你要小心點。”

第二天吃過早飯,童揚帶上辦公室秘書小周,騎上摩托車就出發了。沿柳林河堤黑色的柏油公路往北走七、八公裏,就是大高家村。 小周中專畢業,是個20來歲的瘦條個兒的年輕人,穿一件藍條紋拉鏈衫,戴一副寬邊近視眼鏡。童揚帶他去大高家村調查,他顯得十分興奮,他見童揚穿了一套深灰西服,半長的頭發分梳著,顯得十分瀟灑,便開起了玩笑:“童書記,您這麽瀟灑帥氣,又有才華,讀大學時肯定有好多姑娘追您吧?”

童揚扭頭眯眯眼,故作回憶狀:“那還用說!……嗯,有二、三十吧?”

小周笑了:“別吹牛了,哪來那麽多!”

童揚大笑:“我順著你的話說嘛!”

小周又說:“說真的,您的形象特像水均益,沒準兒大高家村人把你當成了暗訪的記者呢!”

“也好。現在呀,老百姓對當官的總有一股子抵觸情緒,你叫他說真話吧,他反而說起假話來。如果把我當成了記者,沒準兒會掏出心裏話來。”

仲秋的太陽軟軟地照著大地,秋風挾帶著縷縷涼意和淡淡**的香氣撲麵而來。田野裏水稻一片金黃,有的收割了,留下一壟壟藏黃的穀樁。不時看見有三五個農民在稻田裏忙著收割。田塍上、山坡上的烏桕葉已開始呈現出五彩斑瀾的色彩。路邊地頭的板栗已經成熟,一個個碗大的刺球兒在枝頭搖曳,有的裂開了口,露出一顆顆黃燦燦的板栗,搖搖欲墜。不少人正扛著竹竿挑著竹籃,正忙著收摘板栗。兩餘裏寬的柳林河,淺淺的碧綠的河水在河灘上靜靜地流淌著,大片大片黃色的沙灘上,三三兩兩的白鷺飛起、飛落,覓食嬉戲。

大高家村就坐落在臥虎山腳下,通往外省的國道穿村而過。公路兩邊,是一畈畈稻田和一座座小山包,山包上是成片的板栗和桑樹,山包下則坐落著一些小垸子。離公路不遠的田野邊,是一個足有數十畝大小的垸子,那便是大高家垸。大高家垸往上,是一大片通住臥虎山的緩坡,坡上東一個西一個散布著三五上十戶人家的小垸子,垸子周圍有板栗林、竹林、水塘和田地。往上望臥虎山,山頂幾入雲端,雲遮霧罩中隱約可見一古寺的輪廓,那便是感恩寺。

童揚一邊走一邊看,感覺大高家村治理得不錯,特別是板栗和蠶桑,具有一定的規模,再加把勁形成產業化不成問題,比別的村有明顯的優勢。公路兩邊也建了不少樓房。可大高家村人為什麽仇視高銀山呢?徐春輝的死,高銀山有沒有責任呢?

一會兒就來到大高家村村部附近,遠遠地就可望見沿公路而建的兩長溜樓房,形成了一個較氣派的合麵街。童揚的心情開朗了不少。他把摩托車放在街頭一家商店裏,出門對小周說:“我倆先下鄉,摸摸情況再說。”兩人抄一條小路往臥虎山方向走去。

沒多久便看見一個兩三戶人家的小垸子,住房沒有路邊的好,不僅沒有樓房,土磚瓦房也很陳舊。童揚四處一望,垸中無人,隻看見一個老頭正吃力地挑著一擔稻子,在過垸前的那道水溝。

那老頭大約有70多歲了,頭發枯幹如霜草,瘦弱的身軀被沉重的稻子壓成了一把弓,幹癟的頭顱幾乎是耷拉在胸前。那溝坎很深很陡,老人艱難地邁了幾步,卻沒能跨上溝沿,正無奈地猶豫著,背更弓了。童揚幾步趕下去,一腳跳下溝,雙手接過老人肩上的擔子,放在自己肩上試一試,大約有百來斤重。

童揚把稻子挑上溝坎,一直挑到垸前稻場上。老人好半天才反應過來,氣喘籲籲地爬上坡,嘴裏連連說:“年青人,讓我挑!讓我挑!”

童揚放下稻子,擦一把額上的汗,回過身來看那老頭,這才看清他的臉。隻見幹瘦而蒼白的臉上,深深的皺紋橫七豎八,滿臉飽經風雨和曆盡磨難後的滄桑;一雙微眯的沒有神采的雙眼,透出慈善的感激的笑意。童揚內心一顫,沒待老人開口,便主動迎上前去,關切地問:

“老人家,您這麽大年紀了,怎麽還種田呀?家裏其他人呢?” “我是個孤老哇!”老人深深地歎息一聲,“好心的年青人,我不種田吃什麽?又給村裏交什麽哇!”

“那您沒吃五保嗎!您還要交上交款?!”童揚吃驚地睜大了雙眼。 “交哇!唉,”老人張張手,“到屋裏坐坐歇歇腳吧?”

童揚和小周對視一眼,隨老人走進了垸頭那兩間破舊瓦房。

這是怎樣一個家啊!外間是廚房,裏間是臥室,牆壁漆黑斑剝,居然沒有電燈!所有家俱,僅一灶、一櫃、幾張木椅和一張破床而已,用“家徒四壁”來形容毫不為過!童揚內心一陣酸楚,眼睛潮潮的。他沒坐,想對老人說自己是鎮裏的書記,可沒敢說出來,他怕老人會罵他。他在口袋裏掏了掏,拿出兩張百元鈔,遞給老人:“老人家,您生活這麽苦,拿去買點什麽吧?”小周見狀也連忙拿出一百元,塞到老人手裏。老人連連推拒,見他倆轉身走了,於是說:“謝謝啦,村裏正好逼上交款哩!”

童揚一聽,心裏又是一痛,扭轉身大聲說:“老人家,您什麽也別交!自己留著用,啊?”

“可那行嗎?”老人顫聲道。

童揚堅定地說:“行!老人家,您聽我的話,沒錯!”

小周也說:“您聽他的,沒錯!”

老人連連點頭致謝。

來到垸口,童揚對身後的小周道:“小周,我心裏好難受好難受!……我一見那老人,就想起了我爺爺……我十幾歲時,父母雙亡,是爺爺撫養我長大,供我讀書……他老人家吃的苦數也數不清啊!……”

小周也是一臉凝重:“村裏為什麽不給他五保,反而還要逼上交款?”

“這個高銀山!”童揚吐出一句後便不作聲。

走下垸前的一道斜坡,窄窄的山道上迎麵走來一個十來歲的小男孩。那男孩挎著一隻竹籃,裝著半籃柴禾,好奇地盯著他倆看。童揚頭腦中一閃念,彎下腰問那男孩:

“小朋友,還沒放學吧,你怎麽沒讀書呀?”

那男孩盯著他,不肯說。

“告訴伯伯,我替你保密!啊?”

“我……高校長不讓我上學……”

“為什麽?!”

“不……不知道!聽說我爸和高書記吵了嘴。”

“啊!”童揚直起身,憤怒地望了望山下,又俯身問:“就你一個人嗎?”

“不,”男孩指了指遠處:“他們都是!”童揚一看,遠處的一個山包上,十幾個孩子在那兒玩耍、拾柴禾。

童揚平抑了一下憤怒的心情,問小周:“這兒小學的校長是誰?” 小周想了想,說:“叫高紅旗,高銀山的親侄子。”

童揚什麽都沒說,大踏步地往前走,內心在深深地自責著:在他的領導範圍內,居然有校長不讓孩子上學讀書的事!他這個鎮委書記竟毫不知情!“邑有流亡愧俸錢”啊!

小周在後麵緊緊地跟著。

走過一片竹林,一口水塘,童揚一路無語。在繞過一個山嘴時,童揚差點與迎麵而來的一個青年撞個滿懷。

“許文斌!”

“小周!”那青年和小周同時叫出聲來。

“來,文斌,”小周熱情地為兩人介紹道:“這位是鎮裏的童書記,這位是村小學的民辦教師,柳林河的秀才許文斌!”

童揚和那個叫許文斌的青年握了握手,一邊在頭腦中默念著似曾聽到過的“許文斌”三個字,一邊打量著他:中等偏高的身材,上穿銀灰西裝,下著藍色褲子和一雙白色網球鞋,微胖的臉上帶幾許書卷氣,一雙有神的大眼,上麵是兩條魯迅式的橫眉……

小周這時又介紹道:“童書記,他就是發表在省報上的雜文《腐敗分子的怕》的作者!”

“啊!”童揚想起來了,眼睛裏不由透出讚許和欣賞的光來。那篇文章他已剪貼在自己本子上哩,沒想到作者竟是大山裏的一個民辦教師,而且就在他的眼前!他笑了笑,問:“許秀才,哪裏去?”

許文斌謙遜地笑了笑,說:“我上完課,就急著趕來為有才老爹收稻子。他那麽大年紀,如何挑得動?順便找找幾個未上學的學生。”

“哦,別去了小許,”童揚內心已對他有了十分的好感,明白所說的有才老爹一定是他幫助過的那位老人。“有才老人的稻子我們已幫助他挑回家了。你有無興趣陪我和小周到農戶家走走?

許文斌想了想,口氣決然地:“行!”三人於是繼續朝前走。

許文斌介紹說,有才老漢是個老塾師,解放初妻子難產死後沒再娶,一直孤身一人生活。他是高銀山的族叔,但為人正直,與高氏兄弟素無來往,高氏兄弟也視他為路人。他年老後,高銀山不僅不給他“五保”,反而給他派糧派款。有才老漢也硬氣,從未低頭求過高銀山。許文斌離他家不遠,見他孤苦伶仃,就經常過來幫他,兩人有很深的忘年交。

在許文斌的引導下,童揚訪問了二、三十戶人家,並在一農戶家吃了午飯。訪問中,他看到不少農戶生活困難,於是東家一百、西家兩百地掏錢,一會兒就把身上帶的2000餘元錢掏了個淨光,還害得小周和許文斌也貼上不少。

逐家逐戶的訪問,村民們的哭訴,猶如剝筍一樣,把大高家村的黑幕一層層地剝露了出來:

高氏兄弟五人,高銀山排行老二。老大高金山是原任村支書,今年61歲;老三銅山,今年47歲;老四鐵山,44歲;老五錫山,42歲,三人分別是村治保主任兼民兵連長、村電工和村“好再來”賓館經理。侄子高紅旗是高金山的兒子,村小學校長,族侄高紅躍是村“聯防隊”隊長兼村車隊隊長。高氏兄弟號稱“高家五虎”,高氏叔侄又合稱“高氏七狼”。他們任意霸占山林、耕地、魚塘為己有,村集體資財為高氏一家支配,村長徐衛華隻不過是一個擺設而已。他們還隨意提高“兩稅”、“三提五統”和積累金的征收額度,村人平負擔是有的村的三倍!不僅如此,高氏對不滿和不聽話的村民實行高壓,借口“依法治村”利用“聯防隊”關、打、罰無辜村民,村民敢怒而不敢言。 近年來,市(地)、縣兩級領導頻頻在大高家村蹲點。在上級扶持下,村裏辦了黃沙公司、板栗貿易公司、繭站和車隊等幾家企業。高氏利用權勢壟斷資源,欺行霸市,比如說本村板栗、繭子不準交到外地,隻能交到村辦公司裏,而收購價又壓得很低,結果他們發了橫財,年收入200多萬。按說,村辦企業“賺”了錢,村民上交應減或免,可不僅未減,反而逐年加重,集體資財全流入私人腰包,村集體成了一個空殼,不但一分錢沒有,反而負債500多萬!這些年來,不斷有村民上訪告狀,可告來告去,高銀山的位子越坐越穩,據說他“省裏有人”、“市裏有人”、“縣裏有人”,“朝中有人好做官”,不僅一次次化險為夷,反而接二連三地被評為市、縣“勞模”、全縣“優秀村支部書記”,還被“選上”縣人大代表。而那些寫告狀信的村民,不是被抓到村部進行“法製培訓”、接受罰款,就是受到高氏叔侄的當眾毆打、辱罵……

聽罷村民的訴說,童揚再也按捺不住,一拳砸在桌子上,把一屋的人都嚇了一跳!他霍地站了起來,劍眉倒豎,看到一屋子的人都看著他,便靜一靜心,口氣平緩但十分堅決地說:

“各位父老鄉親,感謝你們對我說了這麽多真話!怎麽說呢?我心裏非常有愧!在共產黨的天下,在我童揚領導的地方,竟然還有這些惡棍把持權柄、欺壓百姓!我沒臉麵對各位啊!……我,在這兒向各位承諾一句話,隻要我童揚還是這兒的書記,就決不允許他們這樣胡作非為!”

童揚說罷便大步走出了屋子,小周、許文斌也跟了出去。才走到這家農戶的院子裏,一個中年婦女急急地跑來,一把拉住許文斌說:“許老師,快!如嵐她奶奶不行了!”

許文斌一聽,也來不及和童揚打招呼,撒腿就往另一個有一大片竹林的垸子跑去。

童揚聽說有位老奶奶病得快死了,也和小周跟在許文斌身後。這時,天已近傍晚。

他們沒有發現,一個瘦猴一樣的青年男子始終不即不離地跟在他們後麵,跟了大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