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章

一晃幾天過去了。

這天早飯後,童揚去辦公室取了報紙,邊瀏覽邊往自己房間走去。當他展開一份《人民日報》時,裏麵掉下一封信來。

他撿起來一看,是一個普通信封,上麵寫著他收,寄信人地址是“大高家村”。他走進房間坐下拆開了那封信。

是一封舉報信!

信上寫著:

“童書記:您好!

我們是大高家村村民。聽說您是一個很正派、講正氣的書記,因此我們特地給您寫信揭露我們大高家村的重重黑幕。我們反映的,如果失實,甘願負法律和道義上的責任,而高氏兄弟的種種作為,想必您來柳林河後早就有所了解。不知您是否真的有那份勇氣和正氣來關注我們所反映的問題?……”

信中“是否真的”四個字下加了著重號,後麵列舉的是村支書高銀山兄弟利用家族勢力和黑惡勢力欺壓百姓、肆意加重農民負擔和侵占集體資財等八大問題。落款是138名村民的簽名、蓋章和畫押。

童揚審讀著那信中所列的八個問題,頭腦中猛然想起那晚那青年民工凶狠的表情和話語。信中沒有列舉具體事實,顯得很空泛,但言辭懇切,特別是信末的簽名想必都是真實的,看來所說的事起碼不會完全是虛妄構陷之辭。他的心一下子沉重起來,不由又瞄一眼那加了著重號的“是否真的”四個字,頭仰靠在椅背上,手指在沙發扶手上輕輕地敲擊起來。

看來,他與高銀山的交鋒,鎮裏會議上的那一次僅僅隻是個開始……

“篤!篤!”正在這時,房門被人敲響。童揚把信往報紙中一夾:“請進!”

紀委書記耿義走了進來。耿義是個40歲左右的漢子,中等身材,臉白皙清秀,很像個中學教師。他不吸煙不喝酒,作風嚴謹,不苟言笑,肯講真話。

童揚請他坐下,然後詢問地看著他。耿義從口袋裏掏出一封信,語調低沉地說:“童書記,大高家村有人寫來舉報信,揭露高銀山的問題。你看看?”

童揚接過粗略地一看,便從報紙中拿出自己的那封信,遞給耿義:“我這兒有呢。”耿義接過一看,兩封信內容一模一樣,隻是耿義的信是以紀委的名義收啟的。

童揚複把信收好,看著耿義:“你認為信中反映的問題真實如何?” 耿義表情複雜地:“你……想聽真話?”

童揚表情嚴肅地說:“這一年多的交道,你認為我是個虛假的人?”“那好,”耿義沉吟了一下,“這信上反映的,不說百分之百地真實,起碼有八成的準確!”

“你調查過?”

“你沒來前,每年都有人告狀。告狀信到縣裏、到市裏,到省裏的都有,但都給壓到我這兒來了。我也暗中作過一些調查。”

童揚不解:“為什麽要暗中調查?為什麽不查處?”

耿義長歎一聲,語調更加低沉:“紀委也是在黨委的領導之下啊!……比方說,你不讓我查,我能查敢查嗎?!”

“我明白了!”童揚想了想,“老耿,你去把雷鎮長叫來,我們商議一下……就把你那封信給他看,別說我也收到了信。”耿義去了。

一會兒雷振來了。童揚沒作聲,示意耿義出示那封信。雷振疑惑地接過信看了起來,童揚緊緊地盯著他的臉。

雷振看完信,臉上的表情仍是波瀾不驚:“就這事?”

童揚點點頭:“你認為如何?”

雷振沉默了足有一分鍾,然後語調低緩地說:“這事年年都有。高銀山這個人,能力有,問題也肯定有。這麽些年來,鎮裏對他是又愛又怕……”

童揚很奇怪:“又愛又怕?”

“是這樣,”雷振以乎放開了些,“愛的是他這人有工作能力,有魄力,有膽量,鎮裏布置什麽任務,比如財貿任務啦、計劃生育指標啦,植樹造林綠化什麽的,他總是第一個完成。抓企業他也有一手,他一個村就辦了好幾個企業,黃沙公司、板栗貿易公司、繭站、車隊,還有一家賓館……”

“等等,”童揚插口道,“這些企業年創收多少?交稅沒有?”

“年創收200多萬哩!稅也一分不少地交了。他曾說過,他一 個人就為鎮裏十幾個幹部掙下了工資!……他這個人就是太狂,市、縣勞模、縣人大代表,一個腦袋戴著好幾個頭銜,加上他們村以前年年是縣委書記的點,年年是全縣‘龍頭村’、‘紅旗村’。他還和原來的地委副書記、現在的市政協主席屠中正關係很‘鐵’,通過屠主席,他還和省裏錢副省長拉上了關係,手眼捅天,家裏經常是高官滿座哩!因此,鎮裏除了書記、鎮長少數幾個人,去了他理都不理。過去鎮裏新任書記、鎮長來了,都是先去拜訪他哩!”

童揚沒有接腔,沉默著,靜靜地聽著。

雷振繼續說:“鎮裏看他有能力,會完成任務,所以……而且這麽些年來,他的確為鎮裏撈來不少榮譽,鎮裏缺錢花,或者年終幹部發不開工資和獎金,請他一道往上跑一跑,總能弄到十幾萬的讚助……況且,現在農村工作難搞,大高家村高姓占優勢,他家兄弟叔侄上十人,有一定勢力,沒他誰也治不下來。以前村裏別姓人當支書,‘兩稅’、‘三提五統’總是收不上來。”

耿義這時插口向童揚介紹,高銀山作風霸道,在其他村幹部麵前也是如此。一次鎮裏開會,吃飯時他有事出去了,和他坐一桌的村幹們隻好幹等著。劉家畈村村長劉岩是個不信邪的人,等焦躁了,就邀大夥兒先吃,恰好高銀山辦完事進來,見別人沒等他,一氣之下掀翻了桌子。劉岩也不服軟,跳起來和他爭論,結果兩人在鎮食堂餐廳裏打了起來……

童揚聽了,忽然冷笑一聲說:“我還真是有眼不識金鑲玉!來柳林河一年多了,是得去拜訪拜訪他了,免得他再來擾亂我的會場!”

雷振和耿義都聽出了他話中的話,都沒有笑。童揚又正色道:“看來高銀山是個有爭議的人物。我來柳林河這麽長時間,對他的情況居然還不熟悉,真是太官僚了!我打算過幾天去大高村摸個透。高銀山若是個好村官,我為他撐腰壯膽!若是個村霸、惡棍,我就把他的假臉皮撕下來!欺壓百姓的人,再能幹對老百姓又有什麽用?”

“這事是不是慎重考慮一下?”雷振很擔心。童揚大聲說:“考慮什麽?我隻是去作客觀調查,既不哄他也不整他。他人正自然影子就不歪,若心中有鬼,我不去他終究要出事的。不必大驚小怪。”

“是否和鄒書記通個氣?”耿義問。

童揚想了想,說:“暫且不必。”

雷振和耿義起身出門,耿義突然記起了什麽,停住腳步:“哦,童書記,這次雙推雙考,組織部11月底要黨委的推薦意見,你看什麽時候定下來?”

童揚也想起來了:“看我忙得差點把這事忘了!……這樣吧,好在還有時間,考慮一段再定奪吧。”耿義點點頭,走了。

康健這幾天心裏一直偷偷地樂著。

他是家中的獨子,父親是縣教委的一個副主任,母親是縣農行信貸科長,家裏什麽都不缺,唯一缺的是他輝煌的仕途。他中師畢業後本來安排到下麵鄉鎮小學教書,父親見他不樂意,於是找關係將他轉入行政,一到柳林河就當上了昌河辦事處的主任,這一年他才21歲。幹了三年的主任,他小心翼翼的沒得罪任何人,入了黨,而且通過函授在縣委黨校拿到了大專文憑,今年恰逢縣裏實行“雙推雙考”選拔副鄉級領導幹部,他和計生辦石冰峰兩人符合“雙推”條件,鎮黨委已將他倆定為考察對象,但二人中隻能推薦一個人。他從分管黨群工作的副書記鄒誌武那裏已打聽到內幕:鎮黨委成員中對他讚成和否定的意見各占一半,但童書記態度還不明朗。假如童書記點頭了,那他就穩坐釣魚台了,因為組織部那裏父親早就打點好了。這次機會對他來說真是太難得了,他今年才24歲,如果能跨上副鄉級,那麽35歲以內奮鬥到副縣級是完全有可能的。而且,隻有今年跨上副鄉級,他才有望成為許副縣長的乘龍快婿。他和許副縣長的女兒許倩倩已談了兩年的朋友,一直因為“身價太低”沒有得到倩倩父母的承認。

現在最最關鍵處在童揚那兒了。康健發現童揚和別人不同,不喜歡拉拉扯扯,吹吹拍拍,也不喜歡說大話,因此不敢輕易在童揚那兒動用“物質手段”。但要讓童揚對自已產生好感又覺察不出太明顯的痕跡,的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前幾天他把自已的苦悶向父母訴說了。母親就問:“你們童書記借不借貸款?我可以給他一筆貸款!”康健搖搖頭:“他這時候借貸款幹什麽?”見他那心急如焚的樣子,一向望子成龍,視兒子前途為唯一生命 的康父也不由暗暗著急,但他畢竟在官場久經摔打,於是問兒子:“他的家屬是幹什麽的?是不是教師?”康健懊喪地說:“什麽都 不是,是個開電器行的個體戶。”康父一聽,想了想,一拍大腿:“這就好辦!”見兒子迷惑不解,康父笑笑說:“你去找童書記的夫人,讓她進一批電腦來,價格不要太高的,我一次給她批個七、八十台,讓她合法地賺上一筆 ,這事不就敲定了?”

康健喜出望外,連忙去找蘊芳,隻說自己是童揚手下,見童書記為官清正、工作辛苦,內心十分敬佩,因此願幫她做成一筆生意,以表達愛戴之情,隻字不提自己的事。蘊芳正發愁生意越來越難做,見他說得合情合理,便火速去省城進了八十台電腦。康父出麵把電腦攤派到各個鄉鎮教育組,八十台電腦一售而空,蘊芳淨賺4萬元。為這,蘊芳對康健很是感激,請康健到家裏吃了一餐飯。康健又買了一大堆文具、書籍和玩具給童揚的女兒點點,樂得點點抱著他的脖子“叔叔”長、“叔叔”短地直叫喚。蘊芳對康健更加喜歡了,差不多把他當親弟弟看待,而康健則嘴巴甜甜地稱蘊芳為“姐姐”,把蘊芳叫得心裏像抹了蜜一樣甜……

康健就是為這事樂著。這幾天他有事無事便往童揚房裏鑽,給童揚打打開水,或者向童揚匯報匯報工作,但就是不提“雙推雙考”的事。童揚製止了幾次,見他不聽,便索性由他。

這天午飯後,康健又提著兩瓶開水,走進了童揚的房間。

童揚正伏在桌上寫東西,想喝水伸手拿杯時,發現熱水瓶不見了,正在這時康健走進來,連忙放下水瓶為他續上一杯水,畢恭畢敬地放在他的麵前。

童揚“嘖”了一聲,放下筆,半是責備半是歉然地說:“康健,誰叫你為我打開水呀?”

康健站著,搔搔後腦勺,很純潔地笑著,說:“你們領導忙,我們做下屬的給打打水,有什麽不可以的?”

“可各人有各人的事嘛!你也別經常回來,該忙的事多哩!”

“我是有事才回鎮裏的。這不,下午我又要下鄉去。”

童揚盯著這個長相英俊的年青人,心裏十分複雜。康父幫蘊芳銷電腦的事,他事後才知道,雖然看上去是很正常的生意往來,可縣城那麽多賣電器的,康父為何偏偏幫助蘊芳?明擺著康健是在他童揚手下,眼下正麵臨著選拔。如果事先知道,他一定製止蘊芳,為這,他埋怨了蘊芳一通……對康健,他印象一般,不好也不壞,隻是感覺太滑、太虛,沒有石冰峰老實,更沒有石冰峰敢說敢幹。這次選拔副鄉級,雖說最後決定權在組織部,在縣委,但鎮黨委是第一道“關口”,點頭,人就上去了;搖頭,人就上不去。雖說現在官場貓膩太多,有時走程序隻是過場,童揚決定還是要把好這第一道關,至於以後的,他童揚就管不著了,起碼他童揚堅持了自己的黨性、憑了自己的良心。但到底推薦康健還是石冰峰?誰是庸才、歪才?誰是英才、雄才?童揚他一時也難辨清。憑目前的表麵印象,他傾向石冰峰,但要真正把他們兩人看準,他又沒有多大把握,人太複雜了,目前的忠,可能是今後的奸;眼前的奸,也可能會變成今後的忠。有句古詩,童揚記得很深:“周公恐懼流言日,王莽謙恭下士時。倘使當年身便死,一生真偽有誰知?”這詩,談的就是看人之難……這會兒,他見康健猶猶豫豫的樣子,就隨口說:“有事嗎?坐吧!”

康健就坐下了。

童揚心裏隱隱有一絲不快。他要趕寫一篇東西,現在看來是寫不成了……於是轉過身來,麵向康健:

“康健,我知道你心裏想什麽。現在我倆推心置腹地聊聊,你對這次選拔抱什麽態度?”

康健側身坐在沙發上,身子前傾,雙肘杵在兩膝上,手掌合攏十指互相絞著,虔誠地說:

“童書記,不想當將軍的士兵不是好士兵,我……我當然很想被選上。”

“嗯,追求進步,無可厚非。那怎樣才能當好一個副鄉級幹部呢?” “這個嘛,”康健不好意思地笑了,“與黨中央……具體說,與領導保持一致,協助主職搞好工作唄!”

童揚搖搖頭:“與領導保持一致?要是這個‘領導’錯了呢?”

康健大聲表白道:“領導怎麽會錯呢?!”

童揚反問:“是嗎?……譬如我,就永遠正確?”

康健一時無語……猛然間,他省悟到什麽,不由臉色發紅,神情惶恐起來:“童書記,我……我是說……”

童揚擺擺手:“好了,好了,別‘領導’‘領導’的了。說說怎樣對待群眾吧!”

“這個,這個,”康健猶猶豫豫,不知如何作答,半天才說:“按上級要求去做吧?”

童揚忽然笑了:“丟開了‘領導’,又冒出個‘上級’!”

康健“嘿嘿”地笑著,又摸了摸頭。

童揚見談不出什麽,就說:“算了,不談了。這樣吧康健,這次選拔對你來說雖是個機遇,但萬一你沒選上,不要鬆勁,踏實工作,今後前途有的是。你忙去吧。”

誰知康健的臉一下變白了,緊張地站了起來,嘴張了張,卻沒有開口,失魂落魄般從童揚房間裏出去了。童揚說完話便埋頭寫作去了,沒注意到他奇怪的表情……

晚飯時,縣裏來了幾個客人。童揚陪客人喝了兩杯酒,感覺身體有些不舒服,便告辭回到房裏,準備早點休息。

他洗漱一番後,剛要關門休息,康健突然敲起門來:“童書記……” 童揚一怔:他怎麽又來了?!嘴上問:“有事嗎?進來坐吧!”

康健縮手縮腳地進得房來,小心翼翼地坐下,囁嚅著:“童書記,您白天說的話,我……我想很久,我想……”

“哎!”童揚打斷他的話,“我隨口說的話,你老放在心上幹什麽?” “不,童書記!”康健像要急切地表白著什麽,語句一下流利起來:“您說得很對,領導不是神,也是人,並不是永遠都正確。”

童揚不解地看著他,不明白他怎麽還在糾纏白天的那句話?

康健繼續表白著:“我康健沒什麽優點,但我可以自豪地說:對領導,我是絕對忠誠的!當然,這也許是個缺點……”

童揚的眉頭不由微微皺了一下:“你找我,就是要說這些?”

康健見童揚有些不耐煩,神情不由又緊張起來:“童書記,我是想向您……現在世道險惡,人一不小心就會上了別人的圈套……”

“是嗎?……你能不能說明白點?”

康健見童揚有了興趣,膽子不由又大了起來:“你大概不知道,現在有人專門采取跟蹤、盯梢等手段,來發現領導幹部的秘密,從而達到控製領導幹部、借用權力牟取暴利的目的。不少領導幹部就這樣被人揪住了尾巴,有苦難言……像這樣的情況,我也知道一些……”

“哦!這樣的事,我聽說過,浙江不是有個姓杜的村支部副書記嗎?他辦了個‘盯梢公司’,結果控製了整個市的領導幹部。這樣的事我們縣裏也有嗎?”

“有……”康健回答一聲後,欲言又止。

童揚就說:“謝謝你的提醒!啊,我身體不夠舒服,想早點休息。” 康健一下子站起來:“要緊嗎?!我去為您找醫生,您可別光顧工作拖垮了身體呀!”

童揚哭笑不得,連忙說:“不用!不用!休息一下就好了。”康健這才告辭,出門時輕輕地把門帶上。

康健走後,童揚躺在**,腦子裏卻在回味著康健說的話,百思不得其解。康健說那些是什麽用意呢?提醒?警告?暗示?亦或是某種要挾?他將來天羅後的所有經曆都回憶了一遍,既未貪汙,也未受賄,沒跑官買官,沒走私販毒,沒給別人留下任何“把柄”……猛然,童揚大腦中一亮,渾身不由一激靈,想起蘊芳賣電腦的事來!本來,康父無緣無故是不會幫助蘊芳的,那麽籌碼就是他童揚要把康健推薦上去!假如不推薦康健,康父會善罷甘休嗎?他會采取何種報複措施呢?這其中一定藏有玄機!看來,康健這人人小鬼大,貌似恭順,其實早就設計把他童揚套牢了!……

想到這兒,童揚一翻身坐起,扭亮電燈,拿起枕邊的手機就撥蘊芳的電話。誰知才撥了兩三個數字,房門突然間“嘭!彭!”地響了起來。

童揚一驚,放下手機:“誰?”

門外傳來耿義的聲音:“童書記,快起來!出人命了!”

童揚身上一炸,不由出了一身冷汗!他一下把房門打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