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自從實行雙休日幹部輪流值班製度後,每一個雙休日都有黨政領導坐鎮值班。

這一個雙休日,是童揚和鄒誌武共同值班。周六這天,天淅淅瀝瀝地下著秋雨。

童揚看看沒事,便在辦公室裏寫了一上午稿子,是關於鄉鎮領導如何密切聯係群眾的問題,寫了改,改了寫,弄得精疲力竭、頭昏腦脹才完稿。

吃了午飯,童揚一個心念一動,便拿了一副象棋,來到鄒誌武房門前,喊:“鄒書記,來,我們到辦公室下棋!”

鄒誌武好半天才出來,看看童揚,很勉強地笑笑:“童書記有興趣,我陪你殺幾盤。”

兩人來到辦公室,擺好棋盤,你紅我白地布起陣來。童揚對象棋隻是半熟,也沒多大興趣,他是想利用下棋來溝通一下,盡量消除一下誤會,因此第一盤才下一半,他的敗局就已顯露 出來了。於是他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

“鄒書記,你下棋如做人,高深莫測嘛!童揚我今天想贏你怕是很難啊!”

鄒誌武的長馬臉始終陰雲不散,一副寵辱不驚的神態:“童書記心思並不在棋上,我即使贏了又有什麽好說的?”

好厲害,童揚暗道,他一眼就看穿了我的心思!手於是在棋盤上停下來,很誠懇地看著鄒誌武:

“鄒書記,我年輕,為官做人都經驗不足,工作中若有得罪之處,對的請你理解加諒解,不對的你要當麵給我指出來,好嗎?”

鄒誌武怔了一下,抬起眼皮,裝作糊塗地問:“童書記指的是?……”

“比如,大高家村的事……”

鄒誌武忽然笑了,笑意很淡:“童書記你說哪兒話?人若受不得一點委屈,那還叫人嗎?貿易公司的事,工作組對我進行了批評,是完全正確的呀!至於高銀山,有無問題,縣裏調查組不正在暗訪嗎?他們自然要下結論的,不是你我可下斷言的事。即使有問題,要負這個責任的,不僅僅是我鄒誌武一人,要打板子,打到我屁股上,遠著呢!……”

童揚悚然一驚!縣紀委赴大高家村暗訪,隻他和耿義知道,想不到鄒誌武早知道了!他見鄒誌武不想和自己深談,便說:“算了,不說了,下棋!”

第二盤,鄒誌武輸了,輸得毫無道理。童揚見他完全是應付了事,便道:“你要是不想下,就算了?”

鄒誌武就說:“我有點頭疼……就算了吧?”童揚收棋盤,鄒誌武則起身回房去了。

童揚呆在辦公室裏,想了好一會心事,最後莫名其妙地苦笑了一聲。

童揚一下午心裏都是怪怪的。

晚飯後,童揚自顧回房去了,再沒了找鄒誌武談話的興趣了。他打開電視,看完了《新聞聯播》和《焦點訪談》,又拿起幾張報紙正看著,房門被敲響了。他心裏一喜:一定是鄒誌武主動找他聊天來了!於是迅速把門打開。

門外站著的卻是康健!

康健站在門外,想進又不敢貿然進去的樣子,期期艾艾地:“童書記……我能進來坐坐嗎?”

童揚心裏很煩。經過一段時間的觀察,他發現康健是個很市儈很庸俗的人,官欲熏心,不擇一切手段向上爬。那次,康健向他說了一通莫名其妙的話後,他問了蘊芳,電腦的買賣中是否有不當得利?蘊芳說沒有。那麽,康健的話到底是暗示什麽呢?他今夜來,莫不是還想說一番叫人摸不著頭腦的話嗎?想到這兒,童揚口氣淡然地說:“進來吧。”

康健走進來,坐下,兩眼打量著童揚,心事重重的樣子。

童揚給他倒一杯水:“康健,想說什麽你就說吧。”

康健站起來接過水杯,又坐下去:“童書記,經過這一年多和您相處,我發現您的確是個一心為民的領導!”

童揚頓時一陣惡心,覺得康健很可惡又很可憐!為了升官,幾次三番地找自己的頂頭上司獻媚取寵,不累人嗎?!他努力控製著自己的情緒,說:“你別說這些!”

康健放下杯子,雙手在胸前比劃著:“可是您知道嗎?早就有人想陷害您啊!”

童揚嚇了一跳:“是嗎?!我有什麽把柄在誰手裏嗎?康健你給我明說吧,是不是電腦的事?”

康健站起來,急急地說:“不是!不是!電腦有什麽呢?那隻不過是我爸爸順便給範姐幫的個小忙,買進賣出,公平合理!”

“那麽到底是什麽呀?”

康健卻避而不談:“這……不到萬不得已,不能……不過您放心!我康健對您怎麽樣,您是明白的,我就是死也不會把您賣了!”

童揚不由瞪大了雙眼:“這麽嚴重?!什麽呀什麽呀康健?”

康健一臉肅然和忠心耿耿:“童書記您別問了,反正……您放一百個心好了!”

“……康健,你既然不願說,我也懶得問。好了,你的心意我領了!”童揚內心煩到了極點,想早點趕他走。

康健連忙站起來:“那我走了,您早點休息!”說著,倒退著出了童揚的房間,順手輕輕地把門帶上。

童揚往沙發上一倒,疲倦地閉上雙眼,康健的到來使他的心情壞到了極點……好一會,他站起來準備脫衣睡覺,房門又“篤!篤!”地響了起來!

童揚的頭上直冒火:肯定是康健又折回來了!他生氣地一下把房門拉開。

門外站著的卻是柳如嵐!

童揚的嘴巴張成了“O”型,很奇怪柳如嵐這個時候會來找他。他的鎮定自如一下沒了,竟變得有些失措起來:“柳……如嵐你怎麽來了?”

“不歡迎嗎?”如嵐拿那雙好看的杏眼看著他。

童揚很快恢複了鎮靜:“請、請進!”

如嵐很大方地走進房間,站在房中打量了一下房內的擺設,然後輕輕地坐在靠窗的沙發上。

童揚為她泡了一杯茶:“如嵐,你……你爺爺他好嗎?”

如嵐下穿藕色絨布筒裙,上穿一件黑色緊身西裝,襯托得她的臉更加白皙秀麗。她的長發還是盤在腦後,顯得高雅不凡、脫俗超塵。聽了童揚的問話,她臉上又襲上一層淡淡的哀愁,抬頭麵向童揚,一雙杏眼中閃動著瑩瑩淚光,含悲一笑:“他能好到哪兒去?……我為奶奶守完‘頭七’,明天要到縣城去。感謝您為我奶奶,為我家操了那麽多心……所以,我……今晚來……”

童揚沒有細究她的話,在她對麵的木椅上坐下:“別說感謝,別人當這個鎮委書記也會這麽做的。隻是慚愧,你爸爸媽媽的冤屈,我沒能力幫助洗涮清楚!……”

突然,如嵐無聲地哭了!兩行清淚掛在她那如脂似玉的臉頰上。童揚連忙刹住了話語,心中後悔不該揭了她心上的傷疤。

“不!”如嵐哭叫一聲,如江水奔泄一般地哭訴起來:“別人?你來之前該有多少個鎮委書記,可有誰為我柳家的恨操過心?哪怕是不痛不癢地問一聲也好啊!十幾年來,我爸爸、媽媽的冤屈,我爺爺、奶奶的苦難,一直像巨石一樣壓在我脆弱的心靈上!我曾經發誓:無論是誰,隻要他把我爸爸媽媽的冤伸了、恥雪了,我如嵐就義無反顧地嫁給他!我爸媽的冤屈,就像一把刀子,時時刻刻在爺爺、奶奶,在我的心上劃啊、劃啊,奶奶就是這樣含恨而死的啊!……是你,使如嵐看到了一線伸冤雪恥的希望,使我柳家看到了惡人必將受到報應的希望!這是我柳家多少年來夢寐以求的啊!盡管,我爸爸、媽媽的冤、仇一時難伸難報,但他們在天之靈一定知道:這世上有一個好心的有正義感的人在為他們奔走,在為他們懲處曾經陷害、侮辱了他們的惡人!他們四處遊**的靈魂,也會由此而歇息的!……”

說到這兒,如嵐泣不成聲了。童揚隻覺得內心受到了一陣陣強烈的震撼!他沒有想到,他僅僅做了一件舉手之勞而且是應該做的事,卻在這位姑娘內心掀起了如此大的波瀾!他不知如何勸慰如嵐,於是找來一條手巾遞給她,輕輕地說:“如嵐,堅強些!”

如嵐接過手巾,擦擦淚水,抬起頭,臉上忽然綻開了微笑,但臉上淚痕猶在,蛾眉微蹙,恰似帶雨梨花,其態萬般堪憐:

“我不該在你麵前……童書記,我知道你有一個美滿幸福的家,有一個美麗賢淑的愛你的妻子,我不配與你……如果您想要我的美貌,想要我冰清玉潔的身子,我願……報答你……一次……這是我最神聖、最豐富的報答……”如嵐說著站了起來,兩眼流露出無限深情,慢慢地、義無反顧地向童揚走去!

童揚幾乎是驚駭了!大腦一瞬間變得一片空白,呆立在那兒不知所措!如嵐那豔如桃李的麵龐已離他近在咫尺,她身上散發出的叫人如癡如醉的體香已鑽入他的鼻孔……他恍如大夢初醒,渾身不由出了一身熱汗!於是連忙用雙手扳住如嵐雙肩,又氣又急地道:

“如嵐!你……你真傻!你怎麽想出了這種蠢事啊!”

如嵐如一個木偶一樣站在那兒,任童揚的一雙大手把她緊緊地撐住、搖晃,交織著愛情、哀戚和迷惘的目光緊緊地盯在童揚臉上,一動也不動。

“唉!”童揚別過目光,激動地說:“你要用這種殉道的方式來感謝我?你真傻啊!首先,你要明白,我不是救世主,我所做的,是我的身份、我的黨性、我的良知所要求必須做到的,也就是說,我在盡我應盡的職責!你為什麽要感謝我?!當然,你可能會想,別的和我一樣身份的人沒有做到而我做到了,所以我應該得到報答,這就大錯特錯了!做到的不應得到報答,沒做到的,必須受到譴責、受到懲罰!隻是,我們現在還沒有做到這一點。其次,你用這種方式來報答我,既毀滅了自己,又毀滅了我啊!如果我自恃有功於你,乘機占有你,那我童揚不就是個衣冠禽獸嗎!那樣,我雖然活著,做著鎮委書記,與死又有什麽區別?!”

如嵐瞪大了雙眼,看著童揚;童揚也直視著她,目光中充滿了坦誠、熱切、純潔和無私無畏的光芒!這一次是她的心靈被強烈地撼動了!在童揚熱切、無邪的目光照射下,她突然發現自己是多麽的狹隘、自私和卑瑣!她的臉無地自容地紅了,紅得發燒發燙!

童揚把她輕輕地按在沙發上坐下,又倒一杯水給她:“如嵐,如果你要感謝我,那就用你好好地活下去、勇敢地奮鬥下去的行動來報答我吧!”

如嵐抬起頭,一時羞愧無比:“童書記……”

童揚又道:“如嵐,你真美!真的……我童揚並不是假道學家,我也有七情六欲,如果我沒成家,我……我會娶你做我美麗的新娘!那我該是多麽幸福啊!可……可我已有了嬌妻愛女,我要為她們負責,同時也為自己的心靈負責!如果……如果你同意的話,我就做你的親哥哥好了!”

如嵐一下子站起來,欣喜地看著他:“真的?!”童揚向她笑著點點頭。

“……哥哥!”如嵐有些羞澀地撲到童揚肩頭,又突然啜泣起來:“我早有你這個哥哥該多好啊!我就不會受這麽些委屈了!……”

童揚撫摸著她的頭發,待她停止哭泣了,便像親哥哥一樣在她耳邊問道:

“如嵐,告訴哥哥,許文斌是不是你的男朋友?”

如嵐嬌羞地“嗯”了一聲。

“好呀!”童揚大聲說,“小許年青正直,有才華有抱負,你和她珠聯璧合,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嘛!”

如嵐的臉更加紅了。童揚又問:“你明天去縣城,還是去‘金芙蓉賓館’?”如嵐點點頭。童揚便說:“那是個醉生夢死的地方,你再別去那兒了!我有個朋友顧楚才,在縣城有個‘楚天文化發展公司’,我寫信把你推薦到他那兒,學學電腦打打工,好嗎?”

如嵐興奮地說:“好呀,這樣我就有時間看書了!”

童揚欣慰地笑了。

這時夜已深了,童揚便把如嵐送到鎮客室,讓服務員小丁和她一起睡下。

童揚回到自己房門口時,嚇了一跳:鄒誌武不知什麽時候站在那兒看著他!

“童書記,小範過來了?……我剛才從外麵回來,聽到你房裏有人哭,我以為……你們夫妻吵架……所以……”

童揚立時明白了他的用意,嘴上敷衍道:“哪裏!我……遠房的一個妹妹來了,她和丈夫吵了架。”

“你遠房妹妹?”鄒誌武好像很關心,刨根究底地追問。童揚沒回答,進門,扭臉問:“進來聊聊?”鄒誌武忙說:“你休息!你休息!”童揚便“咣”的一聲把門關上了。

縣紀委紀副書記帶領一名工作人員在大高家村暗訪了幾天後,便以檢查農民負擔為借口,開始了明查。明查階段,耿義也參加了行動。 通過入戶調查全年各項上交款額,然後核對“兩稅”和上交鎮“五統”帳目,他們發現該村胡亂加碼和亂收費現象十分嚴重,人平負擔比有的村高出了3.6倍!更加嚴重的是,亂收費的金額沒有村集體的入庫帳,有的連收取的白條都沒有,大量收取的農民的血汗錢去向不明。

他們還查了幾家村辦企業和村裏的收支總帳,發現:該村黃沙公司、板栗貿易公司、繭站、賓館和車隊等五家企業,年純收為216.58萬元,上交各種稅金49.61萬元,上交村管理費13.56萬元,自留發展資金50萬元,還有80萬元不知到哪兒去了。而村裏的帳目一塌糊塗,隻見開支不見收入,負債高達569萬元!

不僅如此,紀副書記一行還了解到高銀山一夥其他大量的不法行為:利用“聯防隊”關、打、罰“不聽話”的村民,肆意魚肉百姓;壟斷資源,欺行壓市;組織賭博,賣**嫖娼,敲詐勒索過往商人……那天,紀副書記就親眼目睹了高紅躍一夥欺壓村民、強買強賣的不法行為。

鑒於問題十分嚴重,紀副書記和童揚商量後,迅速派專人趕到縣裏向方明書記作專題匯報,並請示下一步行動,因為縣委曾有過一個不成文的慣例:對於全縣“龍頭村”、“紅旗村”的問題的查處,須報請縣委常委會才可開展行動。

但調查組在摸清大高家村基本情況的時候,卻忽略了一個很關鍵的細節,致使後來案件的查處一再擱淺,並留下了無法彌補的缺憾。 紀副書記和童揚他們還不知道,縣委常委會正在就縣紀委調查大高家村一事召開專題會議。紀副書記派去的人沒有找著方明書記,他這會兒正坐在縣常委會議室裏。

縣委會議室裏,氣氛異常肅穆。

譚德安坐在橢圓型會議桌的上首,臉色鐵青,一副怒不可遏的表情。

方明派人赴大高家村明查暗訪,事先瞞著他,過了一個星期後他才知道。他感到了異乎尋常的憤怒!

在天羅,他向來是說一不二的,從沒有誰敢對他作出的決策說半個“不”字。從市裏調到天羅後,他苦心經營了兩年,天羅的領導班子,他自認為“**”得差不多了,隻有少數幾個人,雖然口服心不服,但沒有誰敢和他公開叫板。今年上年,有個姓盛的副書記自恃年輕,有理論水平,和他打了一段“拗腳鑼鼓”,不怎麽買他的帳。他和馮元穩打一聲招呼,馮元穩便派人盯了盛副書記整整一個月的梢,別的什麽把柄都沒拿著,卻發現姓盛的與縣委機關的一個女工作人員關係似乎不一般,於是在短短幾天之內,滿城都在傳說著盛副書記和那個女人的“風流韻事。”盛副書記無奈,隻好含憤向上級打了個請調報告,卷起鋪蓋走人了。自那以後,再沒有人敢挑戰他的權威了。可是現在,先是童揚,一個小小的鎮委書記,為修一條破路和他豁出一切地公開對陣,接著又冒出個方明,背著他去調查高銀山!如果不迅速采取斷然措施,把這樣的事打壓下去,今後誰再聽他的話?“風起於青萍之末”啊!

如果是別的村支部書記,方明、童揚別說去查,就是抓起來槍斃了,他也懶得過問的,村支部書記這樣的“官”在他眼裏,太不起眼了,全縣有800多個村支書,他能記住名字的,不過10人。可高銀山不同,是他手上高舉的一麵旗。這兩年,高銀山為他掙得了多少風光啊!省裏要看計劃生育模範村,他指向大高家村;市裏要檢查依法治村工作,他指向大高家村;全縣總結農業產業結構調整的典型,發展村辦企業的典型,他還是指向大高家村……可以說,高銀山榮,他譚德安就榮;高銀山衰,他譚德安就衰。

事情還不僅僅如此。

他譚德安兩年前從市委組織部副部長任上調任天羅縣委書記,雖是平調,但他知道來之不易。如今正處改革年代,中央國家機關人事製度改革已進行完畢,省、市兩級即將進行,一個正縣級的市機關副職,能平調下麵市縣正職,該是多少人夢寐以求的啊,“寧做蛇頭,不做龍尾”麽!他的任職問題上,當時的地委副書記兼組織部長屠中正起了關鍵作用,而屠中正曾下放大高家村,與高氏兄弟情誼很深,這裏麵,高銀山自然功不可沒……

高銀山的胡作非為,他並非毫無耳聞,沒人向他匯報,他譚德安的眼睛能瞞得過去嗎!高銀山一個小小的村支部書記,能有多少錢給他送來成千上萬的生日禮金和拜年禮金?他來天羅兩年,年年都有舉報信送到他的手上,他年年都丟到字紙簍裏去了。同時,作為基層幹部,作風不霸道一點,惡劣一點,稅費能收,計劃生育能搞好嗎?因此,對高銀山他懷有一種慈母對待頑皮兒子那樣的心情:既愛且恨,愛大於恨。

可是現在,如果不及時采取措施,高銀山就岌岌可危了。現在領導幹部不怕有問題,哪怕家喻戶曉人人皆知,隻要場麵上還在捂著,就沒什麽;可一旦撕開攤在桌麵上,事情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譚德安馬上召開了縣委常委會議。

會議一開始,他就對方明“目無縣委,毫無組織原則”的做法提出了批評,方明則以自己的做法符合組織原則據理力爭,兩人吵得幾乎翻了臉,還是組織部長老郭當了和事佬,兩人才都氣呼呼地停止了爭論。這會兒,方明撫了一下摻有絲絲銀發的平板頭,解開醬紅色套衫扣子,身子一仰目不轉睛地盯著天花板,正生著悶氣。

譚德安在方明前碰了個硬釘子,一時無可奈何。作為常委的一員,在會議上方明與他是平等的,他這個“班長”,對“不聽話”的成員,充其量也隻能隔三差五找找碴,在換屆時再將其“刷”下去,眼下卻是毫無辦法。他沉默了一會兒,便又把一腔怨氣發泄在童揚頭上,仿佛是對著童揚其實是衝著方明,聲色俱厲地道:

“高銀山有問題,我並不完全否認,要做事的人,誰會沒有問題?!現在就是這樣,坐的指責站的,看的批評幹的!天羅的安定團結來之不易呀,還不是大家共同努力 的結果嗎?可童揚幹什麽了?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專門影響天羅的安定團結和穩定!凡事要看大局啊同誌們!什麽是大局?天羅的整體利益就是大局!童揚今天要整這個,明天要整那個,弄出個緊張氣氛來,好像是天羅的天要垮了、地要陷了!好像他比我們在座的都高明!這是什麽意識啊?這純粹是一種陰暗心理嘛!要說問題,他童揚有沒有?去柳林河,搞什麽人事製度改革,把人心都弄散了!設立什麽‘應付辦’,看看!他專門設立這麽個機構應付上級,省裏、市裏、縣裏去人,他避而不見,躲在老百姓中間去沽名釣譽!柳林河不是有人作了個童謠在歌頌他嗎,說什麽‘立裏童,為鄉農’,他童揚比總書記、總理都受人愛戴了!這純粹是亂彈琴嘛!……”

常委們都交頭接耳地議論起那首童謠來。這時方明站起來,大聲道:“譚書記!你是縣委書記,說話不應該感情用事,要實事求是!童揚搞的人事改革,難道不符合中央的改革精神嗎?事實證明,柳林河群眾評價很高!還有,他常到群眾中間調查研究、訪貧問苦,你說他沽名釣譽,這有失公允吧!至於說那首童謠,是群眾自發創作的,這正說明他真正代表了群眾的利益,體現了黨為人民群眾服務的根本宗旨!他是個最基層的幹部,與群眾最近,他代表的是總書記、總理和黨中央的意誌,群眾對他的讚美,也是對總書記、總理,對我們黨的讚美!”

譚德安愣住了,自覺失言,但仍保持著一臉威嚴,近視鏡片後有些浮腫的雙眼射出了淩厲的光:

“我說錯了我負責!方明同誌,請你不要打斷我的話,允許我把話說完!”

方明氣呼呼地坐下。

譚德安繼續道:“大高家村開了家賓館,有個外地老板帶妓嫖宿,賓館作了舉報後被抓獲罰款,這是符合中央掃黃打非精神的吧?童揚怎麽幹?讓派出所把賓館封了!把老板放了!把合法罰款也退了!是這樣的吧老鮑?”縣政法委書記鮑衛民點點頭,譚德安便繼續道:“這就是童揚政策水平不高、思想境界太低的表現!據說他還和‘金芙蓉賓館’的一個三陪女鬼混,人家夜裏還送到他房裏去了!我建議對童揚的這些問題立案調查!”

譚德安越說越不負責任,方明忍不住剛要反駁,楊文鈺縣長這時開口道:

“大高家村賓館的事,我也有所了解,是賓館經理設套讓外地老板上鉤,然後再抓住宰他。至於童揚和三陪女鬼混的事,事關黨紀和人格尊嚴,沒有真憑實據是不能輕易下結論的。”

宣傳部長老謝等人也點點頭,但沒說什麽。

譚德安白了楊文鈺一眼:“你是個女孩子,這男人的事,你不懂!”一句話戧得楊文鈺滿臉通紅。譚德安見在這次會議上一時難得形成自己想要作出的決策了,於是話鋒一轉:

“有傳聞就說明不是空穴來風嘛!童揚和高銀山的問題既然都不明朗,那就都放著!童揚的問題暫不調查,去大高家村的調查組也要撤回!大高家村是我們縣委的旗,我們能自己把它砍倒嗎!”

方明一驚,站起來:“我反對!”

可譚德安沒有理會他,說聲“散會”就帶頭走出了會議室。

當天下午,譚德安親自給在大高家村待命的紀副書記打電話,勒令他停止調查。紀副書記無奈,帶著調查組離開了大高家村。

第二天上午,縣公安局看守所接到來自縣政法委的電話,高錫山被釋放。高銀山派高紅躍組織了有三輛小車的車隊專程把高錫山接回,在柳林河鎮街上兜了一圈,然後在鎮政府對門的酒樓開了兩桌接風宴,為高錫山壓驚,鳴炮奏樂,唱歌跳舞,鬧騰了好幾個小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