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大高家村地處交通要衝,與外省外縣連接的公路穿村而過,加上村裏辦有好幾家企業,因此各色生意人等經常光顧這裏。同時,這些年來,市裏縣裏不斷有這領導那頭頭因公因私來這兒,有的還要上臥虎山遊玩,晚了就要住宿,因此,高銀山便辦了個“好再來賓館”,讓五弟錫山當經理,從外地招來十餘個服務小姐,也設起了卡拉OK廳和包房,平時接待一般旅客,市、縣來人就負責接待領導。

後來,賓館的業務就漸漸變味了,高錫山運用利誘加脅迫等手段,使招來的小姐全部操起了皮肉生涯。再後來,高銀山與馮元穩取得了聯係。馮元穩控製著全縣幾十處色情場所和幾百號賣**女,高錫山每月向他交上一筆“娛樂管理費”,他就為高錫山調配賣**女,每三個月一調換,這樣賓館的賣**女就常換常“新”。

靠著色情生意,“好再來賓館”的生意竟十分火爆,一時間那些心思不正又有點錢的男人,甚至一些政府官員,都往這兒跑,花錢買上一笑。而高錫山也很“正規”地經營著,上靠黑道老大馮元穩和二哥高銀山,下仗族侄高紅躍等一幫地痞流氓,把賓館經營得很是紅火。雷輝幾次要查處,可縣政法委卻給他打招呼,叫他“別給大高家村的開放搞活潑冷水”,雷輝一時束手無策。後來,賓館的“業務”對外、對內全放開了,高氏兄弟和高紅躍等一幫地痞也“近水樓台先得月”,有時為爭小姐竟和客人動起武來,而賓館小姐也就那麽些,玩膩了的人便不再來了,“生意”又漸漸清淡下去了。高錫山於是又想起了來錢的歪點子:用小姐設套子,宰外地初來乍到的生意人。

這天,浙江來的張老板來柳林河收購中藥材,途經大高家村,住進了“好再來賓館”。

柳林河屬山區,盛產玄胡、海金沙、桔根、野山菊、麥冬、杜仲,甚至還有野生天麻、七葉一枝花等名貴中草藥,因此經常有江浙一帶的老板來這兒做藥材生意,一些村民靠著采集、栽種中藥材賺得一點小錢。

張老板住進了賓館,發現裏麵的小姐穿得很露,神態妖冶,打扮豔麗,他是久經風月的人,心裏便明白了幾分。但他初來乍到,不識這裏的水深水淺,言語上也不敢造次,因此吃了晚飯,就老老實實地呆在房間裏,準備睡覺。

誰知,他剛要就寢時,一個神態嫵媚、打扮妖豔的小姐敲開了他的房門,嗲聲嗲氣地說:“老板,讓我進來坐坐,行嗎?”還沒等他反應過來,人就進來了。

張老板又喜又怕,眼睛色迷迷地盯著小姐那高高隆起、呼之欲出的**:“你一個人到房間裏來,怕不合適吧?”

那小姐瞟他一眼,把他骨頭都瞟酥軟了:“怕什麽呀!老板你是走南闖北的人哪,還怕我這個山裏妹子呀?”說著就往他身上靠去。

張老板輕輕推開他,仍不放心地探問:“你們這兒還敢興這個?不怕掃黃打非?”

那小姐“卟哧”一聲笑了,拋一個媚眼給他:“你真是個土帽!現在都什麽年代啦,開放搞活嘛!我們這兒的高書記呀,思想可解放啦!” 張老板這時把疑惑都丟開了,來到房門外觀看了一下,急忙關門,上鎖,一轉身便撲過去抱住了那小姐,伸出舌頭在她臉上**,雙手在她身上**,最後抓住她那對鼓鼓的**一陣亂搓,嘴裏“吭哧”著:

“乖乖!乖乖!想死我啦!”

那小姐卻像條蛇一樣從他懷裏遊開去,伸出兩根手指:“老板你急什麽呀?等一會兒我讓你玩個夠!哎,你想白玩呀?”

張老板更加亢奮,掏出兩張百元鈔塞到她的胸衣裏,又伸手把她往床邊擁去:“請問小姐芳名?”

那小姐把錢收好,向他拋一個媚眼:“看老板你是個情種呀!玩過了還想記住本小姐的名字?你叫我艾艾好了。”

“怎麽不想呢!”張老板的胃口被吊到了喉嚨口,猴急地把艾艾往**扳,艾艾卻一扭身站起來,不知從那兒拿出兩杯果汁,遞一杯給他:“先喝點飲料吧,老板你太瘦,一會兒可別抽幹了身子!”

張老板接過一飲而盡,片刻感到渾身燥熱,那個東西便直直地挺了起來。他眼睛都紅了,一把抱住艾艾,右手一探便探到她最隱秘的地方,感覺那裏熱乎乎、潮潤潤的,便把她一甩,艾艾就四肢朝天地叉在**。張老板急得手忙腳亂,一邊慌慌的脫衣解褲,一邊**笑著:“想不到你們大山裏還有這個,真是太好了啦!”

艾艾叉在**,顯出萬般媚態:“開放搞活嘛!……動作快點嘛,等死我了!……”

“是啊!是啊!要開放就要搞活,就要‘搞’活女人啦!”張老板幾把把衣服甩掉,撲到艾艾的身上……

張老板一進入艾艾的身體,便拚起命來縱橫馳騁。誰知才耍弄了幾分鍾,房間的門“哢嚓”一聲被人打開了!

張老板倏地一下爬起來,驚恐地看著來人。進來的人有兩個,一個黃黃麵皮身穿警服,另一個是滿臉凶神惡煞、黑油桶一般的“聯防隊長”高紅躍。

高紅躍幾步來到床前,老鷹抓小雞一樣拎起了張老板,一拳擂在他的臉上,惡狠狠地道:“你小子,敢在賓館裏嫖娼,看我不揍死你!” 張老板顧不得疼痛,抖抖索索地穿上衣服,來到二人麵前,打躬作揖地道:“對不起!對不起!我……我……是她主動來的!”他指了指艾艾。

誰知艾艾用被子遮住光溜溜的胸脯,坐在**道:“胡說!明明是你叫我來的,還敢說本小姐送上門來了?”

張老板這才知道中了圈套,索性把心一橫,問道:“你們是什麽人?有權闖入我的房間嗎?”

高紅躍又揮起了拳頭,那穿警服的攔住了他,冷冷一笑,從上衣口袋裏掏出一個本本來,展開在張老板麵前晃晃:“看看,我有沒有這個權力?”張老板眼尖,瞥見那是警官證,上麵的姓名是“梁星”。

張老板頓時像皮球泄氣般地蔫了。高紅躍把他褲腰上的皮包一扯:“走!”把他帶了出去。

就這樣,張老板攜帶的19000元現金全被當作“罰款”予以“沒收”了。他向他們索要收據,高紅躍又將他揍了一頓……

聽罷張老板的哭訴,童揚眼睛都氣紅了。他先安慰了張老板幾句,然後說:“張老板,你先到醫院治治傷,然後在旅館住下等一等,一個星期我就給你答複!”

張老板嘟囔道:“我一分錢也沒有了!”童揚轉向雷輝:“你先從所裏拿兩千元給他墊上……等等,梁星不是你所裏的人嗎?”

高大威武、英氣逼人的雷輝一副標準的軍人形象。他是省警官學校畢業生,為人正派,嫉惡如仇。所裏梁星參與此事,他既感到憤怒,又感到臉上無光。見童揚問他,於是恨聲道:“他是指導員兼副所長,縣政法委鮑書記的姑表弟!”

童揚沉吟了一下:“先別驚動他!”

雷輝和張老板走了,童揚便從桌上拿起話筒,撥通了縣公安局長章龍雲的電話。

第二天,公安局長章龍雲就和一個青年幹警來到鎮裏。

童揚和章龍雲一見麵,便緊緊地擁抱在一起。兩人是市委黨校時的同學,意氣十分相投。童揚請他們坐下,笑道:“把老兄你的大駕都驚動了,真不好意思呀!”

章龍雲也笑道:“今天我們來揭你的醜,給飯吃嗎?”

“怎麽不給?你們幫我把醜揭徹底了,我請你們的客!”

“自揭其醜,世間少有。童揚,你要當名人了!”

“這醜你不也有一份嗎?”

章龍雲一想,不禁“啊”了一聲:“也是!這醜我倆都有份,還是我倆自行了斷!”

童揚收斂住笑,口氣嚴肅起來:“章兄,昨天電話中不便細說,關於柳玉文案件,還仗老兄幫忙,撥雲見日,洗雪沉冤。”

章龍雲道:“昨晚我查了查柳案的案卷,竟沒查到隻字片言,所有有關柳案的材料沒有存留下一個字,看來這事蹊蹺啊!”說著,他指了指身邊的那個便裝的精幹幹警道:“他叫章勁,刑偵隊隊長,全市破案能手。能否查明那件舊案,還得看他的。”

童揚便向章勁點點頭:“全靠你了!”

章勁說:“我一定盡力。不過,我主要是負責嫖娼案的,柳案隻能順便暗中調查;同時年代久遠,人證物證難尋,恐怕一時難得澄清。” 童揚理解地點點頭:“盡力而為吧。”

章勁也走了。

童揚便邀章龍雲到自己房裏,兩人繼續聊著。聊著聊著便聊到了梁星。童揚便說:“梁星如此素質,你怎麽讓他在你手下當差?”

章龍雲詰問:“老兄手下,個個都是強將嗎?”童揚一想,旋即一笑:“也是,彼此彼此吧!”

章龍雲神情一下肅然:“現在好多事呀,你明明知道該怎麽辦,可手腳剛展開,事情就變得不是那麽一回事了。梁星這人,原是個合同民警,不學無術,靠著姑老表的權勢在我手下吃閑飯,你能把他怎麽樣?再說,他這人有他的用處。”

“此話怎講?”

章龍雲笑笑,沒有作聲。童揚便埋怨道:“賣什麽關子嘛,吞吞吐吐,娘兒們一個!”

章龍雲隻好道:“好,好,真佛麵前不燒假香!對老兄你我暴露一下自己的陰暗心理。你不知道哇,我這個局長當得有多難!幾百號人,個個要吃飯,可財政一包幹,工資有時都沒的發,要是碰上個要跑遠路的案子,汽油錢都沒有!咋辦?總不能坐以待斃吧?所以下麵抓抓賭博、罰罰麻將什麽的,我隻能睜隻眼閉隻眼,幹這事,你讓雷輝這種人幹,幹不了,非得讓梁星這號人幹不可!可不能把賭徒都辦‘死’了哇……”

童揚恍然大悟:“原來如此!老兄你是捉曹放曹哇!哎,梁星參與設套宰張老板,該不是你指使的吧?”

章龍雲一下子哭笑不得:“哪裏呀哪裏呀!讓你知道一點內情,你就懷疑起一切來了!他這回性質可不一樣,若查實了他的問題,我是要堅決駁一回鮑書記的麵子的!”

兩人一直談到正午。章龍雲吃了午飯,便回縣去了。

柳奶奶去世下葬已經五天了。

她的墳就在棲鳳坡上。棲鳳坡形如臥鳳,坡上蒼鬆翠竹,坡下一溪山泉,是一個十分清寂而幽靜的地方。

下午,許文斌陪伴如嵐給奶奶“上墳”。這兒的老人去世下葬後,頭七天要天天在墳頭燃一道用稻草編成的“煙把”,在墳前擺上糖果、菜肴等祭品,叫“守頭七”。傳說頭七天,去世的人的靈魂每天晚上要出來在墳頭坐一坐,繼續享受一下未享受完的“人間煙火”。過了“頭七”,以後每到逢“七”的日子,又要在墳頭燃起“煙把”,擺上供品,一直到七個“七”以後才算完結。去世老人的“七”守得好,後人就有飯“吃”,就有享不盡的富貴。

兩人先在墳頭燃上“煙把”,又在墳前擺上糖果和菜肴等祭品,然後燒了幾疊冥幣,在墳前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頭。如嵐抓一把新土按在墳頭,叫一聲“奶奶!”又悲悲切切地啜泣起來。

許文斌把采來的兩束野**插在墳頭上,然後拉起淚眼婆娑的如嵐:“如嵐,我們回吧!”

如嵐站起身,又扭頭看看奶奶的新墳,和文斌一道向坡下走去。 來到小溪邊,如嵐停下來,扭頭看著文斌,見他神色憔悴,身上的藍紅條紋翻領衫上沾著幾塊汙漬,不由心中一酸:“文斌,看這幾天把你累的!”說著,蹲下身去,把一條手絹浸到澄碧如玉的溪水中,搓了搓,擰幹,然後湊到文斌跟前,柔聲道:“我來給你擦擦臉。”文斌伸手要接手絹,可如嵐早把手娟按在他的臉上,輕輕地擦拭起來。

文斌隻好站在泉水中的一塊石頭上,聽任如嵐的擺布。猛地,他一腳不穩身子一歪,下意識地伸手一抓,一下把如嵐抱住了。如嵐沒有掙紮,溫順地倒在他的懷裏,雙手緊緊地抱住他的脖子,臉貼著他的臉。文斌頓時兩頰緋紅,一顆心狂跳著,感覺得如嵐那豐滿的胸脯中,也仿佛有一頭蹦跳的小鹿……一霎時,一團令人昏眩的熱氣罩住了他的全身……

長到二十多歲,文斌還是第一次和姑娘肌膚相親;和如嵐交往了幾年,也還是第一次和她擁抱。片刻的昏眩過後,文斌大膽地扳過如嵐那張雖然哀戚但依然嫵媚動人的臉蛋,把自己的嘴壓在她那鮮潤如玉的唇上。如嵐身子微微一抖,雙手把他抱得更緊了,兩人忘情地熱吻起來……

山上的野**正怒放得一片金黃,陣陣清淡的香氣撲鼻而來,沁人心脾;清涼的山風把山上的樹葉、竹葉吹得“沙啦啦”地響,淙淙流淌的山泉,“叮叮咚咚、叮叮咚咚”地彈奏著美妙動人的樂曲;幾隻色彩斑瀾的山雀兒,在翠竹叢中婉轉吟唱,仿佛在為這對年青人禮讚、祝福……半晌,如嵐鬆開手,臉兒紅撲撲地低下頭去,又把手絹打濕了,起身為文斌擦試著身上的汙漬。

文斌攔住她的手:“不用,我回去換了它!”

“那你送給我洗吧?”如嵐拿那雙勾魂攝魄的杏眼看著他,“別再讓大媽為你洗衣服了。”文斌沒有姐妹,衣服是母親給他洗。

文斌搖搖頭:“那我自己洗唄!”

“你一個大老爺們,會洗嗎?”如嵐掠一掠掉到臉上的幾縷秀發,淺淺一笑。

文斌扭頭盯著她:“老父未卸千斤擔,慈母猶挑補衣針!如嵐,我今年28歲了,你……你快嫁過來吧!”

如嵐的臉更紅了,嗔道:“看你急的!……”

她抬頭望望坡上,神色又一下憂傷起來:“等奶奶滿了‘七’以後,我再……”

文斌見她又傷起心來,連忙擁住她,一邊走一邊說:“對不起,如嵐!我不急,等你一萬年!”

如嵐一下又破啼為笑了,在他胸脯上捶了一下:“你呀!一萬年我們不都成精怪了?”

文斌刮了一下她的鼻子,調侃道:“怎麽樣,我一句話就試出了你的心事吧?其實呀,你心裏比我還急!”

“你!”如嵐又羞又氣,又要用手捶他,文斌一下子跳開,“哈哈”大笑起來。

不一會,兩人來到分手的岔道口。看看四周無人,兩人又緊緊的擁抱了一下,如嵐然後一步三回頭地走了。文斌站在那兒目送著她,見她在轉過山嘴時又回頭望了一下,心中熱浪一湧,朝她揮手搖了搖,然後往路邊草地上一倒,雙手反枕著腦袋,眼望著藍天白雲出神。

柳奶奶從去世到出殯下葬,他一直請假住在如嵐家,先是為柳奶奶守了一夜靈,做法事時,又為柳奶奶披麻戴孝,捧孝盆、扛招魂幡、燒靈屋、撒“買路錢”(冥幣)。本來這些都是柳家晚輩的事,而且要男性,但如嵐無父無母、無兄無弟,他作為柳奶奶的孫女婿,這些便落到他的頭上。忙完這一些,他人也累得夠嗆了。

文斌比如嵐大兩歲,兩家相隔四、五裏路。小時候,兩人在一起讀書、玩耍,他總是把她當成自己的親妹妹看待,有別的男孩欺負如嵐,他總是挺身而出,護著如嵐。山裏孩子“開親”(做媒結親)早,記得文斌十歲時,有大人開他的玩笑說:“文斌,給你 訂個媳婦吧!”文斌就說:“我不要你們做媒,長大了,我要娶如嵐!”後來,兩人年齡大了,少男少女情竇初開,見了麵動不動臉紅了,就慢慢疏遠起來。後來文斌先上高中,以後交往就少了。也許是命運的安排,他們二人都沒有上成大學,都回到家鄉,兩人又交往密切起來。

文斌讀高中時,政、語、史、地成績很好,一直名列年級前茅,可數學卻差得出奇,每次考試都不及格,結果,因總分上不去,他高考落榜了。回鄉後,他在村小學當了一名民辦教師。由於教齡短,一直不能夠參加轉正考試,等他有資格參加“民轉公”考試時,如嵐奶奶突然癱瘓了,他忙著幫如嵐為奶奶求醫問診,耽誤了考試,結果還是一名民辦教師。

文斌熱愛文學創作,是縣裏小有名氣的業餘文學作者,他創作的詩歌發表在省刊,寫的雜文登上了省報,其中《腐敗分子的怕》還得過省報副刊文藝作品二等獎。和大多數文人一樣,文斌個性清高、剛直,眼裏容不下砂子,高銀山有個女兒叫蓉蓉,品貌都不錯,而且在縣農行工作,因傾慕他的才華想和他處對象,可他不冷不熱地拒絕了,為此,在高氏家族眼中,他是“異己分子”之一。但他有一定的名氣,從縣裏到鎮裏有不少領導熟悉他,因此沒吃高家的虧……

胡思亂想了一會兒,許文斌一翻身站起,往家裏走去。走到自家那幢瓦房前,見他母親正在門口張望,便叫了聲:“媽!”許母愛憐地看著他:“斌兒,看你瘦的!……家裏來客 了!”

“媽,是誰?”

許母笑著:“你進去就知道了!”

文斌跨進門,見堂屋中站著一個身材挺拔的青年男子,正含笑看著他。他定睛一看,不由叫道:“童書記!”

童揚和他握了握手:“許秀才,歡迎不?”

文斌便道:“大駕光臨,蓬蓽生輝呀!快請坐!”

童揚坐下,見文斌詢問地看著他,便說:“我這次沒有任何事,隻是閑逛逛、閑聊聊,有功夫嗎?”

文斌忙說:“有!有!……你在我這兒吃晚飯,我去把高大爺也請來。”

“是有才老人嗎?”

“是啊。”

童揚高興地點點頭:“那好極了”!

文斌便走了。

許母為童揚端來熱茶和香噴噴的花生。童揚忙道:“大媽,把您累著了!我到文斌房裏瞧瞧行嗎?”

許母忙說:“童書記,您隨便!您隨便!”童揚便端著茶杯,走進文斌房中。

文斌的房間潔淨而簡樸,一個很大的書櫃,書架占去了半邊牆,上麵擺滿了古今中外文學名著和各種期刊,還有一些政史和哲學類書籍。窗前寫字桌上、床頭枕邊,散亂地堆放著書籍和報刊。牆壁上貼著很多字、畫,有徐悲鴻的馬、齊白石的花鳥蟲魚和鄭板橋的竹子。進門的牆上,貼著文斌抄錄的賈島的《劍客》:“十年磨一劍,霜刃未曾試。今日把示君,誰有不平事?”童揚輕聲吟哦著,頓時感覺到一股凜然之氣襲上全身,同時也對文斌的誌趣、情操有了進一步的了解。他來到文斌的寫字桌前,信手翻了翻,便翻出文斌寫的一首詩,是一首七言律詩:

春風帶雨沐桃李,

浩**乾坤展鵬程。

一盞窗燈下夜色,

三尺講台托啟明。

教化萬生標航向,

訓誨百眾祛蒙塵。

治愚富智歡盛世,

偉業而今正欣欣。

童揚把這首《教壇雜詠》吟哦了幾遍,覺得寫得不是很好,意境雖然可以,但字句不精煉,平仄對仗都不甚恭正。不過,作為一個二十來歲的年輕人,能寫律詩,也算難能可貴了。

正欣賞間,許文斌和有才老漢回來了。童揚和有才老漢相互熱情地打過招呼,然後一起坐下吃花生、喝茶。

一會兒,許母把晚飯辦好了。菜是農家菜,有臘肉炒白花菜、粉蒸肉片、野竹筍、幹蘑菇、辣椒蝦米、醃雞蛋、火腿片、紅豆腐和板栗母雞湯,全都是大別山的風味菜肴。

大別山的火腿、紅豆腐和板栗燉雞湯是招待貴客的佳肴,遠近聞名。那火腿是用整隻的豬胯經過鹽醃、煙熏和日曬後而成,用尼龍袋密封好懸於梁上,曆經數年而色、香、味不變,食之甘香爽口。童揚看那盤中的火腿片,薄薄的肉片鮮亮如鬆脂,隱隱透出一縷縷清淡的香氣,不由口舌生津。有一年王震將軍到天羅來,點名要吃大別山的火腿,縣裏買來數隻,廚師辦好後王震一連吃了好幾片,越吃越想吃,但他的保健醫生卻不允許,命人把火腿撤了下去。那紅豆腐的做法也挺特別,每年底臘月間,殺年豬時將豬的“紫血”留好,取瘦精豬肉剁細,和豆腐、精鹽、豬血一起拌勻,捏成碗大的團,先於火塘上熏幹,然後拿出曝曬成拳頭大小的豆腐團,客人來後拿一隻切成薄片,在鍋裏用植物油煎熟,香脆可口,回味悠長。板栗燉雞湯則是將板栗和老母雞一起下罐,用文火燉熟,食之板栗甘香、雞湯鮮美,且有滋身壯體之功效,是大別山農家待客的傳統美食精品。

許父端出一壇老米酒,笑著說:“童書記,這是‘家園酒’,叫文斌陪您和高大爺喝幾盅!”

這老米酒也是大別山農民自釀的農家酒,用精糯米發酵後,濾去米渣,然後在酒水中泡上桂花、**,用壇封好,藏上數月,取出飲時,香氣撲鼻。老米酒度數不高,進口平和,一般酒量的人喝上一兩碗後,能取得舒經活血之功效;但若暴飲,酒的後勁較足,也會醉人,且比其他白酒還醉得厲害。

童揚看著滿桌的美酒、佳肴,“嗨”了一聲:“我這一來,麻煩你們這麽多,叫我心裏難安呀!”

文斌一邊往酒杯裏斟酒,一邊說:“農家小菜,談何麻煩?你要是冬天來,我們圍火塘吃大吊鍋喝老米酒,那才過癮呢!我們這兒過去有句話,叫做:‘老米酒,蔸根火,除了皇帝就是我’!”

童揚笑了:“聽說過,聽說過!大別山的大吊鍋遠近聞名,勝過城裏的火鍋!可惜,現在無緣吃到了!”

“怎麽無緣?”有才老漢道:“你冬天來,老漢我辦大吊鍋給您吃!” 童揚忙說:“不敢當!不敢當!您那大年紀,敢麻煩您嗎?文斌這兒,我打打秋風也便罷了!”

一屋人都笑了起來,接著便入席吃飯。文斌請童揚坐在桌子上首,可童揚堅持讓有才老漢和許父上首坐下,自己和文斌在下首相向而坐,四個人便淺斟慢飲起來。許母在廚房裏忙活著,童揚請她入席,可許母堅決不坐,山裏的女人一般是不陪客人上席吃飯的。

四個人一邊吃喝一邊談,很是融洽。吃完飯,童揚已有幾分醉意了。文斌說:“童書記,我們垸子前麵有兩棵百年古樟,樟樹下十分潔淨、幹爽,我們到那兒坐坐聊聊天吧?”

童揚一聽,高興地說:“好呀!晚飯後品茶聊天、坐而論道,是人生一大快事也!”說著轉向有才老漢:“老人家,您有興趣嗎?”

有才老漢笑著說:“我老了哇!您是大地方讀書出來的,文斌也是飽讀詩書,隻怕老漢我插不上話。”

童揚忙說:“哪裏!哪裏!老人家過去設館授徒,才真正稱得上飽學之士啊!我和文斌,隻不過聊有皮毛而已!”

三個人說笑著便往大樟樹下走去。

此時天已黑了,天上一輪明月灑下滿地清輝,月下的垸落村舍、山巒樹木,皆清晰可見,倒有幾許朦朧的意境。一群孩子在垸中稻場上玩著一種叫做“翹翹腳”的遊戲,一邊玩一邊用奶聲奶氣的聲音念著一首歌謠:

“立裏童,為鄉農,訪貧問苦解民窮。甘霖落,苗兒蔥,雲消霧散見晴空!……”

童揚一時童心大發,感興趣地駐足觀看、傾聽著:“立裏童,為鄉農……”猛然大吃一驚:這童謠說的不是他嗎?!他惶恐不安地轉向文斌:“文斌,這……這童謠是怎麽回事?!”

文斌笑著說:“這童謠說的是你呀!”

童揚生氣地道:“真是亂彈琴!……啊!一定是你創作的吧?”

文斌急了,辯解道:“你別冤枉我!這童謠是從外村傳來的,真的!我們老師查問了很多學生,都說不清是誰教給他們的,反正覺得唱著很上耳,就互相傳唱開了……”

童揚用手一梳頭發,仰天長歎道:“唉!我童揚何德何能,又為老百姓做了什麽?!這歌謠真叫我無地自容啊!”

有才老漢便勸道:“這歌謠說的沒錯,您是個好書記啊!既然有人作有人唱,自然是有人認為您為官為得不錯啊!”

童揚又歎道:“我是耽心,如果有一天我辜負了大家,我又有何麵目麵對世人呢!?”

有才老漢道:“您照現在這樣子做下去,一定不會有負眾望的。” 說話間,三人來到大樟樹下,許父早拿來了椅子,泡好了熱茶。

那兩棵古樟正處在垸口,樹齡均在百年以上,冠蓋如雲,遮天蔽日。樹下一坪平地,清爽潔淨。古樟外麵,是一道深溝,溝裏泉水潺潺,淙淙作響。站在古樟下眼望遠山,溶溶月色下一片黛色的山影,透露出點點村舍的燈光。夜空瓦藍瓦藍,顯得純淨而清寂,空曠而渺遠。寥落的疏星、黛色的群山、鐵黑色的樹影、沉靜而凝重的大地和樹縫間篩下的斑駁的光點,構成了一幅美妙動人的“月夜圖”。

童揚點上一支煙,深吸一口,麵向有才老漢道:“老人家,來柳林河,我也沒為老百姓做什麽;做過的幾件事,隻是憑著自己的一股真性情,也不知到底是對是錯?若幹年以後,柳林河人會如何評價我,我還真的很擔心啊!”

有才老漢說:“當官的要的是您這種真性情啊!《中庸》上說,‘是故君子,動而世為天下道,行而世為天下法,言而世為天下則,遠之則有望,近之則不厭’。老漢我不說恭維話,柳林河人對您,評價高著呢!”

文斌也說:“是啊,就拿修路來說,你不是為柳林河人謀福利嗎?對老百姓來說,少收就是多給呀!”

童揚搖搖頭:“這算得了什麽呀!柳林河要辦的事太多了,有時我真的覺得很累,我真的擔心怕做不了做不好,空負了百姓的一腔熱望!” 有才老漢:“‘一鼓作氣,再鼓而衰,三鼓而竭’呀!”

童揚點點頭,忽然又感歎一聲,說:“老人家,我有時候想啊,我個性是不是太不行了?我一見到不平的事,心氣兒就平不下來,是不是太沒有包容心,心眼兒太窄了啊?”

有才老漢搖搖頭:“您這樣好哇!老百姓盼的,不就是你這樣親善去惡的官嗎?‘見賢而不能舉,舉而不能先,命也;見不善而不能退,退而不能遠,過也!是真君子,沒有不嫉惡如仇的啊!這恰是心裝天地百姓,怎麽是心眼狹窄呢?”

文斌這時說:“正邪自古同冰炭。童書記,你就做個當代的清官吧!” 童揚道:“時代不同了,現在呼喚的是民主體製,而不是什麽清官。” 文斌不以為然:“錯了!我雖說對當今社會現象談不上有所研究,但據我所知,我認為清官還是有存在的必要的。拿徐春輝來說,民主呢?司法公正呢?都哪裏去了?!如果有一個位高權重而又體恤民情的官員出來幹預一下,他會含冤自殺嗎!因此,我認為在目前,你隻能當個清官。”

童揚沉默半晌,說:“即便如此吧,可清官的力量隻有那麽大,靠清官能把事情辦好嗎?”

“怎麽不能?”文斌道,“清官可凝聚民心民力呀!眾誌成城,何愁不能**滌奸惡呢?”

有才老漢道:“文斌說得對呀,這世上絕對是好人多於壞人的!隻要大多數好人抱成一團就不愁壓不倒那些屑小之徒啊!”

童揚釋然道:“但願像你們所說的,我童揚也就不會落得個壯誌難酬了!”

三個人談興盎然,不知不覺已到深夜。夜漸漸沉寂下去了,大部分村舍的燈光都熄滅了,一切都像沉沉地睡去,四野無聲,這時仿佛能聽出大地在勞累一天後“嘶嘶”的喘息聲。一顆流星從遠空“哧”地一下劃破月夜,墜落在遠方山穀之中……

有才老漢忽然歎息一聲,雙手合十,口中喃喃有聲。童揚驚問:“老人家,您說什麽呀?”

有才老漢在黑暗中搖搖頭:“天上一顆星,地上一條命哪!不知又有哪 個……”

童揚剛要開口,忽地從垸中傳來一陣狗吠,伴著一個老女人的招魂聲,那聲音蒼老而淒涼:“山伢啊,你回來喲!山神路神送你回來喲!叫你魄魄歸身啊!……山伢啊,你回來喲!……”

仿佛是和著老女人,從遠處突然傳來一聲狐狸的長嘯,那嘯聲仿佛是嬰兒淒厲的哭泣!有才老漢不由又是一聲長歎!

文斌告訴童揚,在這兒,流星和狐狸叫都是不吉利的,不是主災,就是主凶。童揚明知這是迷信說法,但此時此景,他的心情也莫名其妙地變得沉重起來:善良的山民啊,難道還有什麽災難要降臨到你們頭上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