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章

下午,縣委會議室裏,“三講教育學習 會”正在進行。

參加會議的全縣在職的副縣級以上幹部,一個個正襟危坐,目不斜視,正聆聽著縣委副書記杜保國宣讀一份中央文件。文件讀完,杜副書記朝譚德安一點頭,坐在橢圓形會議桌居中位置上的譚德安便扶一扶寬邊眼鏡,咳嗽一聲後又掃視了一下全場,然後作了總結講話: “同誌們!今天的‘三講教育學習會’開得很好,很成功!大家學習了中央文件,又作了熱烈的討論,相互交流了思想,相信對中央的精神有了更全麵、更深入、更透徹的理解!‘三講’教育是對我們全黨、全體領導幹部的一次思想的洗禮,是一次靈魂的淨化!通過‘三講’,我們更進一步增強了對共產主義事業必勝的信心,增強了對黨中央路線、方針和政策的堅定的信念!”

“‘三講’講什麽?講學習、講政治、講正氣!首先,我們每一個領導幹部,要帶頭搞好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和鄧小平理論的學習,學深學透,增加自己的理論修養!用正確的思想武裝自己的頭腦,用正確的理論來指導我們的行動,去更好地為廣大人民群眾服務!第二,我們要帶頭講正氣,樹立起黨員幹部的光輝形象!不僅要潔身自好,遠離黃、賭、毒,拒腐防變,而且要敢於同一切腐敗現象作無情的堅決的鬥爭!現在社會上對我們黨、對我們黨的幹部,議論頗多。西方敵對勢力,利用我們黨的某些失誤,利用我們黨內的極個別腐敗現象大做文章,運用先進的信息手段,千方百計地詆毀我們黨和政府的形象,造成了一定程度的人心渙散。同誌們哪,我們要警惕啊!不講正氣,我們的官場就會繼續腐敗下去!我們黨就有滅亡的危險啊同誌們!”說到這兒,譚德安情緒激動起來,右手揮舞著,語調慷慨激昂。他又一次掃視一下全場,見大家都在認真地聆聽著,便繼續講道:

“我最後要說的,就是講政治。從大處說,講政治就是要堅持黨的組織原則和紀律性,在思想上、行動上,同黨中央保持高度的一致!從小處說,就是全縣黨員幹部,要自覺地聽從縣委的領導,和縣委保持高度的一致!可是我們有些領導幹部,他做到了嗎?沒有!當麵不說,背麵議論;會上不說,會下亂說!今天說張三受賄了,明天說李四腐敗了,後天又說王五養了情婦、小蜜!黨報黨刊的消息他不信,小道消息、口頭謠言奉為聖旨,這是有組織原則嗎?!這是有紀律性嗎?!……當然,我指的不一定是在座的各位,而且這樣的人也是極少數!通過這次‘三講’,我們要統一思想認識,從思想到行動上要撥亂反正!對那些經過反複學習,仍不能夠講政治的人,縣委要采取壯士斷腕的決心,進行整肅!……”譚德安說到這兒,手一揮剛要拍案而起,他腰間的手機忽然傳出一陣“沒有共產黨就沒有新中國”的樂曲聲。

他皺皺眉頭,取下手機一看,手機上有一條短信息:“秋水望穿情深深。8號。”他的臉不易覺察地微微一熱,抬腕看看表,“嗯”了一聲:“今天的會到此為止。大家回去要進一步深入學習、貫徹今天的會議精神,每人拿出一份深刻的自我剖析材料,交到縣委。好,散會!” 譚德安等大家走完,便獨自來到樓下,司機早將黑色奧迪車停在辦公大樓前等候。他鑽進車,說聲“安樂小區!”奧迪車便無聲息地滑向大街。

奧迪車七彎八拐地來到城郊一片別墅區。這兒有一大片風格各異、造型奇特的小別墅。司機將車遠遠地停下,譚德安走下車:“你十二點來接我,”然後獨自走向一幢捷克式的乳白色小洋樓。司機又將車無聲無息地開走了。

來到門樓前,譚德安左右掃了一眼,摁響了門鈴,一個穿著超短裙、打扮奇特的妖嬈女子飛快地跑出來,把他迎了進去。

一跨進樓房,譚德安一副肅厲的麵孔迅速解了凍,變得異常和悅,一把攬過那女子細細的腰肢:“麗娜!你演出什麽時候回的?”

桑麗娜嬌嗔地在他鼻子上點了一下:“女人多忘記了是不是?今天是8號,我再忙也得在這兒候著!”

譚德安拍拍腦袋:“太忙!太忙!‘三講’把我講昏了頭!……小妖精,我會忘了你嗎!來,來一個!”

桑麗娜一踮腳,在他額上吻了一下。

“不行!”譚德安老著臉,指指自己的嘴巴,“這兒!”

桑麗娜又抱著他的脖子,兩人接了一個長吻,然後來到客廳。

客廳裏早就擺好了西餐。桑麗娜幫他脫下外衣,兩人便坐下對酌起來。

“哎,你那‘詩人’呢?”譚德安忽然問。

桑麗娜嘴一撇:“什麽狗屁詩人喲!一分錢也掙不來,還害得姑奶奶倒貼他生活費!這幾天不知他瘋到哪兒去了,誰叫我這麽苦命呢!……”說著,眼圈紅紅的。

譚德安白了她一眼,放下刀叉:“又在哭窮!……唔,我這兒有50000元,你拿去打發幾個月吧!”說著,從口袋裏掏出一個活期存折遞給她。

“哎呀!”桑麗娜兩眼放光,拍著雙手跳起來,一屁股坐在譚德安懷裏,一張嫵媚的粉臉直往他臉上貼:“老公噢,我愛死你了!”

譚德安捏捏她的**、拍拍她的頭:“去,吃飯吧,等會兒把我侍候好就行!……哎,有那個沒有?放放看,助助興!”

桑麗娜又拋給他一個媚眼,千嬌百媚地扭著屁股打開了客廳裏的“家庭影院”……

童揚回到鎮裏,已是晚上11點,鎮裏人大多睡了。童揚洗漱了一下,就脫衣躺在**,順手把燈熄了。

可是,他卻怎麽也睡不著,白天經曆和了解的那些事,像走馬燈似地在他大腦中閃現個不停。他開燈,起床,泡了一杯熱茶,又點燃一支煙,拿起一張報紙捧到眼前。但他的眼神怎麽也集中不到那紙上,便又生氣地把報紙扔了。

他想到了耿義,知道他老婆不在這兒,便來到耿義門前,“篤篤篤”地敲起來。耿義醒了,問:“誰?”童揚道:“老耿,我失眠了,你辛苦辛苦,起來陪我坐坐。”

耿義披衣起床,開門讓他進去:“你什麽時候回來的?”

童揚往沙發上一坐:“就在剛才!你別想睡了,泡一壺好茶,我倆聊聊。”說著,拿出兩盒“闖爺”煙,撂到茶幾上。

耿義泡好茶,也坐在沙發上:“情況了解得怎麽樣?”

“氣死我了!”童揚恨恨地說,掏出一個筆記本,遞給他,“你看看,這都是我叫小周記下的!”

耿義接過本子,認真地看了起來,臉上的表情越來越凝重、嚴肅。他一口氣看完,合上本子,兩眼盯著童揚:“你打算怎麽辦?”

童揚反問:“是我怎麽辦,還是你們紀委怎麽辦?”

耿義頭便低下了,“唉!不是我不敢查,而是……”一會兒又抬起頭來,“你要是有決心,我就敢查!隻是……”說著又沉吟起來。

“隻是什麽?你別吞吞吐吐像個娘們呀?”

耿義便實話實說:“怕是怕查沒查著,反惹一身膻!”

“會嗎?難道鎮黨委在一個違法亂紀的村支書麵前束手無策了?!”

耿義分析道:“按說,一個小小的村支書,還不是你鎮委書記袖子裏隨便往出倒的角色?可高銀山不同,他是市、縣勞模,全縣‘優秀村支書’,縣人大代表,是市裏屠主席縣裏譚書記樹起的‘旗’。你要砍這麵‘旗’,哪些人會出來幹預,你應該明白呀?隻怕我們今天撤了他的村支書,明天就有比我們權大的人為他官複原職!到那時,我們就騎虎難下,工作被動了啊!”

“……不妨。我們按組織原則,把合法程序走好,誰也不敢指手劃腳!”

“那……好,他們幹預不了你查高銀山,他們會找你查的人的碴,讓你自己也有‘問題’,你還敢查下去?!同時,你自己不可能去查吧,你敢保證別的人也不受幹擾嗎?”

“那就讓高氏兄弟就這樣橫行下去嗎?!”童揚生氣了,“高銀山一夥哪裏是黨的幹部,純粹是一夥地痞、惡棍!遠去了的,有柳如嵐父母的深冤大屈,近的有徐春輝的家破人亡,不都是高氏作的孽嗎!他這樣的人,連國民黨都不會容他,何況我們是代表老百姓利益的共產黨啊!”

耿義笑了:“你錯了!高氏兄弟橫行不法,肆意妄為,隻要是一個稍有良知的人,誰能看得過去!但凡事預則立,不預則廢。要想扳倒高銀山,必須借勢!”

“……借勢?”

“對。一借上頭的勢。單靠我們黨委的力量,太小太小,況且,鎮黨委在查處高銀山的問題上,不一定形得成合力,因此,我們要利用好上麵的力量。比如說縣裏,並不是所有人都欣賞高銀山,常委中就有好幾個不喜歡他。據說汪常委初到大高家村,高銀山不認識他,還罵了他一頓呢,汪常委礙於譚書記的麵子,不好發作,但心裏不會忘記。楊縣長是省裏下派幹部,譚書記欺她年輕又是個女的,把她不怎麽當回事。我們治理高銀山,等於是打譚書記的耳光,她絕不會插手幹預的,反倒會暗中助一臂之力。此其一。其二,市裏蔣副書記不是很欣賞你嗎,你可去找他反映一下情況,爭取他的支持,勝算的把握不更大嗎?其三,可借助新聞輿論的力量。如今不論什麽,隻要把問題在媒體上捅開了,想捂也捂不住了,不查不處,人們全盯著呢!你不是有個要好的同學葉文光在新華社駐省分社任首席記者嗎?可把他請來,把材料提供給他,讓他在內參上捅他一下子,大功就告成了!據說他和國務院某首長還是熟人呢!”

童揚聽得呆了,心裏不得不佩服耿義分析的精辟入裏。他苦笑道:“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啊!你說的蔣副書記到中央黨校學習去了,葉文光隨省考察團出了國。我是個直性子人,就憑黨紀國法辦事,不會去利用這些關係,那樣做不顯得我們底氣不足,理不直氣不壯嗎!我不信這個邪,哪怕頭破血流,身敗名裂,也在所不惜!失敗了,就算給後人作個借鑒。”

耿義就歎了一口氣:“童書記,說句直話吧,你還真不能說服,難怪有人議論你做事有點專斷!”

童揚一愣:“是嗎!……對不起,對不起,性情所至,就忘乎所以了!我今後一定要注意!”耿義又擺擺手:“不過,你的堅持從大處說,當然是對的……說到借鑒,還要你來作借鑒?這方麵的借鑒還少嗎!……那好吧,我也綁在你的戰車上,要衝就一起衝,要毀滅就一起毀滅吧!不過,我建議先去找找縣紀委方明書記,他為人正派,有正義感,取得他的支持是很重要的。”

童揚笑了:“剛才你說我專斷,現在民主了,行!你明天就去!” 此時,東方已顯出了魚肚白,晨光從窗口射了進來。

童揚洗了個熱水臉,去街上跑完步,掃完一段街,才來到鎮政府門口,小周就在辦公樓上喊:“童書記,電話!”

童揚幾步來到辦公室,一手揉揉發澀的雙眼,一手拿起話筒:“喂,我是童揚。”

話筒傳來譚德安顯得有些威嚴的聲音:“童揚嗎?聽說你去大高家村作了一番調查,印象如何呀?”

童揚心裏一驚:他知道得好快!嘴上敷衍道:“哦,譚書記,關於大高家村的情況,我準備過幾天專程向您作個匯報……”

“不必了!”譚德安打斷他的話,“大高家村我比你熟!高銀山這人,有魄力有能力,既會務虛又會務實,他的村辦企業不是全縣的典型嗎!他的依法治村政法委正準備總結經驗嘛!當然,金無足赤人無完人,他可能因工作而得罪了一些人,你這個黨委書記可要做好他的靠山嘍!大高家村是縣委樹的一麵旗,是市裏屠主席樹的一麵旗,縣委錯了,屠主席乃至錢副省長不會錯吧?童揚啊,旗幟就是方向啊!你們柳林河這麵旗不能倒!倒了,省、市領導來了,我指哪兒給他們看?你這個鎮委書記的臉上就光彩嗎?!”

好家夥,譚書記肯定知道了他的打算,來了個先發製人蓋棺定論!他這一番話真是水潑不進,氣勢奪人啊!童揚想起了耿義說的一番話,不由感到了一絲憂慮。他原想把譚書記說的幾條都駁回去,轉念一想作罷,於是定了定神:“譚書記,我剛才並沒說什麽嘛!”

譚書記“哦”了一聲,大概感到了自己太過急切和焦慮,口氣不由明顯和緩起來:“童揚呀,你還年輕,有才華,也有為群眾著想的良好心願,這很好!很好!努力幹,天羅的明天還不是你們的嗎?但凡事切忌頭腦發熱、年輕氣盛,切忌考慮問題簡單化!看問題要從大局出發,從穩定壓倒一切的立場出發,從‘三講’的政治高度出發!千萬不要作兒女之態,存婦人之仁,不要搞小資產……收買人心那一套……”

童揚有些憤怒,衝口道:“譚書記,我昨天到大高家村收買人心去了嗎?請問您是如何知道的?!”

譚德安一時語塞,吱唔了一下,有些惱怒:“我隻是提醒你一下,難道不可以嗎?!”

“完全可以!”童揚聲調大了起來,“我是黨的鎮委書記,您是縣委書記,如果我在為群眾服務的工作上做得不夠的話,您完全可以批評我,甚至撤了我的職!但用不著在如何做人的問題上來教訓我!”

“……我是為你的進步考慮嘛!那好,就這些!”譚德安把電話一下掛上了。

童揚也生氣地把話筒往電話機上一撂,抽出一支煙點著,狠狠地吸了幾口。

事情果然如耿義所言,他僅僅是去大高家村調查了一下,就把一些人的神經觸動了!

譚書記為什麽這麽敏感呢?難道僅僅是高銀山是他樹的一麵“旗”,別人連一點點懷疑都不允許嗎?那麽,現在查還是不查?

如果查,譚書記繼續反對怎麽辦?自己畢竟是個黨委書記,人家可是直接的頂頭上司呀!在目前的現實生活中,與自己頂頭上司作對的,沒有一個人能有好結果……不查,大高家村人怎麽辦?我這個鎮委書記親口向他們作了承諾,難道可以不算數嗎?!我是一個黨的幹部呀!我是他們的忠實代表啊!

童揚苦惱地一閉眼,有才老漢、柳旺山老人、柳奶奶、徐春輝,甚至他想象中的柳玉文、田苗苗等人的影子,一齊湧進他的大腦中,晃啊,晃啊……他一睜眼,把煙頭往煙灰缸中一按,刷地一下站起來,咬咬牙,心裏念著一個字:查!

吃過早飯,童揚叫小周通知在家的黨委成員到會議室開會,準備把大高家村的情況向大家作個簡單的通報,交換一下意見。一會兒,在家的黨委成員陸續地來到會議室,唯獨不見了副書記鄒誌武。童揚問小周,小周回答說去了大高家村。

童揚剛要生氣,轉念一想,自己事前也沒通知,鄒誌武掛大高家村的點,他去也是順理成章的事。於是說:“算了,就現有的成員開個短會吧。”

童揚便把頭天他了解到的大高家村的情況和耿義去縣裏的事向大家說明了一下。

大家都很吃驚,有的人是因為以往並不了解大高家村有那麽嚴重的問題,有的是對童揚決定“動”高銀山感到不可思議,於是一時都沉默起來。

童揚心裏正感到一絲悲涼,雷振開口道:“高銀山該不該查?早就應該了!但我擔心的是,靠我們鎮裏,怕是難辦到的,別打虎不成反遭虎咬啊!”

立即有兩三人附合。

童揚大為不滿:“打虎遭虎咬,和站在一旁聽任虎傷人,你們說應該選擇哪種?”

雷振便又不言語了。

童揚見議不出結果,便站起來,說:“我不要求大家和我一起去跳這個火坑,來柳林河,我連累大家太多了!我隻要求,大家摸著良心,記住黨性表個硬態:高銀山一旦有了我所了解的那些問題,該不該查?認為該查的請舉手!鄒副書記和老趙不在,我再分別征求意見!”

大家猶猶豫豫地都舉起了手。童揚便道:“從現在起,就算黨委通過了!我現在宣布一條紀律:在查處高銀山的工作上,誰都可以怠工,甚至逃避,但不準通風報信,不準暗中作梗!誰違反了,別怪我童揚翻臉不認人!”

下午,耿義從縣城風塵仆仆地趕回來了,連自己房間也沒進,一頭紮進童揚房裏:“童書記,好事!”接著,把方明書記的態度以及部署一五一十地告訴了童揚。

童揚聽完匯報,不由抓住耿義的雙手,興奮地說:“老耿,你辦了一件好事啊!”他也把上午黨委會的情況跟耿義通報了一下。耿義聽了,連連說:“好!”

送走耿義,童揚的心情開朗了不少,不由在房間哼起了京腔:“包龍圖——打坐在——開封府噢!……”

正高興間,派出所長雷輝帶著一個老板模樣的外地人走進了童揚的房間。那人臉上青一塊,紫一塊,半邊臉都腫了。雷輝說:“童書記,這位是浙江來的藥材老板張老板,他稱昨晚在大高家村‘好再來賓館’住宿,被人家宰了,要來找你!”

那姓張的老板一見童揚,又氣又急,眼淚汪汪:“您是這裏的書記吧?我好心好意到你們柳林河收購藥材,這是好事嘛!不想那家賓館先用婊子勾引我,然後……我冤枉啊!”

童揚一驚,忙請他坐下:“不要急,請慢慢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