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章

胡集隊的院門滄桑古舊,對開的木板門很厚重,門板上裂縫寬得嚇人。透過裂縫,院子裏的一切一覽無餘。院子外麵,帶坡地麵上十幾台破舊的鑽機在兩邊趴著,一群受盡委屈的孩子被父母拋棄般的落魄。

院落倒很寬敞,石鋪甬道通到堂屋門前。兩邊是廢舊鑽機零件的堆棄場,油兮兮的機件不堪入目,爬滿黃褐色鏽漬的柴油機和發電機在機件之間矗立,醒目得很。幾隻肮髒油桶散發出莫名其妙的氣味,讓李天成難受了好一陣子。

捂著鼻子跟著齊天銘走,李天成在一堆一堆地質包中穿過。滿世界的地質包讓院子裏少了些農家味多了些地質味。牆邊一排一排木箱疊起來,蜂箱一般,木格子裏靜靜躺著一段一段岩芯樣品,花花綠綠貼滿了zk09zk10……的標簽。這些樣品,倒是出人意料地整齊有序。

齊天銘從堂屋裏出來,叫李天成進屋去看看。李天成隻得跟著齊天銘進屋去。

屋裏很暗。齊天銘“啪嗒”拉亮了堂屋的燈,對李天成說:“張金山隊長和大家在外麵忙乎去了,老王接他們去了,你先在屋子裏轉轉,熟悉熟悉情況吧。”

李天成就獨自在屋子裏轉悠,東看西看,那眼神,女子選婆家般挑剔。李天成第一感覺是這裏好安靜!靜寂得人心慌,過慣了城市生活的李天成不適應。

院子古樸荒涼,讓李天成生出些回到遠古的意味。屋子很寬大,堂屋尤其大,正中間一個天井,把堂屋分隔成上下左右四部分。上部分稍高點,左右分立兩級台階。天井瓦角處,稀稀拉拉的水滴滴成斷線珠子,落進天井氹,“叮咚”之聲清晰可聞。天井氹青石條砌就,一圈綠絨絨的青苔給天井圍一圈綠圍脖。陽光照進天井,拉長成光帶,卻讓廳堂更顯陰暗。

左麵的廳堂裏,一張木板大桌子在廳堂正中兀立。圖紙規準儀羅盤標尺相機占據桌麵一半地方。一溜櫃子在山牆邊靠定,裏麵塞滿了勘查資料。山牆正中掛一溜馬恩列斯毛肖像,旁邊還掛上李四光肖像,讓人絕得不倫不類。天井左上方的廳堂最大,也有一張大木桌子擺在正中。李天成看不出這是餐桌還是會議桌,上麵餐具會議用品都有。堂屋右邊的上下廳堂空著,上麵依次三間房,下麵依次三間房,門門掛著布簾子。齊天銘指著東麵第一間房對李天成說:“這是張隊長的辦公室兼臥室,往後那間是我的辦公室兼臥室,再往後一間是總工茹東升的……”“臥室兼辦公室”,齊天銘還沒有說完,李天成接上話了。這是李天成在胡集第一次說話,李天成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這樣突兀地說話,因為自己憋悶得太久了還是因為對這裏工作條件的一種不屑?齊天銘笑了,他似乎沒有聽出李天成話裏有什麽含義,回答說:“是的,‘臥室兼辦公室’,第一次聽說,是吧?”不知為什麽,齊天銘的話讓李天成忍不住笑了——這是李天成江城地大畢業後第一次笑。李天成有些奇怪,明明笑不出來,可為啥笑了呢?是在笑自己怎麽會有這樣突兀的講話還是笑別的?又好像什麽也不因為,自己想笑也就笑了。

堂屋和後麵屋子相通,穿堂風呼呼而過,李天成感到一股涼意,攏攏衣服,跟著齊天銘,到了後麵。

後麵居然還有許多間屋子,這讓李天成很意外。間間掛門簾,李天成猜測是隊員的宿舍。“宿舍,條件差了些。”齊天銘證實了李天成的猜想。

這些屋子與堂屋隔著一長溜山牆,屋子有十來間,門對門,中間一條走道,走道兩端各有一道山門再通向後麵,一束光線從山門射進來。走道有些暗,光線很顯眼。

李天成跟著齊天銘從透光的地方出去,眼前一下子豁亮起來——李天成開眼了,屋子後麵居然還套著兩進院落。“山裏的農家院都這樣,倒是挺大的,因為屋子寬大,我們就租用了這裏做辦公區。”齊天銘說這話的時候,手指往四周畫一個圈,李天成放眼去看,周圍的農房麵積果然都不小。

兩進院落裏的格局大致相同。引起李天成注意的是四周的圍牆邊上,橫懸著許多竹竿,晾曬的衣服似一溜彩色巨蝶懸泊在院牆四周。院牆邊,一堆一堆肮髒鞋子在陽光下散發著臭味,李天成胃裏攪得厲害,退到牆角,幹嘔了半天。

一匝標杆依著院牆,旁邊一扇朱紅的木門散發著新刷油漆的刺鼻氣味。齊天銘指著木門對李天成說:“小李,你住這間屋子,旁邊是鄧長林副書記的屋子呢。”

我的屋子?李天成不再跟著齊天銘轉悠,一撩簾子,進去了。我在這片陌生的地方居然有間屋子?李天成要看一看,這屋子是個什麽樣。

一股泥土味撲麵而來,外麵燦爛的陽光讓屋裏更加陰暗,這是我的屋子?李天成睜大眼睛,細細端詳著暗中的一切……李天成硬沒有找到一絲家的感覺,卻分明一股陌生的味道。

屋子很幹淨,泥土地麵平平整整。屋子兩間,外間寬大一些,中央放一張方木桌子,鄉間常用的飯桌,一家十來口圍著吃飯剛好那種。李天成想,不會給我備如此大的飯桌吧?是做辦公桌用的?桌邊一張木椅子,黑漆古舊,沒個百來年,到不了這程度。

一扇雕花門通向裏間。屋子更暗,窗戶有些高,石窗木扇,掛著布簾子。李天成拉開簾子,屋裏霎時亮堂了許多。李天成回過頭,便看見了山牆根那張床,床鋪很整齊,床單新鋪的,微微散發出太陽味。

李天成賭氣似的,回身去前院,把行李搬來,啪,老棉被丟在**,嘭,行李箱重重放在床後木墩上,不知和誰在生氣,然後倒下就睡,居然睡著了。

不知多久,院子裏有人聲,一隻母雞驚叫著掠過窗戶,驚詫詫的“咯咯”聲驚醒了李天成。李天成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坐起來,口渴得很,下床找水喝。李天成發現,屋裏竟備有暖水瓶,在木條桌上。當看到水瓶和搪瓷缸那一瞬間,李天成呆住了,搪瓷缸暖水瓶緊緊偎依在一起,恰似一對不忍分離的母子,李天成腦海裏閃過和爸媽在一起的時光,眼中霎時有些濕潤。

片刻之後,李天成提起暖瓶倒水,水瓶沉沉的,拔開瓶塞,開水是滾燙的,還是新燒的。

李天成放好水瓶的時候,齊天銘進來了。齊天銘搓搓手,在大衣上擦擦,就去幫李天成鋪被子。“我來,我來,”李天成不好意思。齊天銘鋪好了被子,回身對李天成說:“你遠道而來,張隊長怕你口渴,已經燒好了水。你喝些水,休息休息,等大家回來了,我就領你去跟大家見個麵。”

齊天銘走的時候,又回轉身,對李天成說:“屋子隊長叫張晉幫著收拾了一下,怕你個讀書人,愛幹淨住不慣。”

齊天銘走了,李天成死盯著窗戶看,幾隻碩大的黑蜘蛛在那裏忙碌,網中央,一隻昆蟲瑟瑟發抖。昆蟲勾起了李天成的心思,在這間陌生而寂靜的黑屋子裏,李天成想著自己的心事。李天成感覺到有一股巨大的力量左右著自己的命運,無法抗拒無法改變,這讓李天成很悲哀。李天成覺得自己就是一片孤零零的樹葉,被命運的洪流挾裹著一路向前,被動而無法掌控,這股洪流挾裹著自己從哈爾濱一路飄流到了江城地大,又從江城地大一路漂流到了胡集,竟容不得自己有絲毫掙紮。

李天成想起畢業分配的情形。研究生畢業回哈爾濱才一個月,學校來電話,叫李天成回學校聽分配。接了電話,李丁催促兒子早些動身。李天成於是匆匆回了江城,胖胖的學生工作處長把分配通知遞到李天成手中,操一口海寧腔普通話,客氣道:“同學,祝賀你畢業啦!”李天成沒來得及咂摸海寧普通話的味道,也沒有回應處長的話,他的心思都在那張蓋有紅色“中國地質部”印戳的紙片上。

這張紙片是李天成命運的裁決書。李天成分配到中南地質局。中南地質局直屬國家地質部,分管著中南幾省的地質礦產勘察開發工作。這是李天成接到分配通知後,對中南地質局所做的初步了解。

中南地質局在江城東北部。這裏是城郊結合部,四周田疇縱橫,水網密布,視野也很開闊。原本遠離市區的大院,近些年來,被城市繁華的餘波漸漸波及,院子周邊開始顯現出一些繁華的征兆。

局機關院子很大,“中國地質部中南地質局”白底黑字木牌子很大很顯眼,老遠看得見,李天成不費勁就找到了。進了大門,迎麵一棟紅色的三層辦公樓突兀兀當門迎客,幾處平房和四五棟兩層或三層小樓占據著院內的角角落落。院子裏今天頗為熱鬧,聚集著很多聽分配的大學生,大家議論紛紛,誰都不知道自己將要去往何方,每個人都在等待著自己的歸宿,沒有理由不議論。

“李天成!”終於聽到叫自己名字了。二樓的窗口伸出個腦袋,衝樓下在叫。李天成上了二樓,找到人事處,門裏麵遞出一張紙片,問:“是李天成嗎?”“是的”,李天成並沒有看清門裏麵人的模樣,伸手接過那片紙片來。紙片上蓋有中南地質局人事處的大紅印巴巴,人事函寫道:

“漢江地質隊人事部:

茲介紹李天成同誌來你隊工作,望接洽是荷。該同誌資料一並轉來。

中南地質局勞動教育人事處

xxx年x月x日”

樓下在喊:“到長江隊的同誌請上一號車,到漢江隊的同誌請上二號車。”李天成下樓來,找到了停在樓左側貼著“二號車—去漢江隊”的車子,上去了,找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下來,剛要仔細讀一讀手中的這份人事函,車子就隆隆發動了,開出了大院,徑直往西北方向去了。

漢江地質隊在鄂西北漢江邊上,這裏是鄂西重鎮,漢江似一張悠長的刀片,把這座古城劃成南北兩半。古城文化底蘊厚重,曆代出名人,卻被窮山惡水包圍。交通車到達的時候,漢江邊正暮色蒼茫。李天成把那張紙片交給漢江隊人事部的時候,天完全黑下來了。人事部李陽對部下虢力吩咐道:“去安排學生們的食宿,趕緊的。”食宿都在隊部招待所,這一夜,李天成和學生們在漢江掠岸的濤聲中度過了來到鄂西的第一個不眠夜,新奇焦慮交織在心,恰如漢江潮水激**,沒人睡得著。

太陽爬上荊山的時候,人事部通知報到的學生們到會議室參加畢業生分配工作會。

周勝國隊長和任貴民書記以及人事部的李陽為即將走上工作崗位的學生們作報告。

李陽主持會議,他先講,開場白無需廢言。李陽一邊轉動著手中的鋼筆,一邊給大家講參加工作的意義和工作之前之後的區別以及初次參加工作的注意事項。講完了,就讓學生們聽書記隊長講話。

任貴民先做動員報告。他語調溫和,男中音,很動聽。報告時間不長,卻很有**,報告從玩笑開始,他說:“同學們,從現在起,你們就是地質人了,做地質人啊首先要做好淪落風塵的思想準備啊!‘遠看像討飯的,近看是鑽探的’聽說過吧?這就是我們地質人形象的真實寫照。我要告誡同學們,要做合格的地質隊員啊你要耐得住‘三悶’啊!——‘精神煩悶,生活憋悶,性苦悶’。”幾個女孩子低下頭去,男孩子抬起頭張大了嘴……學生們第一次在官方場合聽到這樣講話,頗為新奇。“不是說佛家要過‘三戒’關麽?我們地質隊員要過‘三悶’關。過了,你就是合格的地質人,過不了,你就淘汰了。現在是你們的關口,過不過得了這關口,在於諸位的修煉。我的話雖直雖糙,卻是實話,對你們藏著掖著那是不負責任,話要講開,理要說透,大家好有思想準備啊。”

底下紛紛點頭。

“說點關鍵的,”任貴民說這話的時候,底下支起耳朵聽。他講了地質找礦的重大意義,從中國如何摘掉貧油帽子講起,一直講到中國地質人的神聖職責和“三光榮”“四特別”地質精神。

周勝國隊長講話了。哈哈哈……學生們都笑,周隊長講話愛在空中用拳頭畫圈,很有趣。和任貴民的柔和中音比,周勝國聲音洪亮,他說:“我隻說點關鍵的,在工業學大慶這個關鍵時刻,我講講我們漢江隊今後的工作方向和工作重點好了。”那聲音聽起來像地質錘子砸鋼板,蹦蹦響。

周勝國說:“我們漢江隊擔負著華中地區西部廣大區域的地質勘查任務,肩負著為國家尋找戰略資源的重任。漢江隊的最大目標就是響應國家號召,落實好地質部行動方案,盡早摘掉中國貧磷的帽子。現在,我們漢江隊在鄂西地區有一項重點工作要做,這是我們漢江隊今後的主要工作方向,我們要在鄂西的大峪口地區進行磷礦勘查工作。有人說,我們地質人土氣,土,光榮啊,我們就是和岩土打交道的嘛,我們土專家要賽過洋學者,要出最亮眼的成績呢!”

周勝國揮舞著有力的拳頭,在空中畫著圈,他擔心吊扇的“嘩嘩”聲蓋過了自己的聲音,就提高音調,吼道:“勘查大峪口區域的磷礦,是國家交給中南地質局艱巨而又光榮的任務,而中南局又把這項任務交給了漢江隊,這是對我們漢江隊的信任,高度的信任!”周勝國說這番話的時候,很激動,在空中畫了無數個圈的拳頭忽然落下來,擂得桌子“嗡嗡”響。周勝國接著少見地化拳為指,對學生們畫個大圈,說:“你們趕上時候了,這是你們的榮幸!”

掌聲“嘩嘩”的,李天成受到感染,也跟著鼓了掌。

任貴民補充說:“同學們,為了完成上級交給我們的重任,漢江隊研究決定,在漢江隊甚至是中南局的專業人才隊伍中抽調出一批精兵強將來,成立一個找礦專門分隊,隊部就設在毗鄰大峪口的胡集鎮,這個分隊呀就叫做‘胡集分隊’。中南局作出決定,我們要打破固有常規,不分行業門派,所有的部門通力協作,各級審批也要精簡。我們就奔著一個目標,快出成果,多出成果。現在,你們當中的許多優秀同學,特別是找礦專業研究類的同學將要補充進胡集分隊,補充我們找礦隊伍的技術力量!”

李天成第一次聽到“大峪口”這個名字,第一次在官方場合曉得漢江隊今後的工作重點是荊襄磷礦的勘查工作。

會議結束時,李陽站起來,手卷成個喇叭狀,叫道:“同學們,請大家到人事部聽分配啊。”

學生們湧到人事部。李陽對大家說:“大家聽著,隊上將按照不同的專業分配你們到各分隊,沒有一個留在機關的。”“李天成、張靜江、王力、周和平、範立山……”李陽念完之後,讓學生們按順序聽分配結果。

李天成被分配到了胡集分隊。

李陽叫李天成坐到自己跟前來。李天成和前麵的人換了位置,坐過去。李陽看著李天成,說:“你是研究生,地質找礦專業的,是漢江隊的重點人才,我們漢江隊胡集找礦專門分隊正缺你這樣的人,好鋼要用在刀刃上。組織上經過研究,決定派你去胡集分隊工作。”

“去胡集就是好鋼用在刀刃上?”李天成暗自發笑,這是什麽理論?李陽給胡集分隊打電話,通報大學生分配的情況。李天成聽李陽在電話中說到自己的事,電話打了半小時。

現在,李天成這塊好鋼就擱到了胡集分隊分給李天成的這間黑暗的屋子裏。李天成心想,好鋼用在刀刃上,胡集是刀刃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