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章

胡集緊挨著大峪口。

如果讓時光倒退許多年,鬼曉得“大峪口”這個天方夜譚的地方。除了附近的山民,沒有人聽說過“大峪口”這個名字,也不曉得“大峪口”這幾個字咋寫。鄂西深山老林的原始深藏足以造就這片與世隔絕區域的蠻荒與神秘。

幾座綿延起伏的崇山圍成一個一麵不封口的窩窩頭狀,中間圍出一片狹長而寬闊的穀地。穀地方圓幾十裏,茂密森林覆蓋著的峻嶺把穀地包圍起來,西南西北東北三麵圍成了一個有弧有方的綿延山體,窩窩頭的東麵像被巨人狠咬了一口似的,留下一處大大的峪口,當地人叫它“大峪口”。

大峪口四周蠻荒得緊,雲山霧罩,山高林密,原始森林遮天蔽日,成年隱沒在霧靄之中。穀間的大峪河流得很悠然,一會兒飛漱在斜穀之間,一會兒又靜靜深流,在平緩的穀地中間蜿蜒東去。溯大峪河而上,河岸邊的原始林木數丈來高,繁茂的枝葉向空中招展,撐開無數密集的巨傘。林間頂端的罅隙之間,偶見一線藍天,透進些許光線,鳥兒們在罅隙之間飛進飛出,夜伏晝出,忙得很。

坡間林間水湄和藥材地之間,一些村落探出頭來,吊腳樓依著山勢,兀自在幽林中屹立,偶有風雨橋跨於河穀之上。叢林間悠悠飄出些雞鳴犬吠,攪碎了一方靜謐。晨夕時分的大峪口能透出些人煙之氣,炊煙在空中打著旋旋,嫋嫋升騰。

誰也料不到,這片遺落世間的地域,竟引動了肩負著為國家尋找礦藏的中國地質人的關注。因為他們,因為磷礦,“大峪口”一夜出名。中南地質局漢江地質隊的區域勘察圖上,有一個顯著的標記,“大峪口”三個大紅字標注得很突出。

世事皆有機緣。兩千多年前,“大峪口”附近,一條名叫“香溪”的小河和一個姓王名嬙字昭君的女孩曾一夜聞名,芳名遠播潘邦。還是一次偶然的機緣,香溪附近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地名“大峪口”第一次上了《中國地質》報紙,這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名字,居然成了中南地質局的熱詞,再後來,隻要是從事勘查工作的人,都知道“大峪口”這個名字,因為地質部的目光投向了“大峪口”這片區域。

和“昭君出塞”有著美麗動人的故事一樣,“大峪口”也有它的故事。隻不過,這個故事沒有“昭君出塞”故事那麽悱惻動人,意義卻在伯仲之間。

端午節普查分隊打破天也得放天假。這裏鄰近秭歸,端午不亞於過年,紀念屈原大人的端午節,重視程度任誰也蓋不過秭歸臨近之地的人們。

張晉趁著假期去看姑媽,父親來信叮囑過幾回,姑媽漸漸老了,父親可憐妹妹,一個女人家,遠嫁到深山老林,幾可憐。張晉家雖然在漢江隊不遠的地方,但是,張晉野外勘探的地方離姑媽家近,有天時地利之便,姑媽又最疼張晉,不去看望一下,說不過去啊。

好容易看一回姑媽,不能讓姑媽擔心自己不會照料生活,更不能讓表妹看不起,得精神點才好。張晉起個大早,扔掉髒兮兮的工裝,在箱底兒翻出過年時買的那套仿軍服,穿上,精心梳洗打扮一番,開上了分隊的皮卡,“突突突突”往大峪口方向去了。

想起表妹李景,張晉就激動,深山老林裏的一支桃花,臉兒剝殼雞蛋般白潤光潔,一張嘴兒甜死人。看表妹,張晉樂意得很,隻是由於ZK03工作有些緊張……現在有機會去看李景,張晉腳底的油門就踏得重一些,車子隆隆飛馳起來。

張晉來了,姑媽幾高興,侄兒來了,娘家人,親呐。姑父也高興,侄兒來了,可以借機喝酒,要不然老婆子就會把酒藏到自己找不到的地方;表哥來了,李景一朵心花萌萌開,說不清楚的高興,山裏人不成文的規矩,表妹嫁表哥,身子見紅已經幾年了,李景漸漸大了,懂得一些事兒。

姑媽灶下忙乎去了,姑父和張晉在桌前擺起了龍門陣,李景托著下巴當聽客,一雙鳳眼,忽愣愣閃爍。二人越擺越高興,從屈原擺到王昭君再擺到乾隆再擺到土苗的“改土歸流”再擺到民國再擺到土家先祖廩君和曆代土司王再擺到宋希濂治理土苗,最後,姑侄二人又擺起了劉鄧大軍進鄂西。

李景娘心疼侄兒,擀著麵呢,拿著擀麵杖就出來了,對丈夫揚了揚,說:“你個老東西,就知道拉著孩子咕嚕呱唧個不停,生怕你肚子裏的那點東西爛在肚子裏,你也讓伢們好生歇下,晉兒好不容易有假,又遇上你個老東西折騰,你就歇下,冇得人拿你當苕。”“冇得事,姑媽,我喜歡姑父肚子裏的東西,蠻有意思的。”張晉急忙隔開擀麵杖,笑著為姑父擋駕。姑媽笑了:“這老東西就愛擺龍門陣,景兒不聽他的,平時啷個有人聽唉?憋死這個老東西了。今天好了,有了聽眾了,得瑟起來了。”李景笑了:“我以為我娘要用擀麵杖揍我大大呢!”“她敢,反了她了,還有沒有規矩呀。”姑父笑了抖狠。李景也笑了:“表哥,莫聽我大大的,我大大就是鴨子死了嘴硬,他平時可聽我娘的啦。”嗬嗬嗬,張晉樂了。

姑父抱住那壺石花不撒手:“老婆子,多時不讓我喝酒了?幾狠心囉,我今兒個要過過癮。晉兒啊,你來了,姑父的待遇就改善了哇,你該多來,哈哈哈……。”

菜擺了一桌子,一家人吃喝起來。姑父勸酒,表妹夾菜,姑侄倆越喝越暢快。姑媽急了,勸張晉:“晉兒,多吃菜,少喝酒,石花勁大,莫學你姑父,老東西,越老越饞嘴。”

姑父拿腳踢一下張晉:“莫聽你姑媽的,咱爺倆今兒高興,一醉方休。”姑父今兒解放,興致好。

任人怎麽勸少喝都勸不住,兩人喝著喝著喝高了。張晉要上茅房,李景扶他。張晉說:“我上茅房,你不能扶我,臊得慌。”李景臉紅了,放了手,眼睛卻跟著張晉,看著張晉搖搖晃晃去了,李景在後麵急:“表哥,走穩啦!”李景娘看見李景的樣兒,笑了:“這麽大個人,咋不知道害臊呢?”

張晉出了門,看見山在旋,樹在搖,天空在打旋旋,腳下有些不得力,軟綿綿的。但是,茅房在屋頭的東麵張晉卻還依稀記得,一步一晃往東去。張晉跳儺戲般搖搖擺擺來到茅房,酒湧上來,進不了茅房,用手撐住門框,對著一些石頭屙起尿來,尿液在石頭上麵發出“嘩嘩”的聲響,順著石頭流下來。

“咕噥咕噥……”,嗯?突然聽到了異樣的聲響,張晉一激靈,酒醒了一半,眼睛瞪得大大的,跟旁邊叮鈴叮鈴搖著鈴鐺吃草的水牛眼有得一比。張晉是地質隊員,對於石頭發出的異樣聲響,有著特殊的敏感。

張晉有了驚人的發現。那塊靜靜躺在姑父家茅房旁邊不知多少年今天遭遇腥臊之苦的這塊茅坑邊的石頭,被尿液淋後竟然在汩汩冒泡!異樣聲響就是這石頭發出的冒泡聲。

張晉一驚,酒全醒了。石頭被尿淋後冒泡,一般人不會注意,但是,張晉一定會注意,因為張晉是地質隊員,對自然界千奇百怪的地理現象特別在意。石頭被尿液淋後冒泡?這可是磷礦石的特征。

磷礦石?電光石火在張晉腦海中閃現,磷礦可是國家的戰略急需品呀!張晉這麽一想,急忙彎下腰,仔細觀察起來,是的,它確實是在冒泡!張晉撿了寶石似的,顧不得石頭腥臊,抱起石頭,跌跌撞撞往山下奔。

姑父看見張晉的樣兒,斷定是喝多了,大笑起來,在後麵喊:“晉兒呀,叫你莫跟姑父拚,麽樣,喝岔了吧?小心摔筋鬥囉!”姑媽聽了,趕緊跟出來,看見張晉瘋跑,顛著小腳在後麵喊:“過細啊,伢啊!這伢囉,怎麽一喝酒就愛瘋跑啊?麽時候落下這毛病?天囉!”

張晉誰也不理,隻顧往山下奔。李景看見張晉這樣,急得在後麵邊追邊喊:“表哥,你慢些呀!你啥時候再來看我呀?你告訴我呀!”

表妹的話,張晉聽得清楚,他沒有心思理會她。此時此刻,張晉的心,表妹也留不住,他隻想快些回到隊上,快點把這塊石頭送到化驗室。

張晉連跌帶撞地到了皮卡跟前,爬進駕駛室,石頭丟在副駕座,發動起來,突突突,煙塵鬥亂地跑。李景追到公路邊的時候,張晉的皮卡已經在那條黃泥路上“哐啷哐啷”絕塵而去了。

張晉直接把車開到漢江隊,抱起石頭進了總工室,向大隊技術領導匯報了他的發現。

漢江隊的領導得知情況後,十分重視,要求實驗室馬上檢驗,盡快得出結論。

很快,實驗結論報告擺在了隊領導的桌子上。總工趙力武抖動著報告,對大家說:“確實是磷礦石,含磷量33.3%,含量很高呀同誌們,這是好消息呀!結合該地區先期物化探、硐探和向背斜地層結構分析,這一地區很可能蘊藏著磷礦礦藏。”

漢江隊的結論報告上報到了中南地質局。鍾南山局長很重視,地表發現磷礦石,此地是向斜地貌,這片區域存在著大型磷礦礦藏的幾率很大!何況物化探和地層分析結論可以佐證礦藏存在的可能性,中南局對鄂西存在大型磷礦藏很期待。

中南地質局緊急行動起來,馬上部署漢江隊緊急抽調專家和技術人員,組成專業隊伍開赴大峪口地區進行勘查工作。

最緊缺的是勘查人才。

巧的是,正好有一批學習地質找礦專業的學生們分來中南局,可把鍾南山和副局長沈奕樂壞了。李天成分配到中南地質局的時候,江城地質大學對中南地質局做了推薦,鍾南山和沈奕仔細讀著李天成的畢業鑒定,那些流光溢彩的詞把兩人讀得熱血沸騰的,就好像這些褒詞是在誇他們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