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章

吉普車拐進一段砂石路,兩邊好歹沒有了懸崖深穀,路卻更加難走,道上盡是石疙瘩,車子跳躍得像一隻顛簸的大甲蟲,在山路上跌跌撞撞往前爬,“嘟嘟嘟”屁股冒著黑煙。

四五個小時的上山下嶺穿雲走霧山轉水彎之後,李天成終於聽到齊天銘說“到了”。

是胡集分隊到了麽?車子“嘎”一聲停下,老王說:“我得給車子加水加油,張隊等著我去接他回呢”,拎著水桶跳下車,自顧自忙乎去了。齊天銘對坐在車上發呆的李天成說聲“到了,下來嘛”也跳下車,回頭一雙大手伸進車裏,拎出李天成的被子和行旅箱,放在石墩上,再順便把李天成拽下車。

車外陽光耀眼得很,卻在村莊間布下曈曈陰影。一抹山村,連片農家院,沒有看見什麽機關模樣的房子啊,分隊在哪兒?李天成搞不清楚,目光隨了齊天銘的身影走……齊天銘進了一處院子。

那是一家頗有鄂西風味的農家院,磚木石主打著房屋的一切,隻是很破舊,不像是個隊部機關的模樣。分隊在這院子後麵?李天成正想著,眼光卻與院門邊上“漢江地質隊胡集分隊”的牌子撞個正著,那牌子不打眼,不細看看不見。

呀!看來胡集分隊就在這處院子裏。

“過來吧”,齊天銘回身招呼一聲。李天成挪過去,“吱呀”一聲推開齊天銘沒有來得及推開的另一扇門,進了院子。

一股餿臭味撲麵而來,李天成忍不住作嘔,臭味來自院子左角的豬圈。齊天銘李天成進來,幾隻肥墩墩的豬撲過來纏住兩人,哼哼著要吃的;一隻下蛋的母雞從窩裏驚惶竄起,扇動笨重的雙翅,掠過二人身邊,再“咯咯咯咯”竄出門去,張張惶惶“咯咯咯大咯咯”叫個不停。李天成想起電影《茶山情》,裏麵的情形跟這兒差不多。李天成不理解,分隊比胡集政府還高一級,縣一級機關呢,就設在這樣的農家裏頭?

滿院子沒有找到一塊辦公區域的標誌,也沒看到一件辦公設施,這是什麽分隊機關?這樣的地方這樣的條件也能做分隊機關?再往前想,李天成呆住了,要呆上一輩子呢!李天成不由得打了個寒噤。人生的道路崎嶇坎坷那是書裏說的,李天成做夢都不會想到,書裏的東西會變成自己的人生?李天成陡然生出些墮入深淵的痛楚,李天成接受不了這裏的一切。

李天成就不應該到胡集來。在哈爾濱歌舞團院子裏長大,在做哈市師大校長和文學院教授父親的影響下,年少少的李天成頗有些才氣,他畫得一手好畫,在哈市少年宮嶄露頭角,頗有些名氣;他還頗有些寫詩的本事,一首《跟著太陽走》的詩歌參加省少年詩歌比賽,竟得了個頭名,蟾宮折桂,讓父親李丁在師大老露了一把臉。

趙文蘭對於兒子的天賦另有發現,頎長的身材和靈動的藝術思維絕對是一棵舞美藝術的好苗……趙文蘭栽花種草般培育,幾年下來,李天成的舞蹈水平就和趙文蘭的學生們差不多。

李天成有這些本事,他就不應該到胡集來。這麽好的底子,他就該衝著藝術道路走到底將來至少做個藝術家,他怎麽該到胡集來?

鬼曉得是誰把李天成的人生劇本寫得亂七八糟,喜劇悲劇正劇誰也說不清,偏又遇上個不知何方神聖的導演,生生把李天成的人生大戲再排個亂七八糟。命運給李天成開了個玩笑,一個天大的玩笑,李天成的人生自此滄海桑田,走向了另一個極端,稀裏糊塗成了一名地質人。

而到了胡集,李天成的人生大戲就漸入**。

李天成踏進鄂西山間農家院的這一腳,是李天成胡集分隊生活的第一步,是他轉換人生角色的伊始。這一腳,李天成生生把自己的藝術家夢想踏得灰飛煙滅,就像陽光下胡集山間的晨霧那樣,瞬間消散蹤影難覓。

就因為李天成踏進了這處院子,李天成的人生從此就交給了大山深處這片叫做胡集的地方,交給了那個叫做什麽“大峪口”的地方。

李天成對在胡集抑或是大峪口工作生活的心理準備顯然不夠,或者說李天成人到了胡集他的心並沒有來胡集,他的心還在哈爾濱在江城或者在任何一座城市滯留,就絕對不在鄂西這片荒蕪的山間。

對於兒子的未來,李丁是有預見的,教古典文學的教授,貫古通今,心如明鏡,啥事心裏都透亮。對於兒子“見死不救狠心腸”的指責,李教授自有辦法來疏導,他交給兒子一封信,囑咐兒子在最煩悶的時候讀它。

信其實不成其為一封信,完全不像是教古典文學教授寫的,因為這就是一篇幼兒園孩子讀的明白如話的故事而已。故事是關乎沙漠紅狐的:“沙漠上有一種紅狐狸,很愛自己的孩子,當沙漠之狼偷襲狐狸窩的時候,沙漠紅狐與狼殊死搏鬥,死傷很多,他們用性命保護著自己的孩子。可是,當孩子們稍大的時候,沙漠紅狐就會把孩子們趕出窩去,讓孩子們接受強敵的挑戰,藉此獲得生存的本事……小狐狸不願出窩,沙漠紅狐就會把孩子們咬得鮮血淋漓,直到孩子們出去闖**為止。”

李天成一遍一遍讀父親這封不是書信的書信,這篇基本格式都不對的書信。李天成最後讀出了父親的意思,讀出了淺近故事裏不淺近的那點東西。李天成不是不明事理的人,他明白父親的心也明白生活無法改變也無從改變,隻是內心糾結,晝夜無眠,對美好生活的渴望和藝術青年的敏感自尊與現實人生這對雙刃劍時時在胸際搏殺,攪得李天成不得安寧,晝夜無寐,五髒六腑都攪亂。

父親的書信有如一副鎮靜劑,李天成漸漸冷靜下來。一番苦苦思量折磨掙紮之後李天成暗自下了決心,要嚐試著適應一切,再苦再難也要適應,就像年幼的紅狐一樣。除非你不活命除非你還有蹊徑,既然一切都不存在,除了適應,李天成沒有別的辦法。

火車在哈爾濱與江城之間“嗚嗚”奔馳。李天成靠在座椅上假寐,一路默然無語,他的心被許多東西牽著。

李天成發現,並不是有了決心就會有預期的結果,人之情緒如海之潮汐,月盈而潮月虧而落,正應了屠格涅夫“精神的圖騰和物質現實相較,精神層麵的東西有時未必會占上風”那句話,精神的支撐有時真的抵擋不了現實的衝擊。李天成走進胡集這處農家院,聽到院裏豬哼雞鳴的那一刻,李天成腳下的地在往下陷,壘砌了幾年的心底壁壘開始崩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