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峪口》

第01章

李天成跨上那輛破吉普車的時候,心猛地一沉,臂上的地質包也滑落下來。包很沉,裏麵亂七八糟裝著從大學宿舍裏帶出來的東西。最沉的是一塊**石和一塊三峽石。李天成走到哪兒都會帶著它們,石頭已然成了李天成身體的一部分,如手如腳,離開不得,離開了就有斷手缺腳的感覺。現在,石頭沉甸甸躺在包裏,墜得李天成臂膀發彎。今天情況有些不同,一如往日,包裏的石頭還是那兩塊,李天成第一次有了沉重感。

一股一股焦躁不安的感覺悄然漫上李天成心頭,跟斜靠在吉普車前座悶頭抽煙的齊書記鼻孔裏彌漫出來的一股一股煙霧一樣,悄無聲息,旋轉升騰。陽光從西邊過來,射進車裏,煙霧幻化成藍藍霧靄,霧靄中的齊書記魁梧英氣,英氣得李天成想要多看他幾眼。大衣是個問題,李天成注意到齊書記的大衣有些破舊,那攔腰捆紮的腰帶好像老家哈爾濱郊外捆紮高粱秸稈的草腰子。李天成看齊書記的時候,覺得這個人應該去當兵,這副將軍身板不當兵可惜,可是齊書記沒有當兵的命,昨天,漢江地質隊周勝國隊長跟李天成介紹,說齊書記是漢江隊胡集分隊的黨支部書記,老江城地質學院畢業的,天生搞地質的命。

初次見到齊書記,是在漢江隊畢業生分配會上。李天成正在看黑板上畢業生名單,周勝國隊長向李天成招手,說是要給他介紹個人。周勝國說這話的時候,旁邊座位上站起個人,衝李天成笑一笑,點點頭。周勝國說:“小李啊,認識一下,這夥計姓齊,齊天銘,漢江隊胡集分隊的黨支部書記。”回頭對齊天銘介紹說:“李天成,江城地質大學畢業,你的校友,研究生,我和貴民合計了一下,就遂了你的意,小李到胡集隊工作。你小子看上的,可要好好待人家喲,你老小子和張金山占便宜啦!”齊天銘聽了,臉上立馬泛出光彩,說:“好事啊!我們就缺這樣的人呢!歡迎小李到胡集隊工作。”“就知道歡迎小李?”周勝國偏過頭問齊天銘。齊天銘會意過來,說:“謝謝周隊關照!我們有石花,啊,還有石花,給你留著?”“去你的吧,你小子哄我多少回了。”周勝國罵完齊天銘,回身對李天成說:“小李啊,你今後就叫他‘齊書記’好了,叫‘齊天銘’也行。”周勝國剛說完,那個叫齊天銘的人衝李天成笑一笑,裸出一口潔白的牙,自我介紹說:“什麽齊書記呀?老齊,齊天銘,今後,我們是同事啦。”說完伸出手,握住李天成的手,搖一搖。李天成感覺,這雙手雖然粗糙,卻很有力,也很溫暖。

現在,那個叫齊天銘的人就坐在前邊,和李天成同坐在一輛破舊的吉普車上。吉普車顛簸著,載著兩人往西南方向去,胡集分隊在那邊。

去胡集的路不好走。蜿蜒曲折的砂石路懸掛在絕壁的半腰上,古棧道般上不巴天下不著地。吉普車晃晃悠悠在絕壁間跑,雲裏霧裏穿梭,把李天成的一顆心跑得蹦蹦跳。李天成從車窗裏探出頭去看,天啊!車在半空飛啊——一條灰白色的路,似崖間飄帶,在崖壁間飄動,車子正飛行在這根灰白色的飄帶上……吉普車貼著崖壁飛,左麵懸崖壁立萬仞,右麵深穀咆哮幽深,李天成渾身發緊,閉了眼再也不敢看。

司機老王很輕鬆,悠悠揚揚吹起口哨,把吉普當飛機伺候。老王司空見慣這樣的行程,進山出山是一次一次享受,享受的感覺轉化成悠揚的哨聲……這就苦了李天成,他那顆悸動的心隨了哨聲起伏,一驚一跳的。

高山遮蔽著陽光,雲兒影子有些模糊,這讓崖間顯得昏暗,偶爾露頭的太陽,躲到山外去了,再也不肯來見人。

轉過山口,路況更糟,車子是一隻慍怒的巨獸,發著狠把車裏的人扔來丟去。李天成坐不住,一隻手死死抓住吉普車前座背,一隻手緊抱住那床從哈爾濱帶到江城地質大學現在又帶到胡集來的老棉被。李天成以這樣的方式抵禦四五個小時車程的顛簸搖晃有些吃不消。李天成頭一回坐這樣的車,這輛屎黃色“哐鐺哐鐺”響要人命的吉普車。

李天成小時候經常坐車,坐父親那輛伏爾加,哈市師範大學配給院長李丁的伏爾加,蘇聯老款,底盤沉重,車體寬大……車子在普希金大街上奔馳,車窗外歐式建築的弧形窗一晃晃一晃晃閃過,舒適又平穩……從哈爾濱來江城,李天成坐火車坐江城公交,也沒有遇見過什麽顛簸。今天,李天成第一次見識了野外坐車的新感受,這感受,一下子顛覆了李天成對於坐車的愜意印象,李天成才曉得,天下還有這樣坐不得的車!

胃裏攪騰得厲害,一股酸水往上翻,李天成臉色狀如霜瓜,齊書記回過頭,對李天成笑一笑,笑容在藍靄中看起來有些古怪。

“不舒服吧?頭一回,都是這樣。”齊書記其實是在關心。李天成沒有回答,他顧不得回答,有氣無力抬起頭,望著瞅著自己又看又笑的齊書記,心裏麵升起一個古怪念頭,覺得自己像是一個大戶人家的姑娘出嫁,嫁給了一個清風穿戶的人家。那坐在前座老是回頭瞅著自己一言不發隻顧自己在那裏笑在那裏抽煙的人就是新郎;自己坐的不是花轎,是這輛破吉普;至於婆家是哪裏,是中南地質局,是漢江地質隊,還是胡集分隊,李天成不清楚。反正,自己從江城地質大學研究生部畢業,就有人為自己相中了一戶不得不嫁的寒酸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