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宜昌浩劫

已經是1939年的二月,宜昌多霧的冬天就要結束,空襲眼看又要開始頻繁起來。為了安全,昭舫四處奔走,終於在江對岸找到一座寺廟,說好過了陰曆年,就將歌詠團搬去。

他向薛培蓧、李毓章講了這件事,薛培蓧說:“很好,事不宜遲,昨天敵機都來騷擾過幾次了。但是二位,我一個人要先走了。”昭舫和毓章異口同聲地問:“為什麽?”薛培蓧說:“我必須離開了。昭舫,謝謝你那次對我的提醒。後來我們進一步發現,費耀祖行動詭秘,很可能是有人精心安放在我們團裏的特務。我建議,我走後,為了你們的安全,歌詠團也要盡快解散。”

毓章難受極了,說:“真不知道,我們這個團怎麽就被抬舉成了監視的重點?”昭舫說:“已經有十幾個老團員陸續離開。我早就感到,我們團恐怕時日不多了。”

薛培蓧拿出一個小木箱,對他們說:“這裏麵有我們團的賬本和剩下的錢,就算沒有新的讚助,也能堅持一個多月。”

昭舫忍住淚說:“行,我們一定堅持到最後!”

薛培蓧走後的第二天,一個小孩給昭舫送來一張《新華日報》,說是一個嬸嬸叫他送來的。昭舫不解其義,便打開報紙,看到第二版有篇介紹“業餘歌詠團”從漢口出發起到宜昌一係列活動的文章,當中有這樣的句子:“……有誰聽到過整個民族用血淚和決心來演唱的歌聲麽?今天我們聽見了。有誰看到過歌聲與中華民族命運與共、起到如此巨大的曆史作用麽?我們看到了……”

這是她!昭舫一躍而起,這是楚妮!在去年“七·七”江上火炬遊行時,在船上,她對他說過這些話。他仿佛又聽到了她的聲音。

文章的署名是“蕭純”。

昭舫讀懂了,她看來已經安全到了“那邊”。他懸著的心放下了一半。決心從此注意在報刊上尋找這個名字,心裏也常在默默念著:“蕭純。”

他現在也常想像能到“那邊”,能和楚妮,還有乃斌、星海等他最知心的朋友一起、全身心參加抗戰。他試著跑到曾見過錢瑛大姐的地方,想得到她的幫助,等歌詠團解散後也介紹他去“那邊”。但是他沒能找到。

他去過的第二天,左秧瑉在街上“邂逅”了他。昭舫覺得是個機會,便對她直說,自己想找人幫助他去“那邊”。

左秧瑉耐心地聽完他的話。她認為,這個青年的思想傾向可以理解,但是不能向他暴露自己的身份。於是她回答說,她沒有能力給他什麽幫助。然後用談心的口氣說,一個人的去向要看需要。像你,留在這邊,是不是對抗日工作的作用更大,希望你把現在的事做得更好。

昭舫的自尊心又一次受到刺傷。他證實了自己的預感:她不會信任他,更不會幫他的。

就在這時,昭舫收到了父親催他回川的接連兩封電報。

他沉重地想起了自己的家庭責任,想起了自己的一些承諾,又一次放下了去延安的念頭。的確,抗日不一定非要去“那邊”。

他便和毓章商量,等過完舊曆年,完成幾次已經承諾的演出,就解散離開吧!

除夕夜,剩下的隊員們自行聯歡了一次。其中武漢過來的還有大約不到二十人。大家都議論著,翁將軍再三派人來,表達要收編“歌詠團”的意思,而且口氣中出現了威逼的成分,如果不接受他的收編,恐怕凶多吉少。但是覺得應接受收編的人還不到十個。

初一休息了一天。大年初二,歌詠團又在宜昌街頭作了一次演出後,就往南岸搬遷。正在這時,馬莉坐著一輛吉普車來了。見歌詠團在搬家,就讓把一些行李放在車上,幫他們送到江邊。

她對隨從說,要陪老朋友們過江去玩一天,叫吉普車明天再來接她。

在渡船上,她撇開一直粘著她說話的老貝,走到昭舫麵前。小聲問道:“你以前認識翁將軍嗎?”昭舫立即很警覺,反問:“你怎麽想起問這個?”

馬莉說:“你還是盡快離開宜昌吧!有人說你的歌詠團是受八路軍資助的,不然你一個小餐館哪來那麽多錢?”

昭舫搖頭道:“這真是抬舉我了。我們用的是馮玉祥將軍、還有翁將軍這樣的愛國人士捐的錢哪!不然,我哪來那多錢?”

馬莉道:“你這人真是實在,給你的愛國功勞都不承認。真沒有‘八辦’幫忙?”

“哪裏說起?我連一個‘八辦’的人都不認識啊!”

“我當然信你說的。但不是所有人都相信啊!你想過沒有?你擔著危險哪!”

“我也信你說的,我在大學時,就是這些不明不白的棍子把我趕出學校的。”

“你當……當心點,我……我不曉得他吃了哪門子醋,不過不像是因為我,但就總盯住你不放。”

“你說什麽?”昭舫覺得簡直太荒謬。但馬上聯想到了翁家曾經對楚妮的覬覦。

“不說這了。昭舫,我看你還是快點離開宜昌吧!哎,聽說好多文化人都去了桂林,再說,重慶也很需要像你這樣的人的。我真是為你好。”

昭舫微笑著說:“謝謝你,我會認真聽你的意見的。你呢?好嗎?”

“有什麽好不好呢?我也不在乎是不是明媒正娶,有沒有人背後指指點點說我‘如夫人’,反正我現在過一天是一天,好歹母親和弟弟的衣食都可以有個著落了。如果以後能象他許願的送我到四川大後方,我就把我媽媽弟弟接過來。我此生最大的願望也就如此。哎,什麽甜蜜、浪漫的愛情,通通見鬼去吧!那都是年輕時不懂世事的幻想。”

是的,這是個埋葬愛情的年代。昭舫這樣想。

歌詠團在廟裏過了一夜。第二天便是大年初三。昭舫等還要過江去,搬還未帶過來的大鼓和布景等。一些人也想過江去買些日用品。

正在他們走到離渡口不遠的一個小山頭時,響起了警報聲,他們便就在山頭的小樹林隱蔽下來。

在這裏,他們竟眼睜睜地看到了一次慘絕人寰的空襲,對岸那個熟悉城市的毀滅開始了。

從長江下遊的天邊、日機先像烏雲般升起,然後如同黑色的鴉群、彌漫了天空。在地麵的恐怖的警報聲的伴奏下,一排一排的轟炸機呼嘯著、掃過來又掃過去、從頭頂越過宜昌城區,又盤旋回來,未幾,開始在密集民居上空飛舞著扔下炸彈。

昭舫等人則從這邊山頭看到對岸,炸彈可不像他們以往看到的、母雞下蛋似地一個個投下,而是像播種一樣、如雨點般地灑落下來!一個個爆炸形成的黑紅色的傘雲,接連不斷地從市區躍升空中。房子在硝煙中,顯得渺小和脆弱。一陣陣巨大的爆炸聲響從揚子江對岸傳過來。這裏的江沒有武漢的寬,仿佛還能聽到其中隱隱夾雜著的尖銳而混亂的哭罵聲。再下去,又是滾滾如雷的連聲巨響。爆炸的黑煙,一排接一排升上天空。爆炸、爆炸、爆炸!終於,除了爆炸,再也聽不到人的聲音,除了一片罩住了城市的巨大的濃煙外,再也見不清對岸任何建築。

看著敵機在宜昌城區肆虐,這邊的人都放聲哭了起來。

一艘不幸的小木渡輪還在江中劃行,船工正在使出吃奶的勁,拚命朝這邊岸靠攏。船上大人小孩至少有二十多個,個個穿著新年的盛裝。

昭舫和岸上的人都為那船上的人捏著一把汗。

離這邊岸還剩十多米了,魔鬼們還是不放過它。隻見兩架飛機特地從對岸盤旋過來,一架先朝它俯衝,嗒嗒嗒地對著船上就是一陣掃射。船周圍水柱四起,船上的哭喊聲頓時響成一片。

但鬼子的娛樂並沒有結束。第二架飛機又隨後俯向它,呈現出誓死要將它炸沉的決心。它飛得很低,一個戴著眼鏡的飛行員正故意伸出腦袋向下麵張望。他那無恥的嘴臉帶著譏諷的笑容,昭舫和毓章都清楚看到了。它毫不吝嗇地投下來一串炸彈,隨著幾聲巨響和幾柱巨浪後,小船不見了,空中如雨點般、灑下了木頭的破片、人肉的碎渣和殘肢。不一會,江水中不停地、向上翻鼓出一股股鮮紅的血。血在江麵擴散成一朵一朵,又彼此滲連成紅色的一大片。

岸上的人被驚呆了,嚇得停止了一切哭聲。忽然間,昭舫看到毓章一個人發瘋似地在向江邊狂奔。

他用力躍上了一個高地,對著那架飛機聲嘶力竭地吼道:“滾開,無恥的殺人犯!滾出我們的天空!”

所有人都大驚失色,昭舫趕緊衝了出去,一把將他拖了下來,向隱蔽處拖去。

毓章滿臉都是淚水,他掙脫了昭舫,一個人又向遇難的木船的方向大步奔去,邊走邊舞動著拳頭,對著天空大聲喝道:

“強盜們,你們以為飛得高,就能掩蓋你們的怯懦嗎?

你們以為躲在鐵甲後麵,就能逃避你們的滅亡嗎?

你們喝下去的每一口血,都將加倍吐出,

在你們**過的土地上,到處都會留下你們可恥的失敗的記載。

強盜們……混蛋……”

他似乎忘了一切,發狂似地大聲吼叫著。昭舫和老貝一起,追了好一陣才把他追上。他們使勁把他拖到隱蔽的沙崖邊。昭舫抱住他說:“你瘋了,毓章,你這是無謂的犧牲,會把他們引過來的。”

毓章伏在昭舫的肩上痛哭起來,說:“昭舫,他們……他們把我的心都炸碎了!”

昭舫擁抱著毓章單瘦的肩,感受到從這瘦弱的軀體中噴發出的巨大悲憤,無可奈何地抬頭,仰望著暮冬明亮響晴的藍天。如果沒有這群飛賊,這本是多麽美麗的天空啊!

飛賊們肆虐累了,飛走了,天空暫時恢複了寧靜,哭聲則響遍了揚子江的兩岸。

按照以往的經驗,空襲已經結束了。消防人員和救援人員已經出動。大約一小時後,昭舫和毓章、禎青、馬莉、老貝等一起乘上一艘木船過了江。

宜昌到處是未熄滅的大火和滾滾濃煙,有極少的幸存的房子立在一片廢墟中。街道沒有了,隻能憑對方向的記憶踏著瓦礫與灰塵前進。一路上,滿地陳屍,到處的斷垣殘壁上都粘搭著模糊的血肉,滿城哭聲震天,在他們老駐地那一帶,汙血混著垃圾把街道變成肮髒的紅色泥濘,一支燒焦了的斷腿就掛在尚存的半截電杆上。

但他們顯然是白回來了一趟,小學幾乎完全被炸塌了,可以從磚瓦堆中拖出的東西沒有一件還能勉強再用。

然而他們還來不及感慨和失望。殺人狂們顯然覺得這還不盡興,那可怕的警報聲又響了起來!大群的敵機竟又來了!也許,剛才他們隻是為了回基地去吃飯和休息一下,裝填補充更多的殺人炸彈。他們要再次來確定:宜昌是不是真的什麽活人也沒留下?是不是所有的建築都被炸平了?

昭舫他們五人在帶著袖套的防空人員的指揮下,鑽進了一個防空洞。

洞裏照明的燈光很暗,他們差不多是摸著黑向前走。在不斷地被踩著了腳的人咒罵後,眼睛才開始適應。空氣很糟很難聞。深處竟還有一處光線,昭舫便把他們引導著朝那裏走去。才發現那邊是個通風的斜豎井,井洞底大約離頭頂還有將近一人高。

昭舫見身邊隻跟著毓章和禎青,就在那附近找到一個角落坐下。剛坐下就聽到炸雷般的一聲,地上很強的一震,人都差點被彈得拋起來。燈同時就完全熄了。洞內有孩子和女人哭了起來,還伴著什麽人冷漠的責備聲。接著仿佛天塌一般,又是第二聲、第三聲、第四聲……一連串的爆炸聲,再也分不清有多少,炸彈仿佛就落在頭上!他們被震得東倒西歪,竟如同在巨浪中的船上顛簸。頭上的泥沙則不斷地傾瀉下來,所有人都懷疑,防空洞是不是正在坍塌。哭喊聲也被巨大的聲響蓋住。

顯然,這群空中畜牲正在低空仔細地、認真地、掃描般地搜尋著地上的防空洞,一旦發現類似洞口的東西,就非要反複炸得消失為止。

昭舫在洞內被震得滿地滾爬,忙亂中拉住了一隻手。他聽到禎青的聲音:“曾老師,莫鬆手,我怕!。”昭舫便把她的手抓緊。忽然又是一聲巨響,超過以往的任何一次,嗆人的煙氣和灰塵充滿了洞內狹小的空間,到處響起咳嗽聲。昭舫感覺都要窒息了。

洞口真的被炸塌了!

對這個洞的這一致命的一擊,幸好也是最後一次。轟炸聲漸漸遠了一些。劊子手們大概又找到了新的殺人遊戲的目標。昭舫他們因靠近通風豎洞,慢慢喘過氣來。隨著咳嗽聲少下去,洞內哭聲大起。在黑暗的混亂中仍可聽到有人在慌張地嚎叫:“出不去了,我們全都被活埋了!”

垮下的泥沙將不少人掩埋,他們也許在奮力掙紮和自救。現在,任何爆炸也不再讓人更驚慌了。

又仿佛過了幾個世紀,爆炸聲稀少了。

警報解除聲也終於響了。昭舫判斷很難從洞口出去,便讓毓章站在肩上,向通風豎井那點光爬上去。他聽到毓章興奮地喊了聲“可以爬出去”,隨後就看到他手腳並用爬出了洞口,又把那亮光扒大了些。久違的清新空氣徐徐透了進來。

昭舫又蹲在地上,叫禎青扶著牆、站到了自己肩上,用力把她頂起來,還夠不著。毓章便在上邊脫下外麵的長袍懸下來。禎青抓住了,被上麵的人扯了不多遠,就接住了伸下來的幾支手,把她硬拖了上去。這時已有救援隊員來到了這個洞口。他們從上麵垂下來一條粗繩,喊下麵的人拉著爬上去。

很多人都湧到昭舫麵前要求幫忙。昭舫看到一個抱著小孩的老婦人,哭啼著說:“先生你可憐我,她媽媽已經死在洞裏了。”昭舫便讓她抱著孩子、騎在自己肩上,把她送上去了。他又幫了兩個人後,實在太累,便要求別人換下。

他忽然聽到馬莉在洞內某處大聲哭叫著他和老貝的名字。他便循聲摸了過去。

洞的另一邊,炸塌的一處,也終於被外麵援救的人扒開。人們開始朝那邊湧去,差點把昭舫闖到。他找到了坐在地上的馬莉,見老貝的頭正垂在她的懷中,頭上和嘴角都流著血。

老貝奄奄一息,他勉強抬起了頭,對著昭舫微笑了一下,吃力地睜大眼,對馬莉說:“我追……追了你幾……幾千裏,你……知道嗎?可惜…….我長得太……太醜了。“說完,就又垂下了頭。

昭舫著急地大聲問怎麽回事。馬莉哭著說:“我本叫他一起跟著你走,他想表現得是他在保護我,和我坐在這邊。最後一個炸彈炸了以後,諾,就是那根大木頭,塌下來正好打中了他。老貝,你怎麽這麽倒黴呀?”說完,她哭得更厲害了。

昭舫使勁把老貝背到背上,和馬莉跟著人群,往狹小的出口走去。

人群中也有人背著或抱著受傷的親人,救護隊員也在進洞搜人,擁擠不堪,半天才走得了一步。地上還有時踩到人的軀體。看來,不知有多少人已死在防空洞裏,也許還有活人被人們踐踏著,無可奈何地加入到死者的隊伍中。

從被炸坍了的出口不遠爬出,毓章和禎青正焦急地在外麵迎候著他們。他們抱著一線希望,趕緊把老貝送到了急救隊。

替老貝檢查的醫生翻開他的眼皮,用手電照了照,冷酷地說:“沒救了,他的瞳孔都在放大了。”

馬莉失聲痛哭起來,她尖利的哭聲融入了周圍的哭聲的海洋中,刺得昭舫他們倍感悲傷。馬莉心裏完全明白這個一向自安卑微的老實人對感情的奢望。然而,在這世上,他什麽願望也沒達到,什麽滿足也沒帶走。

昭舫這才仔細向四邊望去,宜昌已經沒有了!整個宜昌都完了!炸坍了!炸平了!極目中,盡是可怕的混沌,有如他在畫冊中看到的古羅馬龐培火山爆發後的遺址,展示著一幅世界末日的圖畫!

他忽然像狼一樣大聲嚎叫起來,那聲音讓毓章和禎青都感到害怕,直射向煙塵無法散盡的昏暗天空。昭舫在心裏發誓:“鬼子們,假如有一天我駕著自己的轟炸機,我會用炸彈炸得你們喊爹叫娘的!”

無恥的侵略者們,不要嘲笑這個今日被你肆意欺淩的民族的仇恨與詛咒!幾年後,你們將會看到,這個青年想的一切會居然成真的。

昭舫不想離開,也不知道該去哪裏,他想,如果再來飛機,也許他就不躲了。他拖著疲憊的雙腳,又朝著老貝那邊走去。

老貝已被一張草席蓋上。昭舫不死心,掀開了席子。這下他終於相信,老貝真的死了,和他並排放著的一排人,那個半邊頭已炸空了的孕婦、那個和秋平差不多大隻剩一條腿的的孩子、那個已經燒焦如武鬆般壯實的男人、那個雖看不出傷依然美麗著的姑娘,還有、還有……聽人說整個城市有幾千人,他們也都真的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