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知交生離別

武漢保衛戰以後,中國空軍幾乎損失殆盡,驕橫的日寇已完全掌握了製空權,對宜昌想來就來,想炸就炸。一到天氣晴朗的日子,宜昌的軍民不是心情舒暢,而是從早到晚都擔心著敵機空襲。宜昌碼頭和航道是日機轟炸的首要目標。然而愛國資本家和數以萬計的碼頭工人、船員和纖夫,冒著敵機的狂轟濫炸,竟在長江枯水季節到來前的約40天的中水位期,奇跡般地勝利完成了民族工業精華的大轉運!

這是怎樣地不可思議啊!還有哪個民族能夠做到嗎?

冬日難以散去的霧氣雖然讓人感到沉悶,但是妨礙了日機的空襲,給了弱小的宜昌軍民難得的安全間隙。碼頭是“業餘歌詠團”的重點鼓動宣傳地段。每到這裏,團員們受著到處溢揚著的愛國熱情的感染,格外心潮澎湃,演出效果也特別好。盡管一些團員在陸續離去,但仍有新鮮血液在加入進來,他們中有流亡到此的學生、工人,也有本地的青年。“業餘歌詠團”至今始終保持著30人以上的隊伍。

元旦剛過兩天,他們又在碼頭附近演出。演至一半時,薛培蓧找昭舫說,那邊茶館有人找他。昭舫於是讓毓章替下自己,然後擠出了人群。

霧氣已經散去,暖暖的冬天太陽沒有什麽威力。昭舫剛走到那茶館門口,就聽到了裏麵飛出的喊聲。他驚喜地發現,是楚妮坐在角落的一張桌上,同桌還坐著武大的同學包華。

他想楚妮是有急事找他,急走到桌邊坐下。

楚妮穿著大襟棉袍,外套著一件淡青色的毛衣,一條長圍巾散開著,隨意搭在兩肩。雖說天氣還不太冷,她卻好像全副冬衣都已上身了,這讓她的臉頰有些發紅。

昭舫用隱蔽的眼神在打量楚妮。楚妮卻開門見山地說:“昭舫,我要走了。”

昭舫腦袋一“轟”,雖然他早就預計到有這麽一天,但此時他還是有晴天霹靂之感。以後將不知什麽時候才能再見到她了!他不願去設想兵荒馬亂中的各種可能,也不再去顧及坐在旁邊的包華,機械地問:“為什麽?”

楚妮擺弄著手中的茶盅,低著頭說:“這是上級的決定。”

她已得到組織允許,在昭舫麵前公開自己的政治身份,“因為我已無法在這樣的環境中工作和生活。無論我到哪裏,我父親派的保鏢總能很快找到我,這直接威脅到與我接觸的其他人的安全。”她抬起頭看著昭舫,“也許,他就是想讓我們的人回避和疏遠我。”

昭舫不自在地點了點頭,他很理解她。然而楚妮這一去將會發生些什麽變化呢?他們顯然早就各自在心裏承認,他們是相愛的。正是因為相信有這份永恒的、心照不宣的愛,別的女孩再真情、再美麗,也無法打動昭舫的心。

楚妮卻幫他說出了心裏的話:“說真的,雖然以前我們並不常見麵,但和你同在一個城市,我總覺得心裏是充實的。你被迫離開了學校後,我無時不感到,沒有你的學校少了太多的東西了!太不相同了!昭舫,因為我不僅覺得你很優秀,而且……”

她的聲音越來越小。昭舫屏住了呼吸,等待著她敞開自己的心聲,等待她表白少女最純潔真誠的感情,然而楚妮突然把頭發向後一甩——這是昭舫再熟悉不過的動作——睜大了眼睛說道:“我們都懂得,不要在這個時代去顧及自己,為了我們的理想,為了民族的生存,我們都早把自己的一切,包括生命置之度外了。你說,不是嗎?”

昭舫機械地點著頭,他有些失望。楚妮是理想獻身主義者,不會像別的女孩那樣墜入愛河的。也許,他們之間注定有緣無份。好在他們還年輕,都對勝利充滿信心,相信明天會屬於他們。或許現在不表達內心更好些,免得自己在戰亂中有所不測,而貽誤了對方。然而,極有可能因此一別,就失去了最愛的人!

他無法控製自己的感情了,突然脫口道:“等我安排一下,最多兩個小時,我要和你一起走。”

楚妮猛地抬起頭搖了搖。可以看見她的眼眶中充滿著就要溢出的淚。她斬釘截鐵地說:“不行!這都要服從組織的安排,包括我來見你,都是得到組織同意的。”

昭舫難過極了,楚妮向來是言出必果的。他也了解,“那邊”不是他想去就去得了的,此一刻,他甚至想過立刻去找他認識的錢瑛大姐,但他還不知能不能找到她、她願不願意幫忙。他隻得接受了現實,顫抖著聲音說:“那,你一定要最快給我來信,信可以寫的,冼星海到那邊後都給我來過信,有可能的話,我會去找你。”

楚妮又恢複了平靜,說:“如果允許,我一定會。昭舫,現在多餘的話我們都不說吧!”她用眼角的餘光掃了一下在一旁低著頭的包華,繼續說:“你放心吧,昭舫,你心裏想的,我都知道。你在我心裏的位置,也是誰都不可能替代的!”

她聲音又有些發抖,但是又很快恢複了正常,“我不希望你去找我,你還是去後方吧,王校長對我們說過,他要幫助你繼續讀書。你不是歎息特務們打碎了你科學救國的夢想嗎?去實現你的理想吧!我覺得,你適合讀書,你讀好書,中國會多一個棟梁之材的。”

包華傳遞過來一個催促的眼光,楚妮看到了,便用力煞住話,說:“昭舫,我這就要出城了。有包華和我同行。還有幾個男女同誌一起,你盡可放心!”昭舫急切地問:“我不能去送你嗎?”楚妮馬上說:“不行!不可能!我現在連住的地方都不能回了!對了,你必須借點路費給我。”

昭舫馬上把自己的錢全都掏了出來,一共也就二十七八元。楚妮拿了十元,把剩下的退給昭舫,說:“這就夠了,看樣子你也差不多山窮水盡了,留些吧!”昭舫又拿給了她十元,說:“多帶點,我心裏放心些,還可以幫幫包華。”

包華這才開腔:“謝謝你,曾昭舫,算我借你的,我一定還。”昭舫對他說:“說什麽‘還’呢?多殺幾個鬼子,我也許會來前線找你!請照顧好楚妮,謝謝你!”

楚妮拿出一張紙,在上麵飛快地寫了幾個字,遞給昭舫,“這是我母親在漢中的地址。你等我們走了以後,還坐一會再去結茶錢,慢慢離開。”

她突然伸過來雙手,把昭舫的兩隻手緊緊握住。

一瞬間,昭舫再也無法控製自己的感情,此時他不敢說話,擔心自己會失控哭出聲來。這種無聲的表白足以勝過千言萬語!

楚妮睜圓了眼、使勁瞪著他,用力握了一下他的手,猛地站起來,示意包華動身。

昭舫眼看著楚妮離去,那熟悉的身影在門口一閃就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