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河溶之行
元旦前,“業餘歌詠團”被九戰區安排坐上軍用大卡車、到河溶駐地勞軍演出。
河溶有九戰區前線駐軍,離市區大約100公裏。駐地的長官翁將軍,大約有五十來歲,操著地道的武漢口音,是北伐時期的老革命。昭舫對這個名字早已刻骨銘心。不僅因為這位將軍在湖北大名鼎鼎,還因聽楚妮對他說過,她曾堅決抵製了與他兒子的婚事。
到達河溶的當天,他們就受到了翁將軍的熱情接待。他說他見到武漢人的歌詠團感到格外親切、心潮澎拜,對團員們在流亡中不忘愛國的感人行動表示堅決支持。現天氣在變冷了,他代表全體官兵發給歌詠團每人一床軍棉被、一件軍棉背心。
歌詠團的女孩子們興奮得跳著拍手歡呼。
接下來兩天的演出中,他們都受到官兵們的熱烈歡迎和盛情招待,隊員們演出也特別投入,效果很好。
歌詠團在宜昌的資金很有限,團裏隻能給每人每天發一毛錢[ 注:按淪陷前時價,在漢口大約九分錢可買買一斤雞蛋。],生活太清苦了。而來這兒宣傳,則每天都打著牙祭,隊員們當然很高興。三個上海人現在也和大家漸漸融成了一片,老貝似乎和毓章還很投契。
計劃演出全部完成後的那天早上,他們就想離開。但翁將軍說今天汽車不在,要到傍晚才能回來。而天黑山路不好走,部隊駐地和防區的道路,都是不許黑夜開燈行車的。所以他要大家多住一天,並再三請他們諒解。他說中午他會在他的院子裏再次招待他們。
中午,上尉以上的軍官們都來相陪,坐了一大院子。翁將軍又作了充滿愛國**的致詞。又當場給歌詠團讚助了三十元大洋,希望他們以後常來軍旅。
隊員們感到相當快意。飯後,他們就在住地附近欣賞山景。沒有炮聲時,鄂西的山區是恬靜和動人的。
下午,翁長官帶著一個傳令兵,又來到了他們休息的營地,張幹事立即叫人去喊回團員們。
薛培蓧代表歌詠團、再次感謝翁長官的熱情支持,因為大家都知道部隊現在很困難。翁將軍說,他在武漢就知道,並且一直很喜歡這支愛國的青年歌詠隊伍。他有一個設想,如果各位願意,他願意收編這支隊伍,這樣大家就是真正的抗日軍人了。
薛培蓧和昭舫頓時麵麵相覷。薛培蓧便把隊伍的“業餘”宗旨說了,並且詳細介紹了“陳誠長官、周遠滌先生和漢口市黨部都曾建議過收編我們”的始末,表達了“閑雲野鶴、無拘無束”的意願。
翁將軍將朝著他們的那半個臉展現出一個笑容,沒有強求。他又指著馬莉說:“我在戰前兩次去過上海,兩次都在‘百樂門’看過馬莉小姐的表演,馬莉小姐真是能歌善舞、色藝雙絕。要不是戰爭,當是大上海的當紅藝人了。在武漢,她這樣的,還一個都找不出來呢!我覺得你們團還沒有把她的才能完全發揮出來。”
團員們都知道馬莉很行,聽翁將軍一說,方知她早就是個明星。於是女孩們一齊用敬慕的眼光看著她。馬莉聽得特別舒坦,免不了假意謙讓一番。
翁將軍離開前說,軍官們想舉辦個小型晚會,請歌詠團的人賞光參加,最好表演點輕鬆些的節目。
昭舫等擔心的就是這些,擔心部隊中有人把演劇隊看作是送上門的藝人,甚至覬覦其中的女孩。見翁將軍走遠,薛培蓧便對張幹事說:“張幹事,你看該怎麽辦?陳誠長官接見我們歌詠團董事會時,你是在場的,他強調說,歌詠團不得自行參加‘非由戰區所安排’的集會、聯歡、座談和娛樂活動的。”
畢特則很希望能吃上“軍糧”,脫離他所形容的“叫花子般的流浪生活”。他對薛培蓧剛才的拒絕很不滿意,見張幹事低頭不語,便插進去說:“薛團長,陳誠長官的規定是針對團裏的風紀的,再說這裏張幹事不就是代表戰區的嗎?如果再變通一下,以個人名義,自願去,不就什麽問題都不存在了嗎?再說,這幫人是得罪不起的呀!”
馬莉還陶醉在讚揚聲中,立即附和說:“我看我們也太過於謹慎了,願意去的就去嘛,有什麽怕頭?”立刻還有幾個女孩嘰嘰喳喳附和起來,說想去玩。薛培蓧不好多說了,與昭舫、毓章商量,畢竟是正規軍,不會太越軌吧!於是就點了頭。
晚會在翁將軍指揮部的大會議室進行,中尉以上的幾十名軍官和參謀、文員都參加了。翁將軍又發表了熱情的講話。
然後歌詠團為大家齊唱了一首《長城謠》。毓章領唱了《鬆花江上》。以下便按軍官們的要求,隻演些輕鬆的節目。老貝表演了滑稽,昭舫表演了紙牌魔術,畢特唱了一段京劇。
這時有軍官們嚷了起來,要求馬莉小姐唱《夜上海》。
馬莉站出來說,上海淪陷,母親和弟弟在上海很艱難,確實沒有心情唱《夜上海》。但她經不住軍官們又喝又拍的,就由畢特用薩克斯管伴奏,唱了首劉雪庵的《何日君再來》。
軍營中出現了大家久違的酒吧氣氛,喚起了軍官們久久壓抑的渴望,這一下便不可收拾了,軍官們放聲喝采起來。
馬莉下不了台,又唱了首了個陳歌辛的《玫瑰玫瑰我愛你》。
軍官們極度興奮,有人就提出要求跳舞,說是不知道過了今夜、還有沒有明天。薛培蓧知道自己再也無能為力了,隻好同意樂隊留下助興。
軍官們興高采烈地、迅速收拾著場地。聯歡會的演出就算結束了。大部分女孩幾乎都願意留下來跳舞,昭舫、毓章把章禎青等年齡小的女學生都叫了出來,下命令跟他們一起回去。然後便向翁長官告辭退場了。
薛培蓧隻好陪張幹事一起留下來。畢特自告奮勇留下、教不會跳舞的軍官。
昭舫回到宿舍,心裏不踏實。魏公博勸他說:“你沒有辦法的,你又不是那些女孩的父親。軍官們麵臨死亡,哪個不想女人?這裏是他們的天下,不答應也得答應。現在隻求不出事,明天能早點動身就行了。”
大約半夜兩點鍾過後,參加跳舞的團員們才回了。那些初和軍官們打交道的女孩們很興奮,嘰嘰喳喳地還在談論著,聽得出她們中,有的還和軍官彼此留下了姓名地址。昭舫還沒脫衣睡覺,這下總算放下了心。
忽然,他發現還差人,便問道:“馬莉呢?”
薛培蓧說:“和畢特、張幹事在後麵。不會有事吧,休息算了!”
昭舫一覺睡到次日清晨起來,正洗漱完,看見張幹事臉色發青地、在和薛培蓧說什麽。見他神態詭異,昭舫猜想可能又有什麽事,但沒有湊向跟前去。又看見馬莉正一個人坐在長板凳上,呆呆地麵朝著不遠處的山景。接著聽見薛培蓧大聲說:“大家動作快點,要出發了。”
畢特嘴角有些腫。馬莉兩眼發黑。昭舫猜想,也許是他們間有點什麽事吧,便沒有去問。
不料剛回到了宜昌城,畢特就來辭行,說是厭倦了流亡生活,打算回上海了。說完又吞吞吐吐地找昭舫“借”錢。
昭舫很為難,父親離開武漢時交給他三百元錢,他除了經常墊付一些團裏的開銷,還有幾次武漢大學的同學因要離開宜昌“北上”來找過他,盡管他身上已所剩不多,但他對同學能在他麵前公開自己政治身份的那份信任感到特別珍貴,他非常清楚地知道他們是去投奔延安或新四軍那邊的,便一次次慷慨地解囊相助,隻要有求,每人10元。按當時物價,到“那邊”是足夠的。然而,在最後一次幫助同學後,他的身上隻剩下不到四十元錢了。
他向來就不喜歡畢特。但看到畢特的落魄相,他有些不忍,還是給了他十元錢。
接著卻是魏公博來辭行。這讓他大感意外。
公博說,他得到同鄉的信,弟弟在長沙病倒了,他要馬上過去一趟。
昭舫想到公博為自己犧牲大學旁聽,以後一直和自己一起,堅定地支持自己,與自己那麽親密。這次若不是他,來宜昌的船票不可能那麽方便得到。他想到公博的很多好處,戰亂下的離別很可能就是訣別,忍不住上前擁抱著他,眼淚就要湧出。
其實公博是接受了軍統命他潛回武漢的新任務。對昭舫的監視早已不太重要,留在團裏隻是暫時給他個身份掩護而已。何況在他心中,昭舫本不應該被監視,他不僅是他所認識的一個愛國熱血青年,還是他可信任的朋友。他甚至開始有意識地保護他、幫助他。見昭舫對他也如此真情,他感動了,情不自禁地說:“昭舫,你太善良了,以後交朋友時要多長個心眼呀!”
昭舫卻沒聽懂,問:“你是說畢特嗎?他開了口,我不幫他說不過去。”
公博見他太單純,止不住又說:“我還不是說他。畢特是因為對馬莉失望離隊的。知道嗎?這個團已經撐不下去了。翁將軍、張幹事,淨是些掛著抗日招牌的偽君子。你不設想下你這個團再硬撐下去的下場嗎?”
昭舫不解地說:“我們幹的是抗日宣傳啊!公博,你這樣說,我就不能同意了。”
魏公博道:“你這個團如果不接受官方的編製,不要說經費無法維持,連團員的安全都無法保障,特別是女團員!你可知道?馬莉那天已經失身、被翁將軍誘奸了!這個不要臉的老色鬼,呸!畢特是為了保護她,挨了翁將軍衛兵的耳光、被槍押著送回的。”
昭舫大吃一驚:“你聽誰說的?”
公博說:“薛培蓧是個好人,他可能怕告訴你傷了你的自尊不告訴你。你說,軍官中有些人,會欣賞你和老貝的表演嗎?他們想要的是女人!女人!”
昭舫大受刺激,說:“把我們當了什麽?太過分了!”
公博抱住他的肩,很不放心這個朋友,竟鬼使神差地說出:“昭舫,以後多保護自己,聽我的話,對周圍的人要多長個心眼。有些當局不喜歡的話,千萬不要隨便說。還有……要留心費耀祖這個人。”他用幾乎聽不到的聲音說:“薛培蓧也是人太好了,該小心自己。我隻能說這麽多了。”
昭舫幾乎目瞪口呆,公博是什麽意思啊?他知道些什麽?他怎麽知道的?
公博知道,自己犯了不可饒恕的嚴重錯誤,但是他深信昭舫不會出賣他,況且說到薛培蓧時,他也隻是暗示。
“戴老板和鄭長官都不會知道的。何況費耀祖也不是什麽好東西,軍統的敗類,還想監視我!我早就看出來了他是什麽貨色了。”他憤憤地自我解脫想著。
魏公博離開後幾天,翁將軍就驅車前來接走了馬莉,將比他小差不多三十歲的馬莉納為他的“如夫人”,當隨軍姨太太。
以後馬莉回來過,打扮得珠光寶氣,唯獨笑容中含有可以覺察到的苦澀。她再次傳達了翁將軍仍想收編歌詠團的意願。昭舫等人隻有推諉,但感覺得到壓力很大。
昭舫越來越覺得,眼前的宜昌,已是一座讓人缺乏安全感的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