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沉船鬼門關
也許人死得太多,人們對死亡的反應漸漸遲鈍和麻木,哭聲在慢慢減少、變小。空氣中多日不散的屍臭提醒著他們,把這些變成仇恨埋在心底吧,活著的人還需要繼續生活,也要繼續戰鬥。
時間盡管可以慢慢衝淡悲痛,卻無法磨滅他們複仇的決心。
二月底,歌詠團完成了最後的一次演出。其中有一個新排演的毓章寫的告別劇《屠城》,演的就是2月21日大轟炸的慘況。演完之後,演員和觀眾都哭了。
歌詠團終於解散了。剩下的錢平均分給了每個人,一人分到二元多。大家在互相告別。昭舫發現,那個叫費耀祖的竟已不知去向。
昭舫覺得鬆了一口氣,和毓章回到房間。毓章歎息說:“就這樣,結束了,結束了!我們兩個無黨派人士,隻剩下到大後方‘為稻粱謀’一條路了。說真的,我倒不在乎日本飛機,也不在乎有多苦。我們是被中國自己的長官們逼走的啊!”
昭舫說:“你不聽他擺布,他就不讓你愛國。老實說,我很想去‘那邊’,你呢?”
毓章說:“我雖然支持那邊的主張,但是乃斌曾說過,我身上文人氣息重了點,受不了那邊紀律約束的。如果沒有人介紹和引路,最好慎重行事。”
昭舫感同身受,想起早就聽說的一則消息,當時很多去延安的青年都偷往西安集賢莊“八辦”辦手續,而胡宗南就派出大量便衣在附近和沿途堵截抓捕,送到郊區的一個專設集中營如同囚犯般關押拘役,人數多達上千,有些人竟從此“失蹤”。便轉了話題說:“二姐來過兩次電報催,看來,我們該西去了。”
門忽然被推開。章禎青走了進來,搶道:“曾老師,李老師,我想和你們一起去四川!”昭舫看著禎青仿佛天真小妹妹的樣子,實在可愛,便故意道:“你怎麽知道我們要去四川?”禎青說:“你家裏不是來過電報麽?你要不走,翁將軍又會找你的。再說,我還要到四川去上學呢!”
昭舫越發覺得小女生真是單純,樂得笑了起來。毓章板著臉說:“帶上你可以,路上要聽話!”禎青見他裝大,便伸出舌頭衝他做了個鬼臉,把兩個人都逗笑了。
昭舫止住笑,說:“好,一起去重慶!毓章,你身上還有多少銀子?我這裏一共四元九,不知道夠不夠船票錢。”毓章便把口袋裏的錢都翻了出來,加上剛發的一共隻三元多。兩人麵麵相覷。昭舫說:“顏家的貨站也炸垮了。宜昌怕難得找人借錢了。我隻有發個電報給二姐,讓她寄幾十元錢來。”
禎青插進來說:“曾老師,我有錢。請你們幫我一起把票買了。”說著,她紅了臉,把手從自己棉襖下麵伸進去,從她的腰帶上抽出來三張十元錢的鈔票,遞給昭舫。兩人看到這筆巨款,又驚又喜。毓章故意伸出一隻手,問:“我呢?”禎青調皮地說:“不帶你走!”就笑著跑了出去。
船票可不是那麽好買。他們三人每天往碼頭跑,隻要聽說有船,就跑過去打聽。宜昌認識的朋友也在為他們幫忙。但的確一票難求。
在一片廢墟的世界裏,到處都是難民,到處都有人在陸續死去,到處都是失去親人的號啕,到處都是饑餓的難民,到處都是無家可歸的孤兒……他們每天麵對這些慘景,心靈忍受著無法躲避的折磨。一直到3月17日,他們才終於買到了三張去重慶的統艙票。
這條船已嚴重超員,但沒人有精力去顧及超載過三峽可能的嚴重後果。他們迫不及待地擠進了甲板下的水手艙裏。把背包打開鋪在地上。慶幸自己終於可以離開這充斥著哭聲的城市了。
傍晚,輪船啟航。
駛出一片廢墟的宜昌,輪船很快就進入了長江三峽。這是一道綿亙兩百公裏的高山峽穀,是大自然設下的雄關險隘,兩岸雄偉嵯峨,險峻磅礴,令人景仰。但因河道中險灘密布,礁石林立而又水流湍急,所以行船極其危險艱難。也因為它的險峻,堵住了侵略者急欲西進的野心。
船行了一夜。昭舫醒來,從地上一滾爬起,問躺在地鋪上看書的毓章:“章禎青呢?”毓章說:“小孩子貪玩,跑去看水手們玩牌了。”昭舫說:“我們也出去透透空氣好嗎?三峽的壯景是很難一見的哦!”毓章說:“你睡得死,我都去看了一趟回來了。水手們說要過崆嶺了,聽說過嗎?‘青灘葉灘不算灘,崆嶺才是鬼門關!’……”他正說著,忽然“轟”的一聲巨響,船身震晃了一下,統艙內頓時一片驚惶。
上頭甲板傳來驚叫聲:“壞了!”“撞了!”“觸礁了!”顯然是船頭撞上了江中的暗礁了!
在乘客們的叫聲、哭聲和水手們的呼籲與罵聲中,可以覺察到船身有些歪、並且明顯開始在下沉了。統艙的乘客慌了,都想爬上甲板去。但那裏隻有一個門洞。一位身軀肥胖的婦人最先搶去、然後堵在了那裏。她行動遲鈍。在一片催促和罵聲中,隻看見她肥大的臀部在洞口扭動,卻寸步難移,塞住通道,萬夫莫開。
昭舫想,總不能任憑那個婦人就這麽把我們三人斷送了。便一手拉著毓章,一手拉住禎青,領著他們朝人群相反的方向跑去,甚至冷靜地不忘去把捆鋪蓋的麻繩抽出來帶上。然後他用力打開了水手們運卸貨物的邊門,帶著他們衝出了底倉。後麵的人看到,也轉過身來跟在他們身後,向外湧出。
船還在設法盡力朝岸邊衝去。但甲板上麵已經亂作了一團,水手們大聲嗬斥著,叫大家不要都湧在一邊船舷。一個水手見昭舫順從地聽從他們的指揮,感到滿意,便遞給了他們自己僅有的一個救生圈。
江麵不寬,但水流湍急,激流中,夾雜著許多大小不等的漩渦。眼看水就快要漫上甲板,昭舫不由倒吸了一口涼氣。他把救生圈套在禎青身上,還用帶出的繩子幫她固定。禎青哭了,說:“曾昭舫,你不要給我穿,你沒有救生圈,我也不想活了。”
昭舫清楚地聽見她竟直呼了自己的名字,這還是他記憶中的第一次,心裏略微一震。
他把繩子的另一頭係在了自己腰上,用一種大哥哥的微笑說:“別怕,我會遊泳,這麽窄的江,我遊十個來回都不怕!但你可千萬不要把繩子弄脫了!毓章,等下在水裏,我會托住你的頭,有時浪會打到你鼻子裏,漩渦會把我們往下扯,但是你不要慌,有我哩!隻要你在水裏屏住氣,莫亂抓我,我就會把你帶上岸去。”
毓章說:“你一個人怎麽救得了兩個?搞不好三個人都活不下來,就讓我自生自滅吧!”
他堅決不肯讓昭舫把自己也係在繩子上。昭舫大聲怒道:“你這時候還有精神和我爭辯?就是嘴狠!在學校就是說不過你,沒逼你學會遊泳!把你丟下了我怎麽向我姐交待?那還不如我死!聽著,你們兩個都必須聽我的!我們三個,都要活出去,一個都不能死!”
岸邊陡峭的山坡上,有好多人正在順著崎嶇的小路跑下來,在岸邊狹窄的江灘上,排成一兩百米長的一溜,很多人拿著頭上綁著樹杈的長竹竿。也許,這樣的事,他們已見到過好多次了。他們是在準備救人,當然,也打撈東西。
離岸邊還有一段距離時,船開始加速下沉。昭舫知道船再不可能靠岸了,他估計現在離岸邊最多就一百米。便大聲囑咐:“你們兩個聽著:不要怕水冷,吸足氣,盡量憋著,憋不住,就用嘴巴呼吸換氣,千萬別用鼻子呼吸。我喊一二三,就跟我一起往前跳!”
水開始迅速漫上甲板,他們的雙膝已經泡在刺骨的江水中了。昭舫怕被沉船的水流拖拽到深處,連忙喊道:“一、二、三!”
三個人一起撲到水裏,立即被冰冷的江水浸得連氣都喘不過來。昭舫仿佛有在流水中遊泳的經驗,他看到了下遊數十米遠的一排舞著竹竿的村民。自己卻對著江岸、略朝著上遊方向劃去。借著水流,他的努力正好成功到達那些村民們的岸邊。
一根帶鉤的竿子首先鉤住了毓章的一隻手臂,昭舫便借勢、一把先將毓章推向了岸邊。又用力猛劃了幾下,抓住了伸來的一排竹竿中的一根。
他鬆了一口氣,知道他們獲救了。他用力地把禎青拖到身邊,把她帶到了堅實的岸上。
他們都上岸了,三人水淋淋地、冰冷一身地站到狹長的路邊,一邊擰擠衣服中的水、打著牙顫蹦跳著取暖,一邊看著村民繼續救人。
在水手們的配合下,經過了大半天,大部分人都終於被一個個救上了岸。村民們便開始打撈和哄搶漂浮著的東西。
昭舫蹦著說:“我們活出來了,可這下真正‘一貧如洗’了。幸好我大多東西是隨家裏運去重慶的。不過星海給我來的信沒了。真可惜!”毓章說:“哎,可惜我帶的些的書都完了!好在星海的兩篇手稿[2 係星海1937年在武大學生宿舍寫下的《做棉衣》手稿,以及他從延安寄來的《到敵人後方去》最早油印稿。]我都交給了昭瑛,否則也會丟失的。”
禎青說:“我覺得我身上的絲綿袍子像個救身衣,在幫我浮著。”昭舫聽他小孩子話,關不住自己幽默的天性,苦笑著說:“幸好河不寬、時間不長,要多一會,你就會像寓言中的那頭驢子,曉得它是輕是重了。”
禎青又壓低聲音說:“曾老師,李老師,行李沉了不要緊,我腰上捆著一個裝鈔票的腰袋,是我媽媽在我離開武漢前給我縫的,裝了一千元錢。我稀裏糊塗地在宜昌花掉了很多,不過至少還有七八百呢!”昭舫苦笑道:“好啊,幸虧把你帶上,不然我們真山窮水盡了。章禎青,歌詠團沒有了,我們不教歌了。以後再不要叫我們老師了,就叫我們的名字,像剛才你以為會死的時候那樣叫。”禎青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
一隻船從宜昌開來接他們,他們無可奈何地又被載回了那個城市。得救帶來的興奮讓他們不那麽沮喪,似乎也不感到很冷了。禎青甚至還覺得有些浪漫。她扯著昭舫問,有沒有看過一個美國電影《冰海沉船》。
現在他們隻好又回那座廟裏去棲身。繼續用體溫捂幹貼身的衣服。到了廟中,發現多了好多難民。以前的劇團同事已雲散,聽說大部已被翁將軍收編。有幾個人還沒有離開。但是令人不解的是,他們變得十分冷漠,聽完他們死裏逃生的講述後,沒什麽驚訝,甚至幾乎沒有表示出同情,更沒有借給他們衣物、換下未幹透的貼身衣服的意思。
其中有兩個一向對他很熱情、友好的女孩,可能是看到小小的章禎青居然能隨他同行,僅和毓章招呼了一下,對他和禎青的眼光中,竟含有很明顯的敵意。
嚴酷的環境中,有多少人性會被消磨殆盡啊!
昭舫有些感慨,他想,也許是連續經過了太多生死磨難,大家都看慣了太多的死亡和災難吧!像他們這樣大難不死,有什麽可重視的呢?大家都是流亡者,現在一瞬間就可能死人成千上萬,人的生命太賤了!一天天過去,就看你自己活不活得下來。而且就算你活過了今天,說不定,明天又會降臨更可怕的災難。
又過了一天,那家航運公司的另一隻船載他們重新走上了這條可怕的航道。在這艘隻有統艙的貨船上、他們航行了漫長的四晝夜後,重慶終於到了。
當他們踏上朝天門的高高的河梯時,幾乎都想歡呼了。四川,我們的大後方,讓逃亡的人感到了天險的保護。他們相信自己安全了。現在要蓄精養銳,日本鬼子,你們等著我們的複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