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昭誠浴血皖南
1940年7月,曾昭萍和所在的新四軍第二支隊隨陳毅、粟裕率領的部分主力渡江北上後,昭誠一個人留在了孤懸江南的新四軍軍部和皖南部隊。
1941年1月4日那天,新四軍軍部和直屬隊共約一萬多人,奉命從雲嶺出發,擬向東經蘇南、渡江北上。昭誠就在隊中。
老天似乎在警示著一場災難的臨近,那天天氣惡劣、風雨交加。部隊在崎嶇山路上行軍了一晝夜後,所有人都疲憊不堪,上級下令在茂林修整了一天。
第三天,也就是6日清晨,蒼黛幽靜的山區槍炮聲突然大作。昭誠和戰友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
傳令兵匆匆跑來,昭誠所在的學兵隊緊急受令死守煙墩鋪,掩護機關和上海來參軍抗日的知識青年撤退。這次昭誠拿著一支七九步槍,發給了他一百發子彈,還有三斤米。他想,這麽豐富的彈藥糧草,任務一定很艱巨了。
果然戰鬥一打響就激烈異常,昭誠認出麵對的敵人了,竟然是曾並肩戰鬥和聯歡過的“友軍”!他們那勁頭比打日本足多了!拉開就是兩天一夜不停的攻打,先炮擊、後衝鋒,打得他們不停地補修工事,連燒柴煮飯的空隙時間都沒有。
誰也不知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反正對麵不停衝來的就是敵人,要活命就必須朝他們打、打、打!
這就是三戰區司令顧祝同調集了八個師“友軍”、在皖南涇縣石嶺地區對北移的新四軍軍部發起的突然進攻。後來的曆史稱之為“皖南事變”。
血戰到第二天下午,一塊彈片飛來、擊中了昭誠的頭部。鮮血淌流下來,可怕地布滿了左眼和半個臉,一直流到下巴和衣領上。
一個看上去最多隻有15歲小衛生員跑了過來,聽口音是個上海姑娘,給他包傷。昭誠把她手推開,很內行地說:“我傷得不重,頭部血管豐富,看上去流血多點,根本不疼,按一下就不會流血了。節約紗布吧!”
小衛生員用清脆的上海口音嚴厲地說:“你得聽我的,我比你懂得多!”她那命令口氣和神態,讓昭誠不得不服從她。鮑連長過來看了下昭誠的傷,罵道:“狗日的這幫頑軍,跟日本人還沒打就跑,打起新四軍來下手這麽狠!”
昭誠正用手抓著積雪擦臉上的血汙,通訊員傳來了命令:“撤!‘學兵隊’就地解散,人員另行安排!”
隨即,昭誠和鮑連長被分派到了機槍連。
為趁黑繞過敵人,他們顧不得又餓又困,趕了一整晚路,方向卻是向南。終於轉到了敵人後方的山側了,大家都以為走出了第一道包圍圈,哪料山頭早有國軍埋伏著守株待兔。
原來往南是一條死路!
包括鮑大娃(這下是一排長)在內,戰士們根本不知道敵人在怎樣下套,新四軍軍部在發生些什麽事,是誰在指揮、下一步怎麽辦。現在機槍連隻憑著本能的生存欲望,又轉向東北、拚命朝蘇南方向殺去。
好不容易殺出到火力封鎖外,他們發現自己已變成一隻孤軍了。
他們哪知道自己正處在一場精心策劃的罪惡陰謀的漩渦,十倍的精兵正擺下天羅地網來消滅這隻裝備簡陋的抗日武裝!而新四軍軍部卻還在為突圍方向爭論不休!
鮑排長被命帶昭誠等作為先頭隊,向一條小岔路偵查。
昭誠從沒有過偵查經驗,加上三天兩夜沒睡覺,已經很困了,每一步都像是軟綿綿的。盡管他格外小心,還是“一不小心”驚動了山鳥。隻聽得咕咕幾聲鳥叫聲,一群鳥撲撲地衝向了晨空。
鮑大娃好生氣,這可能就是導致死亡的錯誤!
他正向昭誠投以責備的目光,卻聽到一陣更驚惶的逃命慘叫聲。原來那群鳥驚動了幾十米外的一個“國軍”陣地,埋伏那裏的一二十個人以為是大隊新四軍從天而降,嚇得拔腿就跑。鮑排長和昭誠沒有開槍,就勢跟著衝了過去。對方已一溜煙跑光了,居然甩下了一架重型機槍和幾箱子彈留給他們。
機槍連的關連長喜出望外,若不是這群膿包敵兵怕死,這挺機槍守在這條路上,誰也別想活著出去,想不到昭誠驚動鳥群還成了好事。關連長舍不得意外之財,他不聽鮑排長“突圍不要輜重”的建議,命令一個扛槍管,一個扛三腳架,一個扛結合部轉盤(扛結合部的人還要提一桶水)。其餘每人都分扛子彈。
昭誠被分配扛槍管,這槍管重35公斤。他從沒做過體力活,才站直腰,黃豆大的汗珠就如雨下來,多走了幾步,腿就開始打顫,頭上的傷口也開始脹痛起來。然而他懂得,身為戰士,必須咬牙扛著,還得跋山涉水。好個口粗心細的鮑排長,看出昭誠不行,過來將就要槍管接過去。昭誠堅持不讓。漢陽三爺嘴巴強,鮑排長隻好依了他。說來也怪,爭著強著,昭誠反覺得不那麽重了,但不久還是被鮑排長堅持換了下來。
這支孤獨的小隊伍走著走著,下午,竟又與大部隊走匯合了。這下他們才搞明白是戰區司令顧祝同布了陣要消滅他們,形勢十分險惡。
還沒歇口氣,他們又被馬上命令參加搶占高處的一個敵方陣地。
我方的一門迫擊炮開始發威,幾下就把敵人機槍打啞。昭誠等趁機越過開闊地衝了上去。不料,這時側翼山坡上竟突然出現了一股敵人。關連長眼快,用力把身邊的昭誠往山坡一推。也就這時,一排槍彈朝這邊飛來。昭誠剛明白自己躲過了一場殺身之禍,卻見關連長捂著肝部“啊”了一聲,隨即倒下。
昭誠和鮑排長都連忙爬到關連長身邊,鮑排長朝後大聲喊:“衛生員呢?”
關連長腰上血如泉湧,他睜圓雙眼、使勁瞪著鮑連長,吃力地說了聲:“你……指揮。”就斷了氣。
鮑大娃憤怒得要發狂了。他從樹叢中操起一挺敵人丟下的德製伯朗寧輕機槍,狂吼著,朝那邊山坡掃去。昭誠也舉起槍連連往那邊射擊。那群敵人被他倆的氣勢嚇壞了,倒下了幾個,餘下的掉頭四處逃竄。
戰士們挖了個坑,埋葬了關連長和另外兩個犧牲的戰友。昭誠與關連長認識僅一天、連名字都還不知道,為了讓他避開槍彈,他竟犧牲了自己年輕的生命。想到這,昭誠忍不住抽泣起來。
鮑連長拍了拍他的肩:“幫他完成革命吧!戰士是不能隨便流淚的。”不想他一說,昭誠和機槍連的老戰士竟一起哭出了聲來。鮑連長強忍住悲痛說:“讓老關在這裏休息吧!我們去幫他殺鬼子、殺反動派!”
昭誠無法忍住哭,他知道,戰場上不知多少戰士都是屍暴荒野,任野獸啃噬,還有不知多少受傷得不到救治、卻無可奈何地聽任死亡慢慢到來的人,連名字都沒有留下。
隨後開始了僵持局麵,雙方互相打著冷槍。派出偵察的人回來說,前方發現大股敵軍,從這個方向不可能突圍!
很快他們明白自己大部隊竟已放棄了這條路徑,但無法聯係上了。老鮑回頭看了一眼他們剛才衝過的那片開闊地,也已被敵軍用機槍封死,後退也不行了。他們成了陷入死角的孤軍!
他叫大家不要慌,因為他們還占著一個十分有利的地形,這是製高處的隱蔽死角。他很冷靜地叫大家就地輪流休息,等天黑了再設法轉移。
昭誠體力早就透支,他迫切需要休息,什麽危險、死亡現在對他已都變得無足輕重,一聽從鮑連長口中說出這話,居然就什麽也不知道地睡著了。但好像僅過了一眨眼的工夫,就感到鮑連長在用腳踢他。睜開眼一看,天竟然已經全黑,原來一覺就睡了幾個小時。這時他感到了徹骨的冷,兩個牙齒打戰打的像機槍。昭誠奇怪,剛才睡著時怎麽不知道冷呢?
鮑連長聚齊大家低聲說:“大家振作起來,我們不能等死,得趁黑悄悄撤出去。跟著我,小心別弄出聲來。”
這七、八十號人信服地跟著他,在漆黑中向左邊的山溝摸去,朝山頂方向匍匐著前進。一路上可以清楚看到四邊山上都有敵人的篝火和火把。看來顧祝同已將他們鐵桶般圍困。
現在所有的人都明白形勢的嚴峻了:敵人正成功地將他們分割消滅!
但是共產黨率領的軍心向來都是非凡地堅定,從創立以來便是無法擊垮的!葉挺帶出來的部隊更是鐵軍!
他們互相幫助著,在雪地裏爬行、隱蔽前進。就這樣,又走了一夜加一整天,其實總共才在地圖上走了四十裏,還沒能到達山頂!
大家已經又累又餓,昭誠也學大家,邊走邊解開生米袋,抓些積雪,硬嚼咽下去充饑。不料過了一會,餓沒減輕,肚子卻開始發起脹來。
偏偏天又下起了雨,而且越下越大。昭誠頭上的紗布都濕透了,從頭上流下來不知是雨水還是傷疤被泡開後淌出的新血。地上變得泥濘不堪、一步一滑。此時,昭誠隻覺得困極了、累極了、餓極了、冷極了。死亡對他來說,已經不比現狀可怕。他切身感到這時的第一需要的是睡,盡管一旦睡熟,或者就凍死、餓死了,但也許就解脫了這越來越沉重的折磨。
美麗的黃山啊,為什麽此時成了抗日戰士的生死絕地啊?
他在走著、走著,仿佛也在睡著、睡著,神誌近乎麻木地溶入又一個夜色的混沌之中。昭誠一次次在意誌的堅守下猛迫自己清醒,告誡自己決不能讓掉隊,一定要活出去!日本人還沒打完哩,不是還要參加解放全人類的戰鬥嗎?堅決不能死在某些中國人的陰謀裏。他走著、走著,仿佛看見了媽媽,看見了大姐,看見了所有的親人,甚至還看見了田爺爺和“通成”的店員們……忽然他聽到傳來一陣抑製著的歡呼聲,瞬間又清醒過來,警惕地飛快把槍端在了手中。原來是前麵遇到了新四軍的崗哨。他們又與軍部會合了。
這裏地名叫做石井坑,四麵環山,東西約三公裏,南北約四五公裏。山溝裏零散著幾處小村子,總共不足百來戶人家。大家聽說葉挺將軍就在這裏親自指揮,頓感信心。昭誠興奮了不到五分鍾,就放心地睡著了。就在他睡著的半天多時間裏,軍部能幹的司務長居然從老百姓那裏買來一口豬,又煮了幾袋米。昭誠被叫醒來,飽餐了一頓。好痛快啊!他覺得自己又能夠堅持幾天了!
但事實與他們以為的相反,形勢正越來越糟,四麵布陣長達數十裏的重兵,正在收縮包圍圈。長達十裏的戰線一直在拚搏,烈火騰天。
鮑連長向大家傳達了“掉過頭來向北方突圍”的計劃。
軍部參謀長馮達非,一個滿口廣東腔的、赴蘇聯留學歸來的幹部,走過來大聲問:“你說的那個高中新(生)在哪裏?”鮑連長便叫道:“曾昭誠!”昭誠應聲而出。馮達非叫他把步槍交給鮑連長,遞給他一把盒子槍,然後讓他扛起一架六零小鋼炮。一起叫了六個人,其餘的扛炮彈。
他們跟著馮達非、小跑了約一公裏路,上了一個小山峰。馮達非看了看山下如同蟻群般、向上湧來的敵軍,對昭誠說:“你學我醬(這樣),新區大拇幾(伸出大拇指),看,借係(這是)個相係三國形(相似三角形)……”他教他單腿跪地,估計和計算出距離,教他瞄準、裝彈、發射。
昭誠估算出大股敵軍離他們最多三百米,就按著他的方法發射。隻聽一聲巨響,把他自己耳朵都差點震聾了,炮彈在敵軍陣中開了花。
昭誠的炮越打越好,他們的火力有力地壓製住了敵人的衝鋒。由炮彈開路,老一團團長傅秋濤首先帶著上千戰士,成功突出了重圍[ 注:據史載,這是皖南事變中新四軍突圍出的最大的一支隊伍。]。
昭誠跟隨軍部打到第五天下午時,更多的敵人又重重圍了上來。他看見自己人在山溝裏反複衝殺,被打得轉來轉去。但是,他又看到了鎮定自若的葉挺軍長,正與作曲家任光——他和哥哥都很喜歡他的《漁光曲》,他也學大家一樣叫他“王老五”——在說著話。軍中沒有人驚慌,仿佛麵對的隻是一次很普通的遭遇戰。其實他知道,倒下的同誌已越來越多,戰場上,沒了及時的救治,一旦受了重傷,就隻有等著自己的血慢慢流光而死去。而他們能夠殺出去的可能性已經越來越小了。
到第六天,敵人竟然用飛機來助戰了,重機槍從高空向新四軍陣地掃射,威脅大大增加了。昭誠很詫異,他聽說自武漢失守後,中國已經沒有力量與日寇爭奪製空權,隻有任日本飛機橫行。那麽蔣委員長從哪裏找來了飛機呢?他為什麽這樣不顧血本、把這麽稀有的飛機用來對付這股不足萬人、幾乎有一半非戰鬥人員的新四軍軍部呢?
在國民黨40師的強攻下,新四軍東流山及其以北高地終於失守。接著,白山等陣地和軍部南北各高地也相繼失守。
昭誠已經打完了炮彈,又奉命回到了機槍連。當夜幕將再次降臨時,鮑連長指著昭誠白天打炮的那個小山峰對大家高喊:“把重機槍架到那個山包上,我們連負責掩護軍部突圍!”
敵軍正加緊包圍上來,機槍剛架好,包圍圈已縮小到了不足三百米。清晰地聽得到敵軍的叫囂聲:“活捉葉挺,賞金十萬!”
關連長犧牲前命令他們辛苦背出來的重機槍響了,這下發揮了大作用!狂瀉的子彈,壓控著一大片,敵軍又被打到了千米以外。
這當兒,昭誠聽到傳來讓他格外痛心的消息:作曲家任光被對方的流彈打中,犧牲了。
我們的作曲家怎麽被打中了?他能給千萬人的生活帶來那麽優美的旋律!他比我們更該活下去啊!昭誠憤怒了,與戰士們打紅眼了,一直拚殺到後半夜,敵人的攻勢才漸漸減弱。
鮑連長把剩下的不足五十名戰鬥人員和那個小衛生員叫到一起,說:“同誌們,接到通知,軍部已經安全轉移,我們的掩護任務已經完成。但是我們再不能去跟在軍部後麵追了,那樣會很快被消滅的。要想活、想不當俘虜,我們隻能避開重兵,拚命衝過左邊的那個山坳再往北,自己找條路。如果打散了,就自己去江北找部隊。記住,要麽是蘇南,要麽是去無為縣,都有我們的新四軍。誰能活出去,就是勝利!”
他們忍痛破壞了那挺來之不易的重機槍,把它扔進了山穀,然後偷偷向左山摸去。
上到那山坳頂,才發現那是個兩人高的坎子,像個魚背,險峻得讓人不得不小心慢行。哪曉得就在這遲緩的一瞬,一梭機槍打了過來,馬上有人倒下。
敵人又發現他們了!
鮑連長喊了聲:“臥倒,快滑下去!”戰士們紛紛趴在地上往坎子下硬著頭皮滑下去。昭誠才蹲下,就聽見小衛生員“啊”了一聲,昭誠一看,她已倒在地上。
昭誠爬到她跟前,問:“你哪裏傷了?你的繃帶呢?”隻見那姑娘搖了搖頭,大團的血正從她的胸前和嘴裏湧出。昭誠慌忙把她的醫務包打開,裏麵除了一把剪刀、幾個空藥瓶和一個掌心大的小日記本,其餘什麽都沒有!姑娘使出最後的勁說:“補……補我一槍,別告……告訴我……我媽……媽媽。”
昭誠慌了,說:“你堅持住啊,我背你走!”他飛快解下姑娘的綁腿,用力幫她在胸前包紮。看見血還在往外滲,他又把自己頭上的髒繃帶也扯了下來,包在外麵。這才把她背上,一起溜下山拗,居然還站穩了。這時,鮑連長也最後一個滑了下來。
昭誠背著小衛生員,又翻過一個山拗後,天已大亮。他小心地放下那小衛生員,這才發現她已經死了。
昭誠忍不住痛哭起來,這是他幾天以來的第二次痛哭。他邊哭邊用馮達非給他的手槍柄和剪刀在山邊刨著坑,兩個戰士也拿著刺刀哭著來幫他。他們都知道,敵軍中有些人渣是怎樣對付我軍被俘的女戰士和犧牲女同誌的遺體的,他們絕不讓自己神聖的戰友受到流氓們的**和褻瀆。
昭誠埋葬了小衛生員,設法在周圍作了幾處記號,決心終有一天要過來找她。他打開她的那個小日記本,裏麵娟秀的字體記錄著一些急救知識,後麵有一個上海閘北區的地址,大概是她的家。他這才知道姑娘複姓歐陽,這個年齡的上海女孩應該還在讀初中,無憂無慮,可能還常吊在媽媽的脖子上撒嬌呢!昭誠心裏說不出的難受,一個花季少女就這樣死在了中國人自己的槍下,他真想對眼前包圍他們的“友軍”們說:“你們是一群日寇的幫凶!”
上官雲湘將軍似乎很想徹底消滅這支與他們同屬第32集團軍的、不足五十人的疲憊之師,一個活的都不留!昭誠他們於是就在自己的同胞的鐵桶般的包圍圈中,麵對四麵射來的彈雨,衝啊、殺啊!逃啊、躲啊!行上一段,又開始衝啊、殺啊!逃啊、躲啊!他們打死出現在跟前的任何一個敵人,此刻求生的欲望已使他們思想麻木,“友軍”的概念在他們腦中已沒了容身之地,一雙雙眼睛發紅地向外透著拚死的殺氣。
又是血戰的一天過去了。這天夜晚,他們總算向北突行了四五十裏,昭誠發現,給他信心的鮑連長已不知去向,他的身後僅隻跟著三個持步槍的戰士。
難忍的饑渴給了昭誠冒險的膽量,他竟衝到一處毫無遮掩的坡腳,拾起了一個上麵滾下來的軍用水壺。他太幸運了,沒有人向他射擊。他轉身又躲回山溝的茅草中,與戰友們分享那半壺寶貴的水。
大股敵軍還在山上搜捕幸存的新四軍戰士,肆意地射殺著。多少次、連敵人說話聲他們都能清楚聽到,但他們居然一次次僥幸躲過了,等待到了天黑。
趁夜色,他們且躲且跑,連夜又走過了茂林——皖南打響第一槍的地方。村中已再無人煙。他們趁天沒亮又趕了30裏,看到了一個小村莊。
這裏有百姓了,村名是“大坑王”。他們走進一個小院,闖見了一個老鄉,那老鄉把廚房指了指就躲不見了。他們顧不了許多,便進去大口喝飽了生水,緊張地把水壺灌滿,正吃著很少的一點剩飯時,忽然又響起了機槍聲。
昭誠以為又碰上敵人了!但很快想明白了,響槍那邊應該是新四軍軍部機關,由葉挺將軍帶領著,大約有四百多非戰鬥人員,離他們僅有幾裏山路。但之間隔著一道險要的溝口,兩山守衛著“國軍”52師——這個父子嶺戰役被他們從日本人的追擊中掩護救下的部隊——死死封鎖住了這唯一的道路。
他們趕快走出了小村子,也許馬上又有敵人發現他們了,兩挺機槍朝他們點射了幾梭子。但不知是不是見他們人太少,竟沒有來追殺。
昭誠隻好放棄了去找軍部會合的打算,又隱蔽地折向正北。正是這一決定太明智了,竟讓他們僥幸逃脫了殺身之禍。
他們小心地前進,差點一頭闖進國軍52師駐地。幸而昭誠眼快,又迅速掉頭折向東北方。盲目地走了一陣後,眼前出現了一條傍山的大路。他們便靠著山、小心地、沿路一氣走了30裏。
這已進入了涇縣境界,似乎很久都沒有聽到槍聲了,昭誠他們相信,自己終於逃出了包圍。其實,是顧祝同趁葉挺將軍前往交涉抗議時,將其“活捉”。軍部的所有人員也落入了魔掌。這場“圍殲新四軍”的戰爭已經結束了。
七天七夜的時間裏,皖南新四軍軍部9000多人,在國民黨軍7個整師、8萬餘人的圍殲下,六千餘名優秀兒女犧牲在東流山下,一千多人被俘,僅有兩千人衝出了重圍。
這是一次令親者所痛、仇者聞快的同室操戈事變。這裏特別引用大漢奸汪精衛的一句評價:“數年來蔣介石未做一件好事,唯此次尚屬一個好人。”
昭誠他們成了真正的潰敗散兵,沿路小心地找著孤獨偏僻的人家。幸好百姓們心中都有杆秤,很明顯地同情他們,讓他們有一頓無一頓地吃了些東西。有人告訴他們應該再繼續向北、到清弋江。那是長江的一條支流,經蕪湖流入長江。
他們把自己裝成國民黨軍,反正軍裝帽徽本來就一樣,不避路人,大搖大擺地又走了30多裏。下午四點過鍾,到了涇縣城西關半裏外。
冤家路窄,迎麵竟來了一群出關散步的國軍軍官。昭誠看出對方一定是從破舊的軍裝上猜出他們是什麽部隊了。便心一橫,用殺紅了的眼神射出隨時準備拚命的凶光死盯著他們,那群軍人竟嚇得脖子都直了,放開腳步趕快走了。
繞過城門口,涉過一條小溪後,他們遇到一個自稱是“自己人”的男人,給了他們一些大餅充饑。根據他的指路,當晚,他們到達了青弋江邊,又被一家四口人冒險用小船送過了百來米寬的清弋江。
在這些化裝成百姓的地下黨幫助下,昭誠已來到他曾多次與鬼子交鋒過的地界,這一帶地形他熟透了。便一個人走在前,讓同伴們在後麵十幾米跟著。
然後他們連夜翻過小嶺,再次撞上了幾個遊逛的敵軍,雙方立即對峙。昭誠大聲狂言:“這條路,我們新四軍經常走,你還想在這裏活不?我這幾天在那邊山裏頭殺紅了眼。這一片也都是打熟了的!”把那幾個嚇得沒命地跑了。
其實他們自己早已疲憊不堪。但不敢休息,連夜翻過了大嶺,又走了三十幾裏路後,到了宣紙坊。
已經又是一個拂曉了,這是一處和平的小村,一家家紙坊在用竹子纖維打成紙漿,往小牆上敷,幹後剝下,是著名的中國書法繪畫用宣紙的產地。昭誠略知當地的情況,直接找到當地甲長家,給了他一塊大洋,請他去買來些大米飯。
一人一大碗,鹹菜蘿卜幹,大家總算舒舒服服吃了頓飽飯。
他們不敢休息,又穿過南陵縣。再次經過了幾天前戰鬥打響時、他曾奉命死守的煙墩鋪,竟又會集到九個戰士。大家便開了個會,推舉昭誠擔任總帶隊。
再走,過有碉鋪,下長江。又經過兩天的艱苦跋涉,繼續收留了些被打散的、死裏逃生的新四軍戰士。一路上,也曾數次避開敵軍。此外,還要小心冒著被貪財的“鄉親們”告密領賞的危險。昭誠帶著這支臨時聚集卻無比堅強的隊伍,不停留地走啊、走啊,一心要到江北去,回到自己的部隊。
臘月二十五的半夜,天上降下了鵝毛大雪,路坎河溝都被白雪覆蓋。他們沿著江邊大堤走著,路已完全看不清楚,十分危險。而他們的衣服都很單薄,在冷風中凍得打哆嗦。昭誠這才切身體會到,當人冷到極致時,最冷的地方不是手、腳、不是背脊,竟然是睾丸!冷得劇痛!他們咬牙忍受著,堅持走到了蕪湖西南江邊的“舊鎮”。
這一帶是敵我犬牙交錯的混雜地區。西邊不遠的荻港就有日本衛兵。但昭誠知道,新四軍五團在此有地下黨組織。
當他們終於找到了當地“基本群眾”的家後,昭誠已經嚴重透支,竟突然夜盲了!
但他是萬幸的,在這裏有自己的組織和群眾。他們煮了豬肝湯為他治病,讓他很快就恢複了視力。
“老鄉們太好了!”昭誠想,“如果我瞎了,還怎麽打日本呢?”
日寇巡江很嚴,急於過不了江。大年初一那天,他們曾乘木船嚐試過一次,結果被日本軍艦發現並槍擊,隻得又折回江南。他們便聽從群眾的意見,幹脆在他們保護下舒舒服服地休息了幾天。大家的體力得到了很大的恢複。然而他們還是心急如焚,希望快些歸隊。
熬到大年初四(1月30日),昭誠才終於帶著那十幾個戰士,乘夜藏進一艘有棚的木船,悄聲渡過了長江,到達了江北。登岸後,他們順利地找到了新四軍的部隊收容處。這裏,他見到了同樣曆盡艱辛來此的鮑連長和二十幾個熟識的戰友。
這回是鮑連長先哭了,這個能給戰友力量的硬漢忽然衝到門外,朝江南跪下,大哭不止,那冤屈的聲音,足以感天動地。
劫後餘生的戰士們在昭誠帶領下唱響了新四軍的軍歌:
“光榮北伐武昌城下,血染著我們的姓名……
千百次抗爭,風雪饑寒;千萬裏轉戰,窮山野營……..
東進,東進!我們是鐵的新四軍!”
那些想在曆史的長河中搭載自己私貨的人的陰謀破產了。新四軍軍部已經重建,陳毅代理軍長。新四軍的光榮軍旗不倒!人民的鐵軍不可戰勝!
當晚,昭誠躺在暖和的**,回想著1月6日以來的一幕幕驚心動魄的戰鬥。他居然奇跡般地、帶傷逃過了這場同室操戈的大劫。現在,十八歲的他,已經是一個成熟的戰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