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重慶的湖北幫
毓章夫妻又返回重慶後,廣誠整日裏還是坐立不安。他否認了這是因為自己多種創業嚐試都失敗的緣故,也從未猜想過天地間是否有感應(這正是昭誠在皖南九死一生的那個月),隻覺得在木洞小廟中的求神進香遠遠不夠表達其虔誠了,終於向靜嫻建議去峨眉山燒高香,以求菩薩保佑他子女平安,也祈求幫他“轉運”、擺脫一年多來的低迷。
他們真個帶上秋平出門旅行了,到達了峨嵋。
在坐滑竿上山的那天,竟遇見了來佛地尋求解脫的童瑨。
數月前,童瑨從侄子童柏森的一封急信中,知道了楚妮的噩耗。這讓他頓時如遭晴天霹靂。想到一向就對蕭雨楊有愧疚,理應和她分擔這份沉重的悲痛。於是他運用他的神通,搭乘上了一架軍用飛機,急匆匆地趕到了漢中。
一路上,童瑨想明白了,楚妮的死固然是日本鬼子欠下的血債,但自己也是有責任的。董必武先生曾說過,想叫楚妮到重慶《新華日報》社的。如果不是因自己過於擔心她的安危,安排人處處跟著她,使她感受到禁錮而忿然出走,女兒斷不會這麽年青就失去生命。
他後悔得痛不欲生,見了妻子的麵後,竟不能說出半句勸慰的話,一個人關在房裏失聲痛哭。
他回憶自己在武漢何等神通廣大,現在在四川大不如前。而前方戰績不佳,雪恨難望時日,不禁有萬念俱灰之感。他懂得再也無法奢求與蕭雨楊破鏡重圓。在彼此冷對了十來天後、又獨自悵然返回了重慶。剮心的痛苦卻隻能埋在心底,不敢對任何人訴說。最後還是沒能瞞過老太太,隻好又花更多的心思極力化解老太太的悲痛。對外卻謊稱女兒在宜昌的空襲中遇難。
顏秉蘭見童瑨情緒非常低沉,勸他上峨眉山休養一下,還為他介紹了位峨嵋的高僧,以及一個由幾位武林高手在峨嵋辦的武館。童老太太也怕兒子悶出病來,便和四姨太把童瑨勸出來,上峨眉山散心。
童瑨在這裏遇見廣誠,情緒一下放鬆了不少,此時有這位能剖開心扉的知己陪他,真是上天的刻意安排。他讓女眷們和靜嫻在一起活動,自己則和廣誠二人每天形影不離。
兩人在外人麵前隻是談佛論道,切磋武術。背地裏卻是童瑨先問起昭萍和昭誠。廣誠搪塞說還在上海後,童瑨失女之痛再也控製不住,聲淚俱下地敞開了壓抑多日的悲傷。以前他從未讓人知道楚妮去了哪裏,所以他的痛苦也無人能分擔,而現在麵對廣誠,一下噴湧而出,撼天動地。廣誠這才知道楚妮的死訊。他看到戰爭居然能給這位強人帶來如此創傷,想到兒子昭舫和楚妮多年的情誼,也想起自己的滿腹牽掛,也不由同聲痛哭,十分貼心地為童瑨分擔著憂憤。他的兄長般的真情讓童瑨大為感動。
他們難得地共處了一個多月,共同飽覽秀甲天下的美景與佛教聖地。回重慶以後,童瑨盛情地挽留他一家在南岸多住些時日。
此時的南岸已和廣誠初到重慶那年大不相同了。不僅下江落難來的富商雲集紛至於此,一些洋行、外國使領館也在這一帶落戶。從彈子石、周家灣、棗子灣、老碼頭、瓦廠灣到馬鞍山新建成了一批西式的、中西合璧的和中式院落建築,與原有的彈子石、玄壇廟一帶的老街市以及舊有慈雲寺、慈母山教堂老建築等混合搭配。下浩攤子口也成了十分重要的碼頭,那一帶已形成繁華的街區。
童瑨熱情地帶他登門認識了現任軍法總監的原“湖北王”何成浚(原來在武漢也認識,但那時廣誠地位太低微渺小),進入了何成浚家的客房。這裏經常有武漢流亡官員與一些或因地盤已失、或因風頭已過、在政府中均屬過氣的人物來訪和閑談,甚至有如曾風雲一時的陸軍中將楊虎這樣的,多半是些職務半實半虛,財源大都枯竭的昔日軍政界巨頭,會會官場老朋友。
那些過氣官員也常整日在幫會中廝混。廣誠在光緒年間就由譚襄農帶入洪門,輩分甚高。大水那年童瑨還曾帶他北平街智民裏的“道德善堂”,堂主竟是國民黨漢口市黨部的範鴻舉,讓他歃血、砍紅香後成為了洪幫“心腹大爺”。但是這個身份他一向束之高閣,連當年那些流氓鬧店時都沒想起來用一用。現在他想起來自己還有個山寨大爺的“公片寶劄” 的。不過不需他亮“片子”,那些風光不再的官人和袍哥大爺們就對他不僅熱情,而且互報家門、奢談交情,稱兄道弟,然後暢所欲言,聽他們信口對政府的軍事、經濟、作風等無一不大加抨擊,仿佛隻有他等才能扭轉戰局救國於危難。廣誠當然清楚自己是什麽地位,一天都沒有忘記提醒自己是“兩個共產黨”的父親。每處都以領受教誨的姿態出現,客觀上滿足了他們的抒發欲望。他與這些名流周旋,實在是懷著再建新的社會基礎和靠山,以便有朝一日重振家業的企圖。
有天在童瑨家客廳,廣誠看到一位身著軍警服的官員登門,口稱“拜訪前輩恩公”,聲音甚熟。待近前認出竟是武漢警局的龍漢彪。
龍漢彪在童瑨麵前竟然恭敬如同晚輩,讓廣誠頗感詫異。原來,這位局長是在武漢淪陷最後一刻受命隨運送物資的駁船撤退的,來川後被編入了“收容隊”。聽說是整編後派上前線,龍漢彪慌了手腳。急忙中找到了在漢口好不容易巴結上的童瑨。童瑨盡管流亡,但餘威尚存,靠了他的麵子,由何成浚介紹龍漢彪到了劉峙將軍手下的“防空指揮部”。
龍漢彪被派去擔架營當營副,這讓他甚是失落,比他在漢的級別降了不說,每月還僅幾元錢的勤務津貼。但畢竟可不上前線,所以他認了。
但他上任後不久,即發現得到的居然是個大肥缺。擔架營原先受轄於衛戍部隊的勞動總隊,實際上是以改造流氓扒手為名、挑選其中身體強壯的犯人組織的,其中不少成員還用鐵鏈子拴著“上崗”。這些栓著的部下雖說看上去混雜了點,卻可派上大用場,除了毫無顧忌地合法分吃掉他們的軍餉外,還能經常暗地裏放其中一些“懂事的”出去,穿上便衣行竊,所得贓物的大頭當然必須“上交”。但一有警報,這些“部下”必須趕到指定地點集合準備抬擔架,誤事者後果自負。龍漢彪參與這些可謂輕車熟路,不久就如魚得水了。
作為報答,龍漢彪找機會將一些防空物資采購和收費防空洞的開挖建設工程交給“嘉瑞公司”承包。
原來當時重慶的防空洞分了好幾個等級,高級的如高官、社會名流專用的,設施一流,如同地下起居室般,堅固、安全。中等級的是單位、機關自備的,條件也說得過去。此外有私人家庭自備的,一般容積較小。而容納城市底層市民和流動人員的“公共防空洞”則是簡陋到了極限的,裏麵沒有電燈、僅有油燈照明。而除此外,還備有一些“麵向大眾”的、條件好些的收費防空洞,賣年票,價格10銀元到20銀元不等。承包最後一種防空洞的油水,是遠大於一般“公共防空洞”的。
龍漢彪是什麽東西,廣誠在大革命時就切實領教過了,他真不明白童瑨為何要推薦這樣的人渣給防空部隊,這不給我們武漢人丟臉嗎?他一下就記起了,前不久報紙上揭露過,擔架營有人趁救人時搜撿死傷者的錢財,因而耽誤了傷者救命時間、以至擴大了死亡人數。“大後方”的百姓們指靠這些人在生死關頭救命,不是天才曉得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