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噩耗
轉眼到了年底,童柏森為昭舫問來了楚妮母親蕭雨楊的地址,離他們學校向西有二十多裏路。柏森也打算去看看姨媽。兩人便在寒假的一天,各自買了兩盒點心,早早地一同出發前去。
陝南的冬天比武漢更強勢地表現出它的威嚴,此時早已下過幾場雪,田埂和山坡上,到處都有沒化完的、一片片的白色斑塊。他們踏著山間的雪路走了兩個小時,在一個山邊的小鎮,順利找到了在一片竹林後麵的蕭雨楊的家。
這是個有兩層庭院的四合院,在那一片很是突出。昭舫記得楚妮說過,是童瑨專門為她母親重修的。
當見到楚妮的母親時,昭舫覺得她好像突然蒼老了很多。
蕭雨楊客氣地把他們請到中堂屋,並不言語。隻聽任柏森滔滔不絕地說著童家的人在重慶各次“神經轟炸”中的驚險遭遇。柏森講完童家全都安然無恙後,又說了他父親童瑋在上海的近況,又講到自己在西北工學院如何和昭舫同學、如何相逢,如何現在才得到地址登門拜望等。她隻是毫無表情地聽著,沒有任何反應。
等柏森說完,她才轉向昭舫問了一句:“你是去過我們家的曾昭舫吧?”
昭舫慌忙“哎”了一聲站起來,又點了點頭才坐下,心裏埋怨柏森一開口就說了半天,都沒有想到先將自己作個介紹。
蕭雨楊慢吞吞地站起身去了後屋,動作緩慢得近乎遲鈍,不多一會就又表情麻木地出來,手上拿著兩封信。她把一封直接遞給了昭舫,另一封放在桌上。
昭舫很疑惑,不由又環顧堂屋,一切看上去都簡單而井井有條,但是冷峻得如同楚妮母親今天的神情一樣。是楚妮寫了什麽嗎?她不會寫什麽的,楚妮一向很善於把握分寸的。
他把信抽出來打開,一排無情的黑字如同晴天驚雷直向他猛擊過來,幾乎把他砸昏:
“訃聞……”
蕭雨楊已在一邊痛苦地抽泣起來。童柏森頓時手足無措。昭舫隻覺得仿佛一把利刃插進了自己的心髒,使他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疼痛。他無法相信自己看到的文字。這怎麽可能?這太不可接受了!
訃文簡單地寫著,×××、×××、蕭純和××同誌在10月底反擊日寇對晉察冀邊區北嶽根據地進行大“掃**”的戰鬥中英勇犧牲。
信也許是由八路軍漢中辦事處派人秘密送來的,無從了解更詳細的情況。多年後,蕭雨楊才得以知道,楚妮到達太行山後,一直在新聞宣傳部門工作,在抗日前線表現得忠誠英勇,犧牲前已經是中共黨員。在日軍獨立混成第二旅和第110師團等兩萬多人發動的掃**中,他們和一群鄉親們隱蔽時,不幸被日軍發現。為了保護群眾,她和幾個同誌把日軍引開到相反的方向,最後,她被迫用自己隨身攜帶的那顆手榴彈和敵人同歸於盡。但當時,昭舫除了知道她犧牲外,其餘什麽都無從知道。
桌上那封信是楚妮到八路軍後給她母親寫的唯一的一封。信不長,通篇文字含蓄,表達著在前線的感受,如果不是早就有很多約定,看不出她在哪邊,看不出她就是蕭純,但明顯地洋溢著興奮與朝氣。信上隻有一處一筆帶過地說,她在離開宜昌時,把母親的地址給了曾昭舫。雖然隻此一處提到他,但不難看出,她母親應該很熟悉這個名字,以及楚妮在說到這個名字時的含義。
她沒寄來過任何照片,無法想象她穿上軍裝後的形象。
“英勇犧牲”?這說的是她嗎?不!不!!不!!!
那個美麗風采、才華橫溢、炙熱追求光明的楚妮,難道就這樣消失了嗎?楚蕭、楚妮、蕭純,這每一個刻骨銘心的名字就這樣成為過去了嗎?那喜怒來去如風、小妹妹一般的、曾經彼此剖肝瀝膽的知己,從此就再也見不到了嗎?楚妮啊楚妮,我們分別得那麽急促,平常得就像能很快再見麵一般,現在僅過了一年,那竟然就是永別嗎?
昭舫無法相信眼前的事實,更無法抵擋排山倒海般向自己砸來的痛苦。他幾乎要大聲向天空嚎叫,但一眼就看到了一旁痛不欲生、淚水泉湧卻努力壓住哭聲的蕭雨陽。教養有力地逼迫他迅速壓住了自己的悲痛。他尚存的理智在提醒,應該安慰蕭阿姨兩句吧,楚妮囑咐過要喊她“叔叔”。但立刻發現自己一旦開口,那巨大的悲痛會衝破這最後一道障礙、如同山洪一樣不可抑製、也許會夾裹上楚妮母親而放聲傾瀉而出,給她痛苦的傷口再撒上一層鹽。
他艱難地壓抑著自己,不知所措,也不敢多看蕭叔叔一眼。他聽見柏森在有一句無一句地搜尋著所有能想出的安慰的話。倒是蕭雨揚突然收住抽泣聲站了起來:“你們走吧,我想一個人……”
昭舫記得自己深深對蕭叔叔鞠了個躬,和柏森一起離開。他機械地走著,雙眼漠然地看著前方,空氣中飄忽著隻有他才能看見的東西。他不記得走了多遠,回頭看了看,隻見那片竹林已經看不到了。他又看了看四周積雪不多的田野和山林,忽然間,哭聲猛地從胸中噴發了出來。
一切的美好的記憶,在瞬間變成了讓他痛不欲生的刀傷。那初識時充滿神秘的變化無常女孩,那“一二·九”示威時鋒利而機敏的楚簫、那為爭取渡江共同戰鬥的不眠之夜,還有那相伴而行的春天田野、並肩泛舟的美麗湖麵……直到他們終於心心相映,結伴同遊曇華林、參加江上的火炬大遊行……家鄉的每寸土地,見證著他們的友情的土地,再不會有楚妮陪伴他一起行走了!
他們間從未說過一個“愛”字,卻深愛著對方,也都深信對方真摯地愛著自己,愛得那麽真誠和堅定,如果不是死亡,什麽力量也無法將他們分開!
還有好多話準備有機會才對她說的。在宜昌時,完全沒有機會單獨相處,那麽多對戰局、對歌詠、對救亡、對政府、對熟人、對感情、對很多很多事的看法,準備要和她說,隻對她一個人說的,還猜想過她會怎麽應答。但是,這永遠不能了!永遠不可能了!再也見不到她了!她不在了!她沒有了!這個世界上,再沒有童楚妮了!
老天哪!你為什麽總是讓強盜得逞、對善良的人們卻這樣無情,連一純潔個的20歲女孩都不放過?
為什麽那天不堅決與她一起走呀?也許那樣就可以保護她,不讓她受傷害,哪怕自己……但現在偏偏就是她、她才20歲呀!走上戰場才不到一年啊!她本應該還有多麽廣闊、光明的未來呀!然而在日本殺人狂的眼中,僅是一個可以射殺、以增加他們的軍功的數字嗎?
野獸!強盜!法西斯!凶手!無論什麽詞匯都不足以形容的下流東西!在他們的屠刀下,我們多少優秀的兒女就這樣早早離去了。戰爭竟是如此殘酷,生命又這樣脆弱,一朵美麗的鮮花,就這麽容易凋落在了侵略者發動的戰爭中!
萬惡的日本強盜,你們又欠下一筆血債了!我誓將與你們不共戴天!
昭舫不記得是怎樣走回古路壩的,仿佛是踩著一條陌生的路,好像走了很久、比去時長得多,但走完後竟完全沒一點印象。
以後一連幾天,他沒有出門,沒有吃飯,也不清楚自己的思想或生命是否去了另一個世界——沒有感知的世界。
幸而有童柏森一旁勸慰,讓他慢慢接受了這個現實。昭舫又一次看到,自己並非具有堅強的性格,正如冼星海那天所言,他缺少挫折,所以遇到打擊便經受不住。他得強迫自己堅強,絕不能因此消沉下去。
為了擺脫悲痛,他開始了拚命地埋頭讀書、解題、推演公式,這的確可以讓痛苦稍淡一些。而他漸漸清醒並明白了,他的努力,就是積蓄力量,是對日本侵略者的蔑視。必須努力地深讀《熱工學》、《空氣動力學》、《飛機原理》等一切可以化為複仇力量的知識。盡管痛苦無時不忘記折磨他,他也不鬆懈了。因為他懂得,待到有機會複仇的那一天,他需要的是力量,而不是讓自己不能自拔的悲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