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古路壩

位於城固縣董家營鎮的古路壩村,遠不像武漢大學那麽富麗堂皇和仙風繚繞,卻向昭舫展透著一種別樣的莊嚴與神聖。當他從遠遠看到教堂式的學校大院時,竟感覺學院上空飄**著一個聲音,警示他不要忘記自己曾對侵略者飛機發出的咒語。

西北工學院是由流亡南遷的北洋工學院、北平大學工學院,東北大學工學院、焦作工學院合並組建的。古路壩是個山間壩子,北邊麵對著千裏秦嶺,南邊是連綿幾百裏大巴山。川陝地區山地占多數,“壩子”是這邊的方言,就是說的平坦的場地。在抗戰時期,漢中的古路壩、成都的華西壩、重慶的沙坪壩是當時著名的三壩,同為抗戰時大後方高校集中的教育聖地。

工學院的原址曾是當時西北五省最大的古路壩大教堂。1893年,從明朝崇禎年間就進入漢中傳教的意大利天主教主教拔土林,在古路壩平掉了一座山頭,修建了這所教堂。

建築具有中西結合的風格。教區內主體建築都是青磚木結構的兩層樓房,雕梁畫柱,各樓相互連接。垣牆四角築有炮樓,有幾分像西方中世紀的城堡。而出學校不遠,就是一塊塊高低錯雜的梯田。

在極度困難的年代中,國民政府以難得的遠見卓識、認真地重視著中國的人才培養,在大後方推行義務免費教育的戰時教育方針。大學生全免學雜費,並免費供應午餐。困難學生可申請助學救濟金,甚至在大學畢業後也可以不還。大後方的在校大學生人數竟比戰前有了奇跡般增加!這彪炳千秋的功德,使中國的新一代曠世之才將脫穎而出。

流亡聚來的教師們無愧自己的使命。他們拖家帶口,過著難以忍受的貧困生活,卻挺直著中國的知識分子的脊梁,默默地堅持著自己的崗位。這一切讓昭舫感動,更決心要珍視自己的學習機會。

他順利地通過了插班考試,暑假後就將直接進入三年級專業課程學習。他將利用這學期剩下的不多時間選幾門課程,先直接到將插入的班級旁聽鞏固一下,順便適應另一個完全陌生的環境,去開始又一輪的大學生活。

住進了學生宿舍後,他不由感到很失望,與武大的齋舍比簡直如同天上地下。這是在校區空地上建的、竹編糊泥牆的平房,風雨不遮。不過昭舫倒是準備承受這些的,畢竟是流亡,比起在宜昌廟裏嚴冬穿著濕衣睡在地上,肯定還是要強多了。

然而第一天,他就認識了個在武漢沒見過的新朋友——跳蚤,幾分鍾就告訴他什麽叫坐立不安,更別指望睡好了。不等一個皰的刺癢**過去,就會在意想不到身體某處又來一下,簡直癢得無法忍受!昭舫想隻能指望“不等式規律”了。果然,好不容易到半夜“疲倦大於難受”時,他終於入睡了。但清晨就又被咬醒。他從濃濃睡意中坐起來一看,滿宿舍的鋪板攤著學生,竟讓他想起在宜昌看到的停屍篷。

最遺憾的是寢室內沒有桌椅,要看書隻能偎在**。他怕跳蚤,於是去到圖書館。但人多座少,門一開就要拚命擠進去,先搶占個座位,再擠到台前去搶參考書。

昭舫遇到了意想不到的困難,原先想流亡不僅活下來,還能坐下來讀書,已經夠奢侈的了,但現在學習環境太差。他難免懷念起武漢大學的圖書館,記得曾多次與楚妮比鄰而坐,想起來,更覺得難靜下心來。

幸好,另一個插班學生叫石炎的,也是湖北人,來找他,建議出去合租一間民居。昭舫大悟,他就是想自己有個起碼的學習環境啊!自己反正沒有申請貸金[ 注:即每月六~十元的助學金。],也不用怕人說閑話。於是和他一起去周圍村鎮的民居中打聽,竟很順利就找了間房租下了。每人每月攤上一元租金。最主要的是,房東發誓完全沒有跳蚤!

這是間二樓的背街小磚木房,離學校隻有半裏多地。天晴時從田間的壟地上走過去,隻要不到十分鍾就可以到學校。

房間大約有十幾個平方,他們在中間用繩子拉了塊布簾,就隔成了兩人的兩個天地。一張長板桌豎放在中央,跨越布簾分界線的兩邊,每人用自己這邊的一半。

“再不用去圖書室‘搶坑’了。”石炎從他那一半伸過頭來說,“晚上也不會透過房頂看星星了。你來這些天,還沒有碰到過下雨哩!整所學校幾乎沒有不漏的地方。上課、吃飯、有時連睡覺都要撐雨傘。”

他看見昭舫友好的笑容,便接著說:“你曉得吧?世間把華西壩、沙坪壩和我們古路壩稱為‘天上、人間、地獄’, 就是說的生活條件相差實在太懸殊了。”

“嘿嘿,那兩個地方我沒去過,不過我們這裏離地獄真是不遠。”昭舫笑著讚同說。

“別看我們學校地方不行,名堂還最多。原先,‘北洋’來的學生和‘焦作’、‘東北’的學生光打架。李書田校長氣得率領北洋的學生南下,說是要另辦學校。哪曉得教育部堅決不同意,大部分學生們隻好又折回來了。三月份才在七星寺專門為他們設了個分院。你在街上,幹脆說湖北話,保險不會有人敢欺負你。”

昭舫不悅地問:“這麽危險?都是中國人,還這麽大的仇?我們年青人,就不能彼此氣量大一點麽?”

石炎擺出很有見地的樣子說:“這就是我們同胞的致命弱點了,小日本不就是糟鄙我們是‘一盤散沙’麽?我看他們沒全說錯。不過也許人就是一股氣,過了就消了。上月全院到西饒家堡為漢博望候張騫掃墓,全院連老師去了1400多人,也沒有發生什麽事。”

昭舫因和他認識不久,沒有繼續再接下句。

校區向北,離城固縣城約有40裏路,若往西70裏,就是陝南最大的城市漢中了。但是除了滑杆外,沒有任何交通工具往來。

有了基本的讀書環境,昭舫安下心來,他的目的是學好專業,危難中的祖國正等著他去報效。

他很快感覺到工學院的氣氛很陌生,與他記憶中的校園很不相同,學校缺乏武大的生氣,缺少那時的眾多的知心朋友,他想也許是新從陌路集聚而來吧。盡管在簡陋的操場上,他還是難免活躍,而且不久就成了田徑、排球的知名學生,但這也就是僅存在他身上的學生時代的愛好了。當時排球是九人製的,昭舫的魚躍救球還在學校一炮打響,還很快有了一幫球迷的擁戴。

有了起碼的學習環境後,昭舫開始比其他人更努力沉浸入功課。雖說不時傳來的前線失利和國共衝突的消息令人煩心。然而他似乎與在武大時有了很大改變,時刻控製著自己的情緒。他不想再失去機會。為了抓緊兩年時間學點真本領報效國家,他有時覺得自己冷漠得都有點像“老糊”了。石炎曾問過他對唱歌演劇感不感興趣(學校也有演劇和歌詠活動的),還仿佛知道他原來在武漢的一些事。但昭舫有意顧左右而言他,的確,他幾乎沒有主動參加什麽活動。他不打算和石炎深談,僅搪塞了幾句了事。

學期末,他收到了章禎青一封信,讓他有點意外。信中說,你還記得那個和你一起經曆了龐培毀滅和冰海沉船兩次生死與共的女生嗎?昭舫腦中立刻出現了那聰慧而認真的女孩的樣子,想起了那些九死一生的劫難。他很珍惜這段友情,便回信給她,講了自己的概況,要她好好讀書,以求報國。他寫道:“既然我們都幸運地活下來了,那麽一定還會有非常廣闊的將來。”

正式插班前的暑假開始後,工學院古路壩的學生和七星寺分院、南鄭縣黃家坡的醫學院、勉縣武侯祠的農學院以及城固的文理學院聯合舉行為期一周的夏季運動會。一天,排球賽完畢,昭舫正在換衣,七星寺的一個學生大步走到了他的跟前,用純正的武漢話喊了聲:“曾昭舫。”

昭舫有些詫異,那學生友好地笑道:“你不認得我?去年在武漢,我還看過你的幾次演出,是你的崇拜者呢!其實我們兩家很熟的。我姓童,童柏森。我的父親是童瑋,我在家是老三,你大概知道我的。”

童瑋是童瑨的異母弟弟,是童老爺大太太所生。曾家與他家的子弟也有過為數不多的交往,昭舫聽了他自我介紹,臉上展出了笑容,“當然知道,我記得你是一男中畢業的,後來考到了北洋大學。”童柏森說:“是的是的,這裏不就包含了北洋大學嗎?我們現在是同一個工學院。我本來比你晚一屆,現在恐怕比你高一屆了。”昭舫說:“聽說你們七星寺的還是發‘北洋’的文憑。”童柏森笑了一笑說:“無所謂,老實說,我覺得他們鬧這事很無聊,中國要的是人才,又不是文憑。為這在學校鬧分裂就更不該了,自己同學比日本人還可恨麽?後來李校長帶老北洋的學生出走,去廣元,我都沒有參加。好在現在這都過去了。哦,下學期,我也會回古路壩完成最後的專業課,然後去實習。”

兩人在球場邊草地上坐下來,像是久別重逢的老友。童柏森完全不像童家有些子弟。他毫無矜持和傲慢。當知道即將舉行的院校聯歡昭舫不會參加演出時,柏森說:“不參加也好,你知道嗎?這裏離延安太近,有些事太敏感了。政府害怕大學赤化,黨訓、政訓特別抓得緊。你沒看這裏到處都駐得有兵麽?原先院裏有個演劇團,都是西北聯大[ 注:西北工學院的前身。]過來的。他們硬說成有共產黨操縱,還抓了三個人。我們教育部的陳立夫部長哪,就是怕左派文人勢力大了,硬是非要把把西北聯大拆散不可,成了我們今天運動會上的這一大堆學校。”他踢著地上的石頭,“反正就一兩年,熬出去再說。”

昭舫怕自己響應太少讓柏森尷尬,很想多說點什麽,便想起問專門關押想去延安的青年的集中營的事,但立即謹慎地止住。沒有說出來。然後他想起因宜昌沉船隨身書籍抄本都失去了,其中有楚妮臨走時給他的她母親的地址,便想可以從柏森這裏打聽到,但因初次見麵,也不好開口問。倒是柏森似乎沒有感覺什麽,一個人興奮地滔滔不絕說個不停。

假期末,童柏森他們畢業班果然搬來了古路壩。他也就在昭舫住處不遠租了房間。這以後,他們經常在一起打球、上圖書館、散步、吃飯,竟成了形影不離的好友。

“我們童家上下都知道,你們曾家待人最誠。我還聽大伯講過你爹冒死從火裏頭救出我爺爺和二太的事。你呢,武大同學和上海流亡人士都稱你做‘武漢的小旋風柴進’。”柏森笑著對昭舫說。

昭舫連連搖手:“過獎了,誇張了,快別這麽說,你把我嚇著了。”柏森則含笑不再往下說了。

一次,柏森突然問道:“昭舫,你和我四妹現在怎樣?”

昭舫見他主動問起他堂妹楚妮,止不住把自己因沉船失去她母親的地址的事說了一遍,說從此沒法知道她的消息。但是沒有說到楚妮去延安的事。柏森說:“四妹是我們兄妹中最有才華、思想最激進的一個。我不喜歡政治,可那麽多兄弟姊妹,惟有我和她最談得來。我猜她隻怕是去了‘那邊’,所以才沒敢和家裏聯係。你放心,姨媽的地址,我可以托我在重慶的姐妹問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