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再逃難到木洞

就在昭舫準備動身之前,1939年5月3日、4日,接連兩天,日寇出動了幾十架飛機,密集轟炸重慶了最繁華的中心地帶“上半場”[ 注:為了不忘5月4日慘劇,後國民政府將日軍當日投下第一枚炸彈的道路改名為“五四路”。]。這些強盜為了達到更高的殺人效率,專門對竹、木房為主的重慶市區,投放了數百枚能燒穿20厘米厚的水泥屋頂的威力最強大的新式燃燒彈!

火焰混雜著煙霧,呼嘯著直衝雲霄,遮住了太陽和天空,整個市區都沉陷進了恐怖的昏暗迷茫中。大火肆虐了三天三夜,永遠吞沒了那些古樸安詳的街巷。山城屍橫遍街。人的腸子掛在電線上,牆上粘著人的皮肉,近七千名男女老少被活活燒烤至死!南岸雖說比市區挨的燃燒彈少,但敵機扔下了很多炸彈,被炸死的人也很多。

昭舫原來以為,再不會有比他在宜昌看到的更殘忍、更恐怖的毀滅式轟炸了。但是他錯了,法西斯的殘暴無恥是沒有底線的!日本侵略者想從精神上炸垮中國軍民,以此摧垮中國人的意誌,也企圖能炸死中國抗戰的領袖蔣介石。

入夜了,還可看到憤怒的青年們站在廢墟上演說,鼓動市民們團結,抗議侵略者們對重慶市持續的、地毯式的、不分軍民的所謂“無區別轟炸”。

昭舫看到父親、母親和重慶的所有人一樣,越炸越不怕了。軍民們發誓與小日本不共戴天;越炸越覺得應該支持政府抗戰,再苦再難不要與政府為難;越炸報名參軍的人越多,哭啼聲和叫罵聲竟越來越少了。中國人更深地記下了仇恨,而以藐視的態度對待敵人、空前地團結在政府周圍了。

在政府號召下,從5月5日開始後的三天,有多達25萬人疏散離開重慶。

在昭舫的堅決要求下,又多虧顏秉蘭幫忙,廣誠也將全家搬到了朝天門下遊的木洞鎮。

他們搭乘專門往返於重慶——木洞之間一艘小輪船。船到木洞後,卻一不靠躉船、二不靠岸,而是與一艘由岸上駛出的木船“對接”,讓人、貨“過船”。入鄉隨俗,昭舫便小心地把父母親和二姐都攙扶過船,安全起坡。

從兩山中流過的江河,夏季漲水會漲得很高,所以河邊沒有建築。在這枯水季節,碼頭階梯竟懸在了半山。

木洞是個長江邊的小鎮,隸屬巴縣。房屋都建在半山腰上,靠山順江。像樣的主要街道隻有一條,就在與江平行的那排吊腳屋的背後。路很窄,路麵不知什麽年代就鋪有大小不太一致的條石,已經踩磨得光滑了。走不了多遠的一段,就有階梯連通上到另一段路。什麽車都沒法通行。所以當地不要說汽車,連獨輪車都見不到一部。實在不願步行的可以選擇“滑竿”。

離重慶不到一百裏,人們的衣著卻和那邊大不相同。原住居民們男男女女都喜歡穿藍布大襟長衣,紮布腰帶,並用長長的黑布包著頭,背上背著竹編的背簍。這些看似辛勞木訥的農人,一走出城鎮,便喜歡放開嗓子,唱起嘹亮、優美的山歌,將它的餘音留給鎮上的人們。

和天府之國的所有依山傍水的小城一樣,這裏山清水秀、物產富饒。薄薄的城區後,便是一片片精耕細作的梯田。再往山裏則人戶不多,甚至有野獸出沒。他們才到幾天,就看到一個人被抬進鎮上找郎中,半張臉都血糊糊地爛不成形,據說是被老虎抓的。這說明,後山高處還保持著相當原始的狀態。嚇得靜嫻反複囑咐家人,千萬不可讓秋平離了大人。

廣誠全家住進了一家裏外兩層的大四合院,房東是當地頗為富有的一家地主,姓黃。曾家幾乎占用了外層院的一半,即靠西邊的六七間房。

黃家很能幹,也很勤勞,平時動手做榨菜,做得非常多,又釀酒,賣給重慶來的商人。黃家人都很和善。有兩女一男。兩個女孩,一個比秋平大兩歲,一個和秋平同年,還有一個剛滿周歲的男孩。女孩們見來了個“下江人”小朋友,都非常興奮。

小鎮上,家家都用大竹笆子或木板鋪上篾席曬著紅棗什麽的。街道很窄,臨街的房子就每天從樓頂上、把鋪板從街道上空伸出、跨越到街對門家的樓頂上。對麵一家也“禮尚往來”,彼此依存,十分默契,從不用事先招呼或征求同意。黃家也不例外。若是遇到下雨,自家的鋪板一抽或篾席一卷就收了。但從不主動去幫別家收,隻是扯開嗓子高嚷,義務通知其他曬棗的人家。

木洞民風淳樸,對逃難來的人視若鄉親,讓廣誠一家很快有了安定感。

剛到的第一天,秋平就因棗子吃多了,不肯吃飯。好不容易讓秋平恢複了正常的飯量,他卻在與外公逛街時發現了新花樣,就是熨鬥糕。這是用米粉漿加入白糖、蜜桂花等,在一個充作模具的烙碗中翻烙成的,又酥又嫩又香。廣誠架不住他吵,便給他買了,自己也嚐了一個。秋平吃了一個,還吵著要。廣誠自己也覺得不錯。小販便說:“加雞蛋更好。”廣誠便索性把小販請到家門口,加雞蛋烙了一大堆,給家裏每個人都嚐個新鮮。請黃家人吃時,他們都覺得好笑,這算什麽稀罕物?不吃。誰知秋平一下又吃膈了食。

木洞還有很多特色小吃,小蒸籠蒸的牛羊肉也特別香嫩。高高一籠,價廉物美。河邊的河水豆花,色清味香,細嫩可口,十分開胃。

日寇的瘋狂逼得廣誠再次逃難,卻也讓他慢慢從憤懣中解脫出來。雖說經濟上受到沉重打擊,但他還是有東山再起能力的。他一生沒被擊倒過,這次也絕不倒下。他想,黃家能夠在木洞生存,自己也一定能讓全家好好過下去。

昭舫見小鎮環境安全,放下了心。於是靜下來,首先給國立藝專的昭琳去了封信,將父母的情況與木洞的地址告訴她,他知道其實昭琳信上寫的都是一年前的事了,現在還真擔心她的安危。他還聽說,他們學校在沅陵才複課幾個月,就又受命搬遷貴陽,這一路是中國土匪最多的山區,加之轟炸不斷,很多路段都要棄車步行。據說藝專剛到貴州,就接著奉命又遷往昆明遠郊呈貢縣的安江村。這麽艱難的遷徙,卻至今沒有她的消息,這是他很不放心的。

安頓完後,昭舫趕回重慶,搭乘上了一部大“道奇”貨運車,就倚靠在一個貨箱上,經過多日的顛簸,曆盡崎嶇的蜀道,到達了陝南的城固縣。這時已到五月的下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