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廣誠的新夢

曾廣誠到重慶後,住進了南岸的一家四合院。這原是顏家的手下“練哥子”在南岸集訓練武的地方,雜在一片建在朝江邊陡下去的山地上的吊腳樓民居中。南市的街道大多都很窄,房屋也多是些木樓。顏家曾建議他們住到顏家儲奇門老宅附近,方便照應,但廣誠執意選擇了他認為更安全的南岸。

遇到極少沒有霧的日子——在重慶,從初冬直到第二年的初春,霧氣都會籠罩著整座山城。而包括長江在內的河穀則被這白色的縹緲物充滿——隔江可以清楚看到西北方江對麵繁忙的朝天門碼頭。看到來往的各色船隻在江麵上穿梭般來往。

隨著西遷人口的增多,又因為躲避轟炸,上海的大佬和政府的很多要人也紛紛住到了南岸。南岸的一個個市集因此迅速擴大、熱鬧、而且繁忙起來。廣誠和靜嫻住下後,覺得生活還算方便,大米菜蔬甚至比武漢還要便宜。不過總的來說,流亡的生活比不上老家,而且戰爭時期的物資供應經常是殘缺不全的。

得到昭舫到達宜昌的消息,又收到了在武漢的趙凱鳴轉寄過來的一封昭琳隨美專安全到達沅陵“國立藝專”的信,雖說信在路上走了半年,但終是得到女兒安好的確切消息了。全家人盡管都背井離鄉,但至今都安然無恙,這讓他與靜嫻大大安了心。

在顏秉蘭為他們舉辦的接風洗塵宴上,廣誠見自己“仗不是一兩年打得贏的”判斷得到所來知名人士的一致認同,便在心裏進一步決定,不坐吃山空,要在重慶也開出一條生路。

他曾在讓昭誠帶給趙丙武的信中,提出了將來一起建立從上海經香港再到重慶的長途物資販運線的設想。這個看不懂地圖的生意人,是在商會中、以及平時與朋友們的交談中,逐步形成這個想法的。他對此抱有很大希望。畢竟,青年時候的他是依靠跑單幫販運嚐過甜頭的。

在離開武漢前,他又迫不及待地給丙武再發了封電報,要求他回封信,並把在重慶的地址告訴了他。

到渝不久,他就收到丙武的回信了。大意是:自去年以來,他被檢查出了肺癆病,隻是因為害怕丙文掛念,沒有讓武漢的人知道。現自己身體每況愈下,再沒有精力像從前那樣和他合作經商了。為了不負老朋友的厚望,他把已和自己合作多年的、叫做龔省身的介紹給他。此人在一艘德國船上做事,經常跑香港,如果願意,可以和他聯手。

廣誠怕戰爭期間信件走得太慢,便又拍了電報,除問候外,“由兄安排靜候佳音”。數日後,他接到龔省身的電報,要他十天內赴香港一趟,他也想馬上和他合做第一筆生意。

他身上生意人的血液又沸騰起來,便不顧靜嫻的勸阻,在到四川還不足一個月時,就踏上了他的第一次陸路遠行。

因廣州比武漢還要先淪陷,原先設想的走川湘公路到長沙再南下去港已不可能,隻能繞道境外越南了。顏秉蘭努力為他講解這條複雜的國際海運路線,也就是依靠外國人經海防、河內、香港的前後方郵件運輸的路線。見他很難聽懂,便特地派了與他在武漢就熟識的侯明權陪他同行。

他們兩次轉坐汽車、六天後才到達昆明,然後乘滇越鐵路火車,從昆明經開遠、蒙自、河口、老街、越南河內到港口城市海防,再乘船抵香港。一路馬不停蹄,居然按約定時日趕到,在約定的旅館見到了龔省身。

龔省身大約四十多歲,神態大智若愚。天生的商人臉、滿臉都是可生財的和氣。他與趙丙武合作、利用跑船在上海和香港一線販運已經多年。看來丙武給他介紹了一個非常可靠的合作夥伴。與廣誠剛認識,他就誇廣誠的上海話說得好,又是氣宇不凡、看不出年齡等等。

廣誠則先詢問了丙武的病情。令他大吃一驚的是,丙武的肺病已經相當嚴重,不僅不可能再與他聯手,而且可能已時日不多了。

龔省身告訴他:“上海租界對進出物資也查控得很嚴,就是出了吳淞口,日本人也經常登船檢查抓人。‘堆頭’大了的東西不好藏。若查到和軍事有關的違禁物資,就要送命哪!”

他聽說重慶這邊五金、礦石、醫藥、日用品、洋火、煤油、肥皂、紙張,樣樣都缺,這次帶來一些小五金和香皂、化妝品,另有一部帶電機的舊皮帶車床,是修船時故意留在船上的,藏在底艙,沒花多少錢。如果廣誠肯要,也可以低價賣給他。

廣誠大喜,這比他自己原來小打小鬧的規模大多了,連連叫好,要老龔以後就幫他這樣做下去。他說因為不太平,還怕私運生意有限,自己隻隨身帶了一千元錢,看來帶少了,不過可以寫個條子請老龔回上海到丙武那裏拿。不夠還可以寄。

龔省身笑眯眯地說:“曾老兄的本錢、信譽,龔某都信得過。這次的貨,說來你不信,一千元足夠有餘的!”他看著廣誠抑製不住喜悅的臉,“丙武說想與您把賬都結清,退出曾兄的事。我就在想,那以後我幫您辦貨的路子倒是不缺,您盡可放心,但您還是得要個自家人管錢才行。您知道,上海向來的習慣是一手交錢、一手交貨的。”他擺手攔住廣誠,看出他想委托他一起管,“不不不,管錢最好是你另找個人!我當然相信曾兄信得過我,但是,曾老板,您曉得,做我們這行,最怕遇到搜查和敲竹杠,特別是上船檢查的日本人,說不好哪次遇上、突然虧掉一大筆,我就難得說清楚了。”

廣誠笑道:“我哪會不曉得江湖上這些名堂呢?我自己就被當兵的搶過……”他用力咽下幾乎說出的“幾回”兩個字,多給自己留點餘地,“放心,我不是隻能賺不能賠的那種人。我和丙武結交幾十年了,你可以向他打聽我的為人。”

龔省身還是笑,“我哪會不信曾老板的為人呢?我隻是怕萬一,醜話先說要好些。船上和岸上一定要分開。”

廣誠笑著,拿出一千元交給他,說:“龔先生多退少補吧,你把這封信帶到上海,按這個地址帶給我兒子曾昭誠,他就住在法租界他姐姐家。他們要是搬了家,會告訴趙丙武的。以後做熟了,我自然不再麻煩丙武,丙武什麽時候方便就叫昭誠去把賬清了,您就可以到直接到昭誠那裏去取錢、結算就是。”

他想到這麽一來,昭誠將會逐漸成為一個精明練達的商人,自己的事業就會如虎添翼,在四川的生意會比在武漢時更加精彩。等到勝利時,他將會帶著雄厚的資本回武漢再創業。

老龔滿意地收下了錢,回答了些上海租界的生活、日本人對外籍船的限製等。又帶廣誠去結交了專門往海防、河內倒騰物資的阮老板。阮老板四十多歲,很好打交道,各地海關都有人緣,可讓稅費大減,還當場給他寫了封信給昆明的下家薛老板。這一切,讓廣誠歡欣鼓舞。

“等打敗了小日本,我回去就把‘通成’的招牌改成‘老通成’!”他雄心勃勃地想,“我要回九真山告訴家鄉的父老,曾廣誠回來了,生意還越發做大了。”

廣誠在阮老板的幫助下,很快辦好了貨運,選了些重量輕的隨身帶著。他怕靜嫻擔心,便帶侯明權在昆明找到薛老板談完生意後,就馬不停蹄地返回了重慶。

沒多久,他收到侯明權帶來的信,在昆明貨物已出手完,廣誠一算,本錢幾乎翻了一番。

他抑製不住自己的欣喜,拿出一筆錢犒賞了侯明權和在雲南幫他出了力的人。侯明權見廣誠公平講義氣,高興得不得了,又帶信給廣誠說他最近還要在雲南呆些時,如果信得過他,不必每次都親自跑,他可以代勞。

廣誠正求之不得,又找到顏秉蘭要謝,顏秉蘭哪看得上他這點生意,隻說這本是順路的事,不要太抬舉侯明權這些“下人”了。

廣誠還在陶醉,連麵對靜嫻都是這些話:“車床太俏了,可惜再拿不到第二部。要不是政府的人非要不可,價錢還可以賣高。”

靜嫻卻對他戰亂中走遠路跑生意十分不放心。而他正在興頭上,什麽也聽不進去。

老龔第二次到香港時是侯明權替廣誠去接的貨,龔帶信說船要跑次北邊,下次說不清多久再來,要他將錢直接匯給昭誠,他若有南下機會就去取。

這次廣誠又賺了好幾百。當然比不上上次有那部車床打底子。他現在夜不能寐地想著如何將生意做大,夾私販運一趟,時間至少一個多月,就算每趟都賺幾百,除去費用和打點,能指望多大利潤?還停留在跑單幫顯然不過癮了,那算不上生意。看來得自己去趟上海,在那裏注冊家公司,就讓昭誠在那裏經營。

他把這念頭說出後,靜嫻幾乎驚得說不出話來。倒是昭瑛插了一句:“爸爸是不是寫信問問大姐和小弟,小弟要讀書,能不能管生意?再說,您帶一大筆錢上路也不是事,您出去時間長了,媽媽這裏一點音信都沒有……”

“依了你們我坐吃山空?在重慶賣湯圓?你們哪,我又不往打仗的地方走!不過昭瑛有句話說得對,我不會自己帶錢上路,我先寄給昭誠,等他收到了,我再去上海帶他做兩筆。”

廣誠說做就做,馬上寫了封信去上海。但才過幾天,就忍不住去寄了三千元錢,他是寄的丙武。信上說:“我怕他們老搬家,我也許會叫昭誠來拿。隻等昭舫回到重慶,我就會自己來上海看望您老哥。”

當時昭舫還在宜昌,廣誠已計劃好,等他回來當自己的幫手,將來的公司就交他們兄弟在兩地分管經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