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孤島生活

這是一間隻有十四平米的小亭子間,按上的樓梯算,是第三層,房中將近一半地方直不起腰。窗口下的胡同一頭通街,一頭靠壁。他們的房子就在這靠壁的胡同盡頭。

在稱為“孤島”的上海法租界租房,租金是很高的。上海淪陷後,昭萍已經沒有了工作,暫時在錢江月女士家當家庭教師,以此身份為掩護繼續秘密工作。知秋臨時在一家民辦難民小學教書。兩人的收入隻勉強夠得上糊口。

為了不增加房租,昭誠來了他們也不換房。家裏的一張四方桌和一個長方桌,到晚上便拚成他們夫妻的床。昭萍對弟弟說,三層樓的地板沒有濕氣,可以睡地鋪的。昭誠於是被委屈在桌子下麵睡地鋪。早上起來就收掉所有的“床”。

當時很多家上海人都如此這般過日子。當慣了小少爺的昭誠,開始很不習慣這“大城市、小市民”的生活方式。吃的方麵還好說,雖說快餐、便餐占了大多數,但這點對年輕人是不難適應的。最讓他不慣的是,他不得不經常忍住大小便,去公共廁所方便。所以,每天從下午起,他就不再喝水,免得半夜嘩啦啦地在姐姐姐夫的腳頭的馬桶中撒尿,那樣他覺得太難為情。

盡管他麵對的生活與原來的想象相差太遠,但單純的昭誠卻淡然地接受了。而生性善良的他發現,大姐的生活原來太艱難了,家裏人竟完全不知情。他後悔自己一到上海就給姐姐奢談法國西餐,便偷偷找了張有簡易法式套餐廣告的報紙看,這才知道姐姐若要實現讓他“開洋葷”的諾言,會要花去她和姐夫幾個月的工資!

盡管這樣,昭誠不久就發現,大姐還是把所能辦到的、最好的條件全都給了他。趙老板(丙武)每月支給他的生活費,大姐再艱難,也分文不動地、全部用在了他的身上。他長得單瘦,而且發育較遲。為保證他的營養,大姐再忙,每周都要為他煨次湯,打一次牙祭。每次都是盡量讓他吃。急得昭誠經常對著葷菜嚷道:“姐夫、姐,我們是一家人嘛!你們再不吃,我就不吃了!”

從昭誠來後第二天起,昭萍隻要有空,就會教昭誠閱讀書籍。她曾長期從事圖書、教育工作,教起昭誠來駕輕就熟,況且她不遺餘力,像一隻覓食回巢的鳥一樣,每天都會為昭誠帶回好書。有些好的、而沒有中譯本的圖書,她還抽時間給弟弟講,並把其中一些段落摘出來,教他原文閱讀。知秋也抽空給昭誠講述了一些日語基礎。

在昭萍的教誨下,昭誠的閱讀能力比在武漢成倍地提高。他讀了大量的書。如魯迅的小說和雜文,其它如鄒韜奮的《萍蹤憶語》,還有《牛氓》、《紅前線》等當時禁閱的小說,以及那個時代最優秀的、史沫特萊的通訊散文《中國戰歌》等等。

閱讀打開了他的眼界。他不再是參加救亡時帶著幾分興趣去的小青年了。他開始懂得思考和判斷。

昭誠在姐姐幫助下複習,隨後考進了“南洋中學”高中一年級讀書。

這天,當昭萍把寫著武漢淪陷消息的英文報紙帶回家時,昭誠正靠在窗戶旁看漢譯的艾特加?斯諾的《紅星照耀中國》。

昭萍把昭誠叫過來,指著報紙邊說邊讀道:“英文報紙的報道更全麵。昭誠,你來看,日本鬼子在我們武漢是何等的凶殘無恥:他們在進駐漢口的當天,就在江漢路海關前抓了近80人,當場就用刺刀刺死幾個,又將其餘的人用槍軀到江中,在岸上用機槍掃射。鮮血染紅了江水,而他們卻在岸上拍手大笑。”昭萍的聲音顫抖起來,讀道:“他們連續幾天,在六渡橋至滿春街、花樓街上段、王家巷以及漢正街等繁華商業區縱火,受害者達3萬餘戶,12萬餘人。武昌徐家棚一帶被夷為平地。漢口、武昌住宅和商店被搶劫一空……”

武漢真的淪陷了!父母真的流亡了!昭誠感到不可接受的混亂,簡直不知道怎麽麵對這發生的一切。

他接過報紙,聽著姐姐給他指點著講述,幾乎要哭出來。這都是他熟悉的街巷,姐姐每讀到一個地名,他立刻就能想到那個場景,那裏的房子、商店老板的麵孔、電線杆、地上的石頭、陽溝的鐵蓋板……當講述到日軍隨意闖進市民的家,砸開緊閉的房門,隨意強奸婦女。將抓住的居民剝光衣服毒打,不少人被活活打死時,昭萍忍不住先哭了。昭誠接著也放聲痛哭起來。昭萍繼續翻譯下去:“許多房屋中,都可以發現被綁在長凳子上的市民的屍體,大部分是無頭屍體。在漢口大智門附近,橫七豎八躺著許多被日軍殘殺的中國同胞的屍體……”

昭萍讀不下去了,昭誠悲憤地喊叫起來:“大姐,這是說的我們家門口呀!”昭萍點了點頭,昭誠哭著說:“大姐,我還讀什麽書啊?我們學校是嚴格禁止公開的抗日活動的,巡捕房和日本鬼子簡直是一個鼻孔出氣。我想回湖北去,去參軍!”

昭萍見弟弟的覺悟正在成長,便特意為他帶回一些抗日誌士們在上海出版的地下刊物。上麵摘錄了一些國外報紙報道的新聞。用事實詮釋著日寇在中國實行的慘無人道的燒光、殺光、搶光的“三光”政策,包括在南京和其餘城市的的大屠殺……姐姐為他帶回蕭軍著的長篇小說《八月的鄉村》,裏麵講到日本占領東北後用鼠疫、霍亂疫苗拿中國戰俘和老百姓做試驗、不上麻藥進行活體解剖……昭誠痛心極了!我們的母親中國、我們民族創造的幾千年的文明,正瀕臨滅亡,如果任日寇猖狂下去,那將是亡國滅種的絕境啊!他激動地叫喊正看著一份材料的大姐:“姐,這太慘無人道了!你說,誰來製止這些?”

昭萍看著弟弟,她很滿意弟弟的變化,神聖的使命感正在他心中逐漸形成。但是她的內心又很矛盾。父母叫昭誠來上海,顯然不是讓他走上自己這條道路的。她很不願弟弟和她一樣,整日在危險中生活。她又想到善良的母親,懂得在她心中,“兒子”是無價的寶,有她生命的全部寄托。

“我是在讓他變成牛氓式的鋼鐵青年。”昭萍回答自己說,“我相信我沒有做錯!”

麵對昭誠的渴求,她繼續給他介紹更多的書籍和報刊。昭誠的視覺變得更加開闊了。他吃驚地發現,原來在號稱最自由的美國,也有殘害工人的屠場,也有慘絕人寰的勞工監獄。他印象最深的是一篇報道,美國芝加哥的勞工因被燙傷跌入了煮罐頭肉鍋中,資本家竟把勞工的真血真肉、連同他的屍骨一起、混裝進了美食罐頭!

這太殘酷了!人是有感情的啊!他站到了遙遠的、不相識的受苦難的窮人一邊,在心裏大聲質問:怎麽能容忍這樣的事情發生?

他現在知道哥哥以前唱的歌曲中的西班牙人民反法西斯內戰是怎麽回事了,明白了為什麽那麽多國家的戰士,自願到異國他鄉去為之流血犧牲。終於,他要求了解傳說中的蘇聯那場驚心動魄的紅軍革命,姐姐便特地為他找來了蘇聯作家亞曆山大·綏拉菲靡維奇的著名長篇小說《鐵流》。

原來千萬勞苦大眾也和我們中國人民的命運相同。這個剛滿16歲的青年開始形成新的人生觀,他渴望為徹底改變這一切而戰鬥!

昭誠變了。

等他們已知道父母平安到了重慶、昭舫也到達宜昌後,昭萍決定有些事不再瞞他。因為她知道,弟弟正在開始成長為一個革命青年。

此時昭萍自己已完全煉成了一個成熟的地下工作者。1937年11月上旬,中共江蘇省委員會就在上海重新成立,領導上海和江、浙兩省沿滬寧、滬杭鐵路沿線地區地下黨的工作,開辟敵後武裝鬥爭。上海淪陷不久,昭萍即被任命為江蘇省教育界總支書記,葉知秋也被任命為上海教育界總支書記,直接受她領導並配合她的工作。當時的教育支部還囊括教會學校和上海頗具規模的工人業餘教育係統。昭萍根據黨的安排,通過外圍組織“學協”發動大中學校繼續開展抗日救亡鬥爭。此外,她還利用自己在工運時打下的基礎,配合其他同誌陸續動員組織了一批優秀的技術工人、知識分子和青年進入趙樸初先生領導的難民收容機構,由後者以“移民內地墾荒”的名義轉移出上海、輸送到新四軍根據地。

有個星期天下午,昭萍要和知秋外出。她特意對昭誠說:“你不是問過大姐,為什麽每天都要把兩條毛巾晾到竹竿上、伸出窗戶嗎?姐姐不是叫你不要動它、也不要在這根竿上多晾東西嗎?這是暗號。姐姐的朋友看見了,就知道這裏是安全的。今天晚上要是過了12點,姐姐和姐夫還不回來,你就收了竹竿,把書桌搬開,把右邊的那個抽屜從後麵砸破,把裏麵的東西拿出來全部燒掉。燒成的灰和了水倒到馬桶裏。就是有人再來搜查也不怕了。明天,一個人還去學校,就像什麽事也沒有發生那樣,會有人去把你接到別的地方找到大姐的。姐姐說這些,你害怕嗎?”昭誠說:“大姐放心,我不怕。你自己要多小心。”

不過當天什麽事也沒有發生。

天氣漸漸涼了,昭萍終於找到了一份工作,在一所教會小學教國文。

她也終於下了決心,要讓弟弟參加一些真正的抗日工作,徹底把他帶上革命道路。於是,有一天,她給了昭誠一個書包,要他送到四馬路的一個地點。昭萍說:“你心裏不要害怕,放機靈點,別緊張,別四處看。你是學生,別人不會注意的。上車後,把包放到座位底下。要是在電車上碰到人檢查,你就不用管東西了,自己沒事一樣下車。這是些宣傳品。他們一般不會懷疑小孩的。不過,你也要小心,環境很險惡,不可大意。”

這樣,從1938年冬的某一天開始,昭誠開始跟著大姐走進了革命工作。

不久,他們收到了父親從重慶寄來的第一封信。信中除了囑咐昭誠跟著大姐好好讀書外,還語重心長地表達了很多對他的期望。信中略微流露了一點對昭舫隻花錢、不幫他做生意的失望,說是自己在離漢前就在籌備與上海做生意,希望他的小兒子有時能幫他一把。

昭誠把信給大姐看了,昭萍看到與她完全不同的教育目標,不由得苦笑。昭誠在一旁,問了她一個問題:“姐姐,爸爸也是剝削階級,也應該消滅嗎?”這可能是他心中最後沒解開的一個疑慮了。

昭萍早就在等著他這樣問了,因為這個問題也曾長期困擾過她。她鄭重地向弟弟回答:“作為一個階級,它是注定要被消滅的。但是我們的爸爸也是窮苦人出身,他的身上還保留有很多勞動人民的品質,媽媽更是受夠了黑暗社會的壓迫。你說過水災時,爸爸教你們關心災民疾苦,抗戰開始後,為抗日人士提供活動方便、資助,甚至掩護他們。這說明他們完全可能會脫離那個階級,站到勞苦大眾的一邊的。”

他們不大可能知道,作為商人的父親,此時最想幹的是什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