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父女之戰

那是大智旅館經營才一個月時候,正遇到大年前後的入住低潮,九成鋪位空著,加上被昭瑛的事一攪,廣誠心裏正煩。卻見麵帶德色的曾昭泰登門來拜年了。廣誠見狀,不得不幾句客氣後就對他攤開家裏發生的事,說幸好這事才剛開始,他希望昭泰幫他帶話婉拒,他願意擺酒賠罪。

曾昭泰臉色變了。實際上,他早已自作主張、走得比廣誠知道的要遠得多。便連聲“叔叔三思、叔叔不妥”,但接著談下去他發現似乎已無可挽回,就又跌腳又抓頭,歎道:“可惜啊!可惜啊!昭泰處處都是為叔叔著想,為堂妹的前途著想啊!也怪我這人熱心過了頭。哎,這叫我怎麽去說呢?昭泰自作聰明啊!”

廣誠記起昭泰往日的好,覺得慚愧,隻好說:“曾處長都推到廣誠身上,說我家教無方吧!”

其實昭泰心裏早想好了對策。他雖已知道事情不成了,但還準備熬到範鴻舉將自己求的事辦完再攤開,所以他必須還蒙範鴻舉一陣,先來個緩兵之策,就說廣誠尚在猶豫,為後一步下台預備階梯,得罪人也自然歸廣誠去擔了。

於是他拿出誠摯關心的口氣,對廣誠說:“叔叔想好了,我看是不是最後再勸堂妹一次。範主任去了南京,要過完小年才會回來。叔叔可趕快寫封信去上海,再勸勸堂妹,昭泰回說時也好表達叔叔的誠意。”

廣誠哪裏知道昭泰的算盤,更不知道他在借用昭瑛的婚姻為自己牟利,誠懇地點了頭。

他回到房裏,想到昭瑛不辭而別讓他無台可下,還將掃潑一大幫重要人物的麵子,但要設法扭轉局麵又不知道從何下手,所有的不快都在迅速加倍地放大。

他叫來靜嫻說了與昭泰的談話,然後用堅定的口氣說:“我想去趟上海,把昭瑛叫回來,絕不能由她們任著性子來!”

靜嫻傻了,幾乎要嚷出來:“怎麽還要追到上海去?逼死她嗎?”但一看廣誠頭上青筋鼓起的樣子,不敢直接反對他,便小聲地說:“你……是不是先去封信……”

“那頂屁用!”說實話,他也明白自己去後、麵對的將還多出一個昭萍,這是他千萬不能得罪的。他如同金剛般強著脖子站了好一會後,口氣突然軟了下來:“好,昭瑛原先還是很孝順聽話的,我先給她寫封信吧!”

這封信很難寫,又不能要別人代筆。廣誠雖說這多年文化大有進步,寫作表達能力卻實在不夠。他足足寫了幾個小時,最後累了,改完後留下的仍沒半點以情動人的魅力,還是強調他的苦楚、外加那幾句斬釘截鐵的命令,謄後就寄出了。

三姐妹在上海團聚後的這些天,早定下了行動方略。昭瑛決定暫留上海,由姐姐幫助補習功課準備繼續升學。昭萍的工資足夠保證兩人生活,甚至還準備負擔昭琳上美專預科班的學費。昭萍一直都對父親集中財力保自己而犧牲兩個妹妹學業心懷不安,但多年來妹妹們為了讀書如此頑強,讓她深為感動,早就想親自補償她們了。

隻是昭琳還得回武漢上學啊,怎樣才能保證她不被父親逼婚呢?

恰好父親的信到了。

廣誠的信雖說語句毫不動人,卻讓善良的昭瑛看了心裏十分難受,她眼前浮現出了父親操勞、無助、焦急、煩躁的各種形象,不知道怎樣才能萬全不傷害父親,竟忍不住哭出聲來。

昭萍抱著她,撫著她的肩說:“昭瑛,來,姐給你開副藥,治你的矛盾心理。”

昭瑛止住了哭聲抽泣著。昭萍說:“你首先要有決心。我的藥就是要你想清楚,自己在做什麽。昭瑛,你不是在針對爸爸,是在針對幾千年不把婦女當人的舊婚媒傳統。這傳統曾摧殘了數以億計的婦女,我們這代人一定要將它徹底鏟除!姐堅決不讚成你犧牲一生的幸福去換得暫時的心靈慰藉!你要看到,爸爸也是封建思想的受害人。他一時可能想不通,那是他錯,不能讓他再錯下去了。我當年就想過,我的行動可能讓父親憤怒和痛恨,但是我越堅決,他就越容易解脫。我勝利了,也會為我的妹妹們開個好頭。昭瑛,既然你在作為反封建的一個戰士,就不要動搖姑息了。我們當女兒的隻能用其它方法去好好孝敬爸爸,而不是向封建傳統投降。”

她忽然有了一個主意,“姐告訴你一個法,你橫下心照我說的做,保你一勞永逸,連昭琳都能解脫。就看你願不願意?”她放低了聲音……昭瑛聽她說完,有些疑惑:“會不會急壞媽媽?”昭萍自信地搖著頭說:“我們寫封信給昭舫,先寄出,讓他背地裏先告訴媽媽。”

但昭萍沒有想周到,當時的郵件並非即來即走有先有後,昭舫的信竟是一同寄到的,昭舫當時也不在家,所以昭萍先寄出打招呼的信全然沒起作用。

倒是廣誠先拆開了昭瑛的來信,見信紙上淚漬斑斑,信裏懇切希望父親放過她,“饒女兒一回”,裏麵有句話是:“我看到南京一個和我一樣的女孩跳燕子磯的新聞。爸爸,這恐怕也是昭瑛被逼得沒辦法時的最後一條路……”

靜嫻在一旁看到廣誠讀著信神情大變,急得大聲說道:“你把信念給我聽聽好不好?你要不念,就把信給我,我找人念去!”

廣誠隻覺得手腳冰涼,說:“壞了,靜嫻,我要馬上趕去上海。”

在靜嫻一再逼問下,廣誠隻有把昭瑛的信的大意說了出來。

靜嫻隻覺天旋地轉,她想到了年輕人可能有的可怕衝動,差點就要暈倒。

昭萍畢竟年青魯莽。她低估了、也不可能預計到一個含辛茹苦生養她們的母親聽到這些要挾後的強烈恐懼和驚慌。

廣誠嚇壞了,趕忙把靜嫻扶到靠椅上坐下。靜嫻坐著喘了一陣,眼淚如泉般湧了出來,一反常態地高聲嚷道:“曾廣誠,我已經把這輩子、前輩子欠你的債都一起還清了!我這輩子也沒有什麽事了,昭瑛要走了,我就陪她去,你想怎麽做,就怎麽做吧!”

廣誠急得手忙腳亂,他從未聽過靜嫻用這種態度對他說過話,在他記憶中,甚至連重話都沒有過一句。他拉著她的雙手說:“靜嫻,靜嫻,別嚇我了,我錯了,我錯了,都是我錯了!你說怎麽樣,我就怎麽樣,好不好?我聽你的,我聽你的。我這就去給昭泰打電話,把話說死,擺酒席給人家賠罪。你幫我清兩件衣服,我跟著就去上海。”

靜嫻哭得大聲咳起嗽來。廣誠越發著急。靜嫻喘過氣,說:“給曾昭泰打……給人家賠個小心……去上海好幾天,哪裏還來得及?先給昭萍發個電報,叫她告訴昭瑛,說婚事已經回絕了。給趙丙武那頭也發個電報,托他催昭萍回個電報。你叫和尚去買船票吧!”

廣誠一一照辦,結果次日就收到了昭萍的回電。昭萍勸慰父母放心,自己會負責看好昭瑛,希望父母保重好自己,再不要幹涉兒女婚事,昭瑛要在上海補習,昭琳很快會返漢。

跟著又收到趙丙武的來電,說看過三個年輕人,一切都好。廣誠看了電報,鬆了口氣。他已不必要去上海。經靜嫻同意後,讓昭舫去上海接昭琳,還給丙武帶去了封信。

然而,廣誠還將為他一時的貪心念頭繼續付出代價。曾昭泰已經新編羅了一套故事,描述廣誠如何出爾反爾。被昭泰紮紮實實用了一盤的範鴻舉被氣得連連搖頭:“想不到他是這樣個人,想不到他是這樣個人!”

真正的後果還要嚴重得多。範鴻飛的性格可不像他這個當幕僚出生的嫡兄,是個把麵子看得極重的人。老二範丞也不像他那黃埔畢業的哥哥,在性格上正好完全繼承了他的老子。廣誠這輩子為女兒婚姻瞎忙了兩次。他做夢都沒預計到,這八字都沒有一撇的拉媒,讓他結了一個仇,這暗中的對頭有朝一日還將對他落井下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