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投入全民族的抗敵戰爭

廣誠是在昭舫走後幾天回到漢口的。他一進家門,就覺察到了異樣的氣氛。接著知道的一切,讓他如雷轟頂。他讓子女戴上“五頂方帽子”的人生目標,頃刻間受到致命打擊而湮滅。他很可能在商會由洋洋得意倍受恭維落為奚落譏諷的對象,這實在叫他太難接受。

他的第一個念頭是到東湖中學去教訓王本綱一頓。被靜嫻一句“你怕你兒子抓不進去麽”澆熄了火。接著他回到臥房裏,坐在凳上大聲埋怨起了昭舫,自己不好好讀書,還把弟弟、姐姐都扯了進去,這下三個人的書都連念不下去了,幾百大洋也打了水漂。

靜嫻聽不下去,規勸他道:“這明明是學校不講是非。你的子女個個都知好知歹的,這樣你倒不滿意麽?要他向那些昏官和特務低頭嗎?你算是走過大江大河的人了,未必不希望兒子活得頂天立地?”

廣誠歎了口氣,見到昭誠和昭瑛關著門的房間,便又換了個目標,說:“我指望兩個兒子都有昭瑛照顧著。她管不了不說,還沒事找事,自己那麽艱難求學,就要到手的方帽子她倒不要,再賭氣也要想想後果啊!”

靜嫻更不滿意了,但是說出的話並不重:“他們不是像你的脾氣嗎?我看你的兒女個個都有骨氣的,學校的好多學生都跟著昭舫學,好幾個跟著退學,還有個大官的妹妹。你也該為他們長誌才是啊!再說,天下的好學校多的是。你想他們讀書,將來換個學校再讀給他武大看看,不就是了。”

廣誠向來對靜嫻極其尊重,聽了這些,覺得都在道理,隻好不再作聲。

但是他的煩惱還是無法消除,總覺得自己可能會成為商界同行的笑料。從此常一個人到前麵店裏悶坐。聽到人家談起學校和子女的事時,臉上再沒有了往日的矜持,而是悄悄離開。而田貴義的勸慰也不能讓他釋懷,竟一度鬱鬱寡歡。

昭舫是六月下旬回的家。一周前魏公博告訴了他們武漢大學傳來的最新消息,乃斌的通緝已被撤銷,昭舫等隻要願意回學校認錯,學籍還可恢複。

離開北平時,日軍正開始在北平周圍一帶不斷地舉行夜間演習,北平人已經日夜生活在戰爭降臨前的恐怖之中,一些大學和文化機構都在緊張地安排南下,就連火車票也緊俏起來。乃斌對昭舫說他要去趟山西。昭舫想,大概乃斌不相信武漢的通緝令已撤銷,而又一心要找去共產黨吧!他從不去了解乃斌在北平的行動,而自己也沒改變不加入黨派的初衷。他聽說過共產黨內一切都要服從組織,不能有個人意誌。所以,一方麵相信這是個沒有私心的、有犧牲精神、能成大事的黨,但另一方麵又斷定自己的個性可能不會適應,便決定自己的人生要和他們保持一個距離。加上他也放心不下武漢的父母,便和乃斌暫時分了手。

乃斌與昭舫分手時有些不舍,同窗兩年,那份友誼早情同手足。他囑咐昭舫回武漢要繼續發揮所長,用歌聲喚起民眾,把《抗戰歌曲集》盡快編出來。

昭舫根本不打算去向學校“投降”。從前線回來,他的追求幾乎完全變了,他懷著新的計劃,一到家就馬上寫信叫毓章來漢口,並已計劃好找出版商、做完最後要做的工作。

此時廣誠也終於調整好了自己的心態,而且有了退一步的想法。他十分誠懇而和藹地向昭舫建議,既然不想讀書了,幹脆回來幫他打理生意。

他的生意十分順利,為了擴大營業麵積,他已租下了中山路上正對雲樵路口的一處兩層樓房,開了一個“通成分店”,他想把它交給昭舫。

昭舫一時無言以對,他想了一下,對父親說,讓我先休息下吧,我想出一本書。

廣誠一聽由憂轉喜。在他心目中,能夠出書的都是大學者,這又要讓商會秦禹洲那樣的勢力眼啞口無言了,可見兒子這些年的書並沒有白讀,自己的錢沒白花。他怕多問了顯得自己沒有文化,便一口答應了,還囑咐他不得半途而廢。

昭舫有些意外,一直耽心的和父親間的一場唇槍舌劍的衝突,這麽輕鬆就煙消雲散了,他從來就沒有心思去做生意。父親爽快的支持,讓他受到鼓舞。

如果曉得了昭舫的真實打算,廣誠不責怪他不務正業才怪:唱歌能當飯吃麽?何況他就是為唱歌被開除的,還不接受教訓?幸好這個生意人太愛兒子,隻希望他有點事做,好快點振作起來。

這個抗戰初期國內發行量最大的歌曲集,多少得益於廣誠對兒子的溺愛而順利誕生。

昭舫占用了“大智旅館”三樓的那間房,和毓章一起沒日沒夜地工作。他們把新收集的線譜歌曲譯成簡譜,然後將所有歌曲都親手重抄。他們很注重格式,原則每一行的小節線都要求對齊,而對少數小節寬度進行調整,讓最後一行的最後一個小節正好落在邊上,看上去整個歌曲形成方方正正美觀整齊的一塊。每一段的歌詞與曲譜間必空一行,使視唱起來十分清晰。基礎好的人視唱時,可以不用單獨唱譜而直接唱出歌詞。他們嚴格移植來線譜中的音樂符號,例如對圓滑線、延長、換氣、強、弱、節奏快慢等。將當時國內流行曲譜中的五花八門的符號錯誤進行更改和統一,作出了典範。

七月初的漢口,宛若一個蒸籠中的城市。幾年來習慣了珞珈山宜人環境的曾家姐弟和李毓章,比其他人更倍感酷熱難當。昭舫和毓章為了躲避旅店的嘈雜,又把編輯搬到了公新裏六號昭舫的臥室。母親和兩個姐姐、弟弟都在幫他們做些輔助工作,插不上手時,就在一邊換著為他們打扇子。直到夜深,昭舫和毓章才在“大智旅館”門口的人行道上,擺上竹躺椅或竹床,度過難熬的大半夜,臨近天亮涼快一些時再回到“大智旅館”睡覺。

這天,後半夜才剛有了一絲涼意,昭舫和毓章回房間後,就在竹**睡著了,一直到早晨九、十點鍾還在熟睡。忽然間,他清晰地聽到了報童“號外”的叫喊聲。

什麽大事?專門出了“號外”?昭舫猛然驚醒,從窗口一眼看到了街上報童手中的七月八日的早號外:《倭賊悍然對我盧溝橋守軍發動大規模武裝進攻!》

一直懸在中華民族頭上的災難到底一傾而降了!

從那天起,武漢人仿佛忘掉了炎熱。整個城市都被憤怒充滿。一批批市民來到市政府請願,武大的學生也派了代表下山,要求漢口市長吳國楨和市政當局收回日租界。“打倒日本,收複日租界”的口號聲響遍三鎮。

武漢人現在確信戰爭降臨了,對日本人的仇恨猛烈噴發出來。市麵上,日貨已悄然絕跡。日本人完全不敢走出租界。而駐漢的日軍也宣布租界內戒嚴,一邊大肆收購糧食、棉絮、沙石、廢銅爛鐵等作軍需物資。組織日僑民眾構築工事。日本駐華海軍也擺出準備登陸作戰的姿態。

武漢市市長吳國楨強硬地通知日租界當局:不得妄動,武漢政府將馬上收回租界!並限期日本僑民全部撤離,由漢口市警察局對其財產進行處理。消息傳遍全市,萬眾拍手稱快。

但國民政府行政院秘書、長著一付漢奸心肺的黃浚,竟從南京私自向日方泄露了中國準備封江的消息。日人大驚,火速決定溜之大吉。到7月底,日清輪船公司、日商泰安紗廠以及公大、鬆本、福田各廠及三井、三菱洋行等均停工停業。8月7日,日本駐華海軍陸戰隊司令穀本馬太郎下令,提前拆毀租界內軍事設施,破壞一切公共設施,打爛了租界內所有路燈,於淩晨3時撤退。

曾在中國人麵前十分傲慢的日僑們,垂頭喪氣地走上輪船。一些人甚至流著眼淚,不願離去。他們在中國恣意張揚著占有欲、享受充裕物產的生活結束了。他們都知道日本國內的境況,那將是物資匱乏和吃鹹魚的生活。

輪船最頂層,羽田征太正戴著一副墨鏡,嘴角掛著一絲鄙夷的笑意,俯視著這場景,像是對身邊的同伴、又像是自言自語地說:“要不了一個月,我們的皇軍就會消滅一切敢於抵抗的支那人,我會重新回到漢口!三個月內,大日本無往不勝的軍旗將一直插到昆侖山頂!”

在日僑撤離的隊伍中,唯獨沒見宗方武彥,因為他在武漢從來就沒有以日本人身份出現過。

次日,漢口市警察局長陳希曾帶警員進駐日租界。當天就在新小路查獲了一個頗具規模的嗎啡製造工場,又在以“雪世館”為偽裝的屋內,抄獲了一個偽鈔的印刷所,有大量印好來不及銷毀的假鈔。侵略者的卑劣用心和無恥行徑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日租界被武漢人民收回了!大街小巷響起了此起彼伏的鞭炮聲。

此時,漢口各主要街道和公共場所新安裝的廣播喇叭中,正反複播著蔣介石委員長的廬山講話:

“我們既是一個弱國,如臨到最後關頭,便隻有拚全民族的生命,以求國家生存。那時節,再不容講我們中途妥協。須知中途妥協的條件,便是整個投降、整個滅亡之條件。

……

我們希望和平而不求苟安,準備應戰而決不求戰。我們知道全國應戰以後之局勢,就隻有犧牲到底,無絲毫僥幸求免之理,如果戰端一開,就是地無分南北,年無分老幼,無論何人,皆有守土抗戰之責任,皆應抱定犧牲一切之決心。……”

中華民族萬眾一心抗擊侵略的正義戰爭全麵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