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幽靜曇華林
周日那天十分陰冷,昭舫隨楚妮第一次走進了武昌文華中學。學校位於武昌老城垣內的東北角,已經有了三十六年曆史。那裏是幽靜美麗的曇華林,依托著花果山,在南坡一片灌木林叢中,與周圍後續建成的文華公書林、文華神學院以及文華大學形成了以它的校門為主體的學校區。
昭舫感覺受到了肅穆莊嚴的書院氣氛感染,禁不住對楚妮歎道:“難怪你在武大都敢公然炫耀文華,真是好校園哪!”
楚妮微笑著說:“我說的不假吧?不過,你的中學‘漢陽晴川’我也去過,也是叫人看了感歎不已,‘宏敞軒豁,勢極堂皇’,好個詩書塾院也!”昭舫說:“這倒不假,但是比起這裏來,略顯得單薄和孤獨了些。”楚妮說:“武漢人傑地靈,出了那麽多當代傑出人物,這些學校功莫大焉。”昭舫說:“所以說,剛才路過的實驗中學門口那牌坊題得好,‘惟楚有材’。”楚妮嗤道:“吹過頭了吧?‘惟楚有材’哪裏單是指你湖北佬呢?你去朝李厚生他們湖南人說說看!”昭舫不好意思地笑了。
進大門左麵就是多瑪堂。楚妮帶著昭舫大大方方地走進聖誕堂,找了個位置坐下。來看彩排的老師同學還真不少。不斷有學生們向楚妮打著招呼。昭舫小聲說:“看來你在學校人緣還不錯。”
楚妮低聲笑道:“我給低年級好幾個班當過‘領班’。我們學校是學美國的那套,學校從高年級同學中選人、到低年級‘照堂’當領班。還記得‘一二·九’遊行封江那次,你不是看到我和低年級學生在一起嗎?”
宣傳劇《西北望長安》由文華的阮世忠老師指導,學校的“時代話劇團”演出。講的是一群東北流亡青年,南下寄讀某個學校,一個同學在課堂朗讀辛棄疾的詞《菩薩蠻·書江西造口壁》時,不禁勾起了對自己故鄉的懷戀,失聲痛哭,引起其餘同學的共鳴,紛紛站起來抒發收複國土的抱負。劇情比較簡單,劇尾唱起了當時剛剛流行開來的《鬆花江上》,加上武漢首屈一指的“文華”校銅樂隊的伴奏,震撼人心,能強烈地喚起觀眾對祖國山河破碎、人民悲痛流亡現實的共鳴。
昭舫很感動,也深受啟發,情不自禁地抓住了楚妮的手,說:“太好了,我們武大也可以這樣的。”
昭舫在“一二·九”時結交了本市詩人張文光後,與他交往漸密,還從他那裏拿到了“拓荒劇團”的一些劇本。武大學生們早就十分想自己組織排點獨幕劇了,他們選中了張文光寫的《阿銀姑娘》。其中的序曲《五月的鮮花》歌頌了抗日誌士。歌曲十分好聽,但是連張文光自己都還不知道作曲者是誰。寒假開學前,“歌詠隊”的一些學生將會提前回校,由昭舫導演,自發組織排練。
楚妮看著激動的昭舫,輕輕地地抽出自己的手,小聲地說:“我帶你到校園走走。”
從多瑪堂山向坡下,是一條叫做康明德路的、不寬的林蔭道,在密密樹陰籠罩下,幽靜的環境動人心弦。
楚妮帶他從一個側門出了校園。沿著青石板的街道,邊走邊慢慢地說:“我在這學校六年,學費比武大都還貴一倍,在武昌都可以買三四棟小瓦房了!這個學校差不多一半都是有錢人的子弟。一直到最近兩年,學校都還是平靜如死水,既沒有武大‘動力社’那樣的,也從未聽說什麽左翼組織。連跟前的華大都比我們活躍些。我進高中後,越來越討厭‘公民課’,教材是周佛海的《三民主義理論之體係》,就試著上課時悄悄寫稿,投給校外的報紙和雜誌。”昭舫笑著調侃:“於是,武漢就有了楚簫。”楚妮咧嘴笑了,嗔道:“壞,原來你壞得很!”
走完了青石板的街道,開始在複雜曲折的小巷中穿行。穿出一條碎石地麵的窄巷後,似乎突然進入了另一個世界。昭舫抬眼四顧,隻見周圍古色古香的民居錯落,互為參差。前麵出現了一溜不很連綿的青翠的小山。一排青瓦大院依山而建。園內梧桐高大,枝葉擁抱著院外的麻石幽徑。
昭舫見四麵無人,問楚妮:“你把我帶到哪裏來了?進了仙境嗎?”楚妮說:“這是花園山,那邊就是鳳凰山,又叫螃蟹岬。我是特意繞道讓你看看曇華林的。來,我們往左邊轉。”昭舫說:“這一帶我沒來過,想不到武昌還有這麽古色古香的世外之境。” 楚妮說:“武昌本來就比你們漢口古得多,是你自己孤陋寡聞。你以前連這一帶都沒來過麽?”昭舫搖頭說:“沒有沒有,真是幽美呀!”
走過瑞典“循道行教區”一大排氣勢非凡的西式建築樓後,楚妮對一路嘖嘖稱讚的昭舫說:“那邊,老的‘武勝門’方向,就是‘戈甲營’了;這邊,連我們剛才走過的一帶,都被稱作曇華林,住的都是洋人和大人物,像夏鬥寅、徐源泉這些‘大人’們。喏,我們走快點!”
昭舫說:“我還嫌走快了呢!”楚妮沉著臉說:“你以後自己來吧,我討厭這邊。”昭舫說:“又來了,怎麽回事啊?你這人情緒變化真快!”
楚妮不回答,帶他走進了一條麻石鋪路的民居小街。道路隻有兩米來寬,兩邊都是些有些氣派的古舊民房。穿出後,是一條長長的約有一丈來寬的橫街。一家家店鋪彼此相鄰,倒有些像他們去過的葛店的上下街,很有些熱鬧。
楚妮這下似乎又平和了,問:“想不想吃點東西?這裏的小吃可多了,不比你們‘通成’差哩!”
昭舫還在欣賞著老武昌的風貌,說:“我以為我回到上一個朝代了。”楚妮笑道:“可不,那邊不遠就是前朝的‘貢院’,實驗中學,你來時從牌坊前走過了的。哎,跟我來吧!這家的魚膠糊香得很。”昭舫問:“魚膠糊是什麽做的?”楚妮說:“你吃了好吃再說,管他怎麽做的。真是個開館子的,三句不離本行!”
這個小店門口還掛著漢口多年前就消失盡了的酒望,裏麵隻有三張掉漆的方桌。昭舫新奇地隨楚妮坐下。見街對麵是家裁縫店,店裏一個八九歲的小姑娘,正目不轉請地盯著他看。
楚妮要了魚膠糊和油條,說:“我就在這一帶長大的,這是通武聖門的正街,叫得勝橋。這邊把街說做‘橋’,是因為地勢低窪,積水多,也許以前的街就是一個又一個石板橋連成的吧。這裏的人有‘三步兩座橋,走橋不見橋’的說法。你可以常聽到說什麽積玉橋、得勝橋哪,其實都是些街。”昭舫有些著急地問:“地勢低,那民國二十年發大水,你家被淹了嗎?”楚妮睜著大眼道:“淹了啊!武昌這邊死了好多人咧!瞧你急的那個苕樣子,我不在這裏坐著麽?”昭舫被說破心思,不好意思地笑了。
魚膠糊香噴噴的,很濃的胡椒味。辣味驅光了身上的寒氣,兩個人吃得都頭上冒汗了,好不舒服。楚妮拿出一角五分錢付了。昭舫驚訝地問:“這麽便宜?”楚妮瞪著眼說:“好吃吧?便宜吧?再不吹你們‘通成’價廉物美了吧?”昭舫說:“這真是天外有天,讓我開了眼界了。”
楚妮說:“天還早,願意到我家坐坐嗎?我想介紹一位阿姨和你認識。”昭舫猶豫地問:“去你家?合適嗎?”狡猾的楚妮想讓母親看看昭舫,卻故意用譏諷的口氣說:“除了‘男女授受不親’,還有些什麽不清楚的禮數外,我倒想不出有什麽不合適。”老實忠厚的昭舫腦中飛快地掠過了一下母親的警告,但仍不由自主地跟著她。
楚妮說:“我家住糧道街。前朝曾在這裏設下糧道署,喏,這就是街口。這條街以前聲名可大了,滿街書香,戶戶人傑。現在已經衰敗了,住著我輩和些過氣官員。”昭舫說:“糧道街我倒知道的,你說的過氣官員,那老宅被人挖出金子的、民國元老孔庚,不就是說住這裏嗎?”楚妮笑著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