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溫馨家庭

天氣溫暖得有些反常,竟讓人忘記了冬至已過,除了靠一件棉袍過冬、整個季節不換的市民外,街上不少人還穿著夾衣。

“雙十二事變”曾讓武漢人吃了一驚,但當和平解決的消息在武漢傳開時,整個城市一片歡騰。誰也不希望中國人在這節骨眼上自己家裏打個不停,能聯合起來對付小日本正是民心所向,何況武漢差點就成了“戡亂”前線行營。廣誠高興得叫店員買了萬響鞭炮,掛在“通成”樓頂放響。盡管他猜想得到自己的興奮也許會讓昭舫的那些同學不滿,那些青年人巴不得殺了蔣主席,但他還是按捺不住少有地張揚自己的觀點。這天深夜,武漢三鎮街頭鞭炮聲、鑼鼓聲響成一片,幾十萬人自發跑到街頭慶祝。

武漢人是極易從高度的亢奮迅速恢複常態的,好像永遠不信世界會有什麽特別的改變一樣。哪怕他們剛對內戰烏雲的散去興奮過,現在他們則要忙著準備過年了。

湖北人的習慣是冬至過後開始醃製烘魚臘肉,今年也沒有例外。每個家庭都不缺優秀的廚師,冬至更是大顯身手的時候,他們將花椒和川鹽在大鍋中炒熱,抹在從背脊剖開而未去鱗的大青魚、鯇魚和鯉魚鮮紅的斷麵和膛內,抹在切成三指寬的長條形帶皮豬肉上,然後將它們緊緊地塞在木盆或木桶內。這需要好幾天,讓鹽滲透,下一步則是曬上幾天,除去多餘的水氣,以後就又掛回廚房裏或其它屋梁上、陰幹月餘。其中最上等的掛在灶上方,專門用柏枝的煙混上其他香料熏香。這未薰過的,稱作醃魚醃肉,熏香的,才被稱做烘魚臘肉。

等到廚房、柴房的上方特備的橫梁都掛滿了一條條烘魚臘肉,廣誠也就心滿意足。這是武漢人視作家庭豐衣足食的重要表征。盡管他和靜嫻都吃長齋,但是為了兒女和秋平,他覺得怎麽準備都不為過。

嚴寒終於降臨時,學校放寒假了。

假期是學子們最放鬆最快活的日子,也是廣誠夫婦真正感受天倫之樂的時光。家裏整日裏能聽到孩子們的說笑聲,讓這個生意人更加充滿了成就感。在他這個檔次的商人中,誰家都沒有曾家那麽多大學生。多數人家裏不過隻能拿出一個兒子讀書充門麵,受高等教育的女孩則太少了。廣誠自詡教子有方,談起子女就充滿底氣,享受著羨慕和恭維,幾乎成了他在商會中的另一廣告牌。

過完陰曆年,一直要到元宵節過後,舊曆年節的歡慶活動才算完全結束,但喜慶的餘興還彌漫在空氣中不肯消散。

老天爺大概不想讓人們沉浸在溫馨中。突然讓春寒毫不客氣地襲擊江城。北風竟勝過冬日的淩厲,呼嘯著把戶外的人們趕進屋去。

這天一大清早,曾廣誠已在中山公園練完早拳,坐上自家的人力車回家。中山路上,凜冽的寒風中,歡蹦著一群群衣著破舊的孩子們,穿著不合身的夾衣,或爛出花絮的破棉衣。還有兩個連這都沒有,披裹著胡亂用麻線縫了幾下的麻袋。但他們卻似乎都不在乎嚴寒。一個個吊著鼻涕,躬身低頭在店鋪的門口,在煙花爆竹的殘骸中,找尋沒有炸響過的鞭炮。有時居然還能找到一小掛,他們會小心地拆開,留著慢慢享玩。即使是已經沒有引線的未炸的小鞭,他們也不放過,可以將它們從中折斷,直接點燃火藥。這時會有一股小小的焰火“呼”地一聲噴出,讓他們享受到短暫的歡欣。

天空竟降下了大雪,廣誠從布簾內看到這些孩子,心裏十分感慨,想當年,自己曾經比他們還要貧窮哩!而且,似乎連如同他們般、從富人剩棄的殘渣中拾到可憐歡樂的記憶都不存在。

車夫大聲吆喝著孩子,從他們中間穿過。廣誠想到自己的孩子們沒有經受過饑寒,自信自己盡到了一個男子漢的責任,頗感滿足。

新年去童家給老太太拜年時,童瑨特地告訴他,他已被正式推舉為漢口(私營)卷煙業同業公會主席了。這意味著他將可最直接和迅速地了解與此有關的商業信息和行情,也可以更有頭臉的身份出席商界的社交場所。他的信譽度也將大為提高。當然讓他為之欣喜。

但那日回家後,廣誠發現靜嫻很沉悶,像是多了什麽心思。他自認為自己是個粗人,不善於體貼家人,可是對於靜嫻的一舉一動,他還是一向都很在心的:“在童家她除了向老太太問安,一句話都沒和人說過,也沒離開過我,是不是聽到了什麽叫她不高興的事呢?”他很納悶。

車一直拉到家門口才停下,假日裏他要中午才會去店裏。車夫等他下了車,就把車拖向“通成”後麵。那原是一塊略高的、有籃球場大小的坡地,也許是多年的建築垃圾堆起來的吧,上麵有若幹幢大小不一的、簡陋的泥牆平房,住著“通成”的一部分有家屬的員工和曾家的傭人。穿過一條亂七八糟的短短小巷,可以直通到後麵交易街。而這些平房圍成的小空地,就成為“通成”摘菜、劈柴和殺雞、遲魚的地方。

廣誠才跨進家門,就聽到樓上兒女們的說笑聲。昭誠一個人聲音最響亮。他嗓音還沒變,還是清脆的童音。廣誠上樓推開堂屋門,屋中間燒著一盆旺旺的炭火,昭瑛姐妹、昭誠和兩個女傭人正圍著火盆說笑著,但沒看見靜嫻和昭舫。秋平坐在昭琳腿上,見他進來,便使勁地挺直身體,掙紮著想過來。

“過來,爺爺這裏來”廣誠的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條線,抱住了撲過來的秋平。按靜嫻的意思,秋平沒像通常那樣稱他們外公、外婆,卻喊他“爺爺”,喊靜嫻“太”(漢口人對“奶奶”的叫法),喊昭瑛二姨,昭琳三姨,喊昭舫“大叔”(男中最大),喊昭誠小叔。

淘氣的兒媳葵花打點家裏的大小事務,這會見叔叔廣誠回來了,便立即吩咐女傭端上幾小碟素菜和一壺被溫熱了的酒,滿臉笑容地說:“叔叔回了,嬸娘囑咐給你預備點熱酒驅寒。”廣誠問:“你嬸娘呢?”葵花答:“和大少爺到前麵去了。該不是到田爺爺家打牌去了吧?”廣誠說:“這麽冷的天,又這麽早,怕不會。”

他猜想一定又是昭舫來了同學。靜嫻也是,聽幾個學生伢叫聲“叔叔、伯伯”-一武漢人常以男性的稱呼去稱呼女性長輩--就喜得笑眯了眼,自己生了五個還不夠麽?這些伢們除李毓章外,過年都沒見一個上門行個禮數,光嘴巴甜。而李毓章偏偏是他覺得“別有企圖”的,是他最不希望登門來的一個。一年前毓章第一次登門時,他一眼就看到他裏麵的襯衣的袖口是補過的,明擺家境不會怎麽好。盡管後來聽說這孩子學富五車,看上去也文質彬彬清秀灑脫,但當廣誠發現了他與昭瑛間的眼神特別時,心一下就緊了,怎麽我曾廣誠的女兒就盡喜歡找窮的?所以每想到李毓章,心中便有些不快。

靜嫻的確去了“大智旅館”。昭舫說有同學要來,靜嫻便猜到,八成又是他那些朋友,為了抗日要躲著開會。她雖說不識字,心裏卻比識字的人還明白:蔣委員長已經回了南京,說是不殺共產黨了,但是隻要昭萍的老板(她這樣叫李公樸先生)還被關在牢裏,隻要這街上還有便衣警察動輒抓人,隻要這日租界還豎著膏藥旗,這政府就不是在說真心話,世道就還充滿危險,這些一腔熱血的學生娃就難免不會遭殃。昭舫是她的**。當年他的降臨讓她在曾家終於抬起了頭,從此不再受冷落和歧視。幾年來,她無時不耽心昭舫會受到他那些天不怕地不怕的同學的牽連,對他的擔憂早超過了昭萍。

但是她認定昭舫和昭萍一樣,都是一心在為了抗日,是做的為國為民的正事。中國文化千年來的愛國傳統,讓千萬目不識丁的百姓都崇敬著楊家將、嶽飛、文天祥、史可法這些曆史忠烈。靜嫻雖沒讀過書,卻和無數的中國母親們一樣,竟能清楚講出嶽母刺字、教子“精忠報國”的故事。她在愛兒子的同時,也在仰慕著嶽母那種愛的崇高境界。

這天,在“大智旅館”的三樓,的確有過一個短暫的會議,學生領袖們討論了西安事變後的形勢和今後行動策略。

青年們陸續離去後,靜嫻上樓了。她看到昭舫坐在二樓冰窖般冷的“經理室”裏,注視著街上的動靜,雙腿不停顫動著取暖。見她進來,昭舫站起來喊:“媽媽。”

靜嫻輕聲問道:“都走了?”昭舫說:“走了,沒有事的,媽媽,都是我同學。”靜嫻歎了口氣:“我還不知道是你同學?”說完雙眼直看著昭舫。

她猶豫了好一陣,終於開口說:“昭舫,媽這麽多天一直想問你一句話,童家四小姐是不是你的相好?”

昭舫腦子“轟”的一聲,竟一下紅了臉,用幾乎是抗議的聲調嚷著答道:“媽媽你說什麽呀?這來的全部都是我的朋友,那女生叫童楚妮,是我同學。什麽‘四小姐’?又什麽‘相好’?媽媽,你說得簡直難聽死了。”

靜嫻盯著昭舫道:“你不想跟媽媽講實話,我也不逼你回答。你瞞得好緊,媽直到今年過年,和你爸爸去童家拜年,一眼看見那女孩,我還以為眼睛花了。腦殼裏‘咣當’一下,我這才全明白了!”

昭舫急著申辯,可母親不聽他的,自顧自說下去:“為婚姻,你的大姐先鬧開了個頭,你二姐又為逃婚尋死覓活,我和你爸爸哪裏還敢管你們?現在你兩個姐姐都二十多歲了,還像小伢一樣過,心裏一點都不急,鄉裏像她們這大都……哎,我也不敢去插嘴了!偏是你,媽媽最放心不下。我好不容易生了你,才總算在曾家挺直了腰。媽早就看得出,你和四小姐情投意合,也是天生一對。可媽媽不想看到你被這些事撞得頭青臉腫。兒子啊,你不想想,他童家是多大的架勢?不過是看你爸爸年輕時救過他父母一回的份上,喊一聲兄長,顯得他講義氣,也算給足我們曾家麵子了。他一天來來往往的都是些官府和場麵上的大人物,哪裏會真把我們放在眼裏?依我看,來我家的女伢個個都不錯,你挑別個不行嗎?昭舫啊,別癡心紮進去了!日後竹籃子打水,後悔都晚了呢!”

昭舫被母親說得不能言語,像隻呆鵝愣著眼站在房裏,母親離去好一陣都沒有移動。他怎麽也理不清頭緒,為什麽母親說起楚妮馬上就和“相好”、“婚姻”這些字眼搭上呢?那麽,楚妮在自己心中,果真比別的女孩都重麽?

他並不想讓自己過早墜入愛情,盡管那兩個字也讓他神往,但同時又讓他畏懼。他既害怕遭受拒絕而尷尬,又耽心被人議論而羞慚,還有,不能違背自己入大學時立下的戒律,那是對自己的誠信。

不過今天他剛和楚妮約好,周日一起去她的母校,去看文華為迎接開學排演的抗日宣傳新劇,這是楚妮主動邀請他的,他的心好不平靜,正盼著星期天快些到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