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一二·九”周年

昭舫一回到學校,就不斷聽說很多近乎荒唐的消息,當局因完全找不到偵破楊永泰案的方向,卻為推托責任,胡亂抓人頂罪,並借機打擊抗日活動。藍衣社和CC都想趁機擴大勢力,派了特警駐校,以加強對這所國立大學的控製。

警方向校方提交了一份黑名單,包括李厚生、郭佩珊、萬國瑞、潘乃斌等人。虧得王星拱校長堅決抵製軍警行動,才暫時保護了這批同學。此後王校長被迫找李厚生等人去談話,轉達了省公安局的通報,告知如果他們的活動繼續過於“越軌”,他將也難再保證他們的安全。

轉入地下的“武漢學聯”決定,“12.9”周年不組織大規模集體行動。

武大校內外特務明顯增多。毛競飛、滕培英等人的尾巴又翹了起來,開口必稱蔣主席的攘外必先安內、汪院長的抗戰必亡以及讀書救國論等。麵對這樣的逆流,“學生救國團”覺得絕不能喪失“12.9”後來之不易的大好局麵,決定本校單獨組織紀念大會。為不暴露救國團,由機械係的衛邦國借“學生會”的名義出麵,並擔任臨時主席。

武大當局趕忙下了禁令,拒絕借禮堂。這讓“翅膀已硬”的學生大怒,十二月九日那天,數百人集聚到禮堂前高呼口號。包華上前自行打開了被鎖的禮堂門,大家一擁而進。

見學生們激憤衝動,裴濟宗連忙通知劉教官不要硬來,不如也派出“自己的”學生參加,利用講台宣傳政府主張。

衛邦國宣布大會開始。他作了“學生會”半年工作總結後,院係代表便一一上台發言,回憶去年武昌的渡江鬥爭和學校的愛國歌詠活動。大約半小時後,各種政治傾向的學生也都陸陸續續來到會場,包括一些觀點模糊的、以及支持“現代評論”的、CC的、“動力社”的……還有一些老師和家屬。

到自由發言開始後,會場十分踴躍,各種論點紛紛亮相。絕大多數發言的同學都不滿當局的軟弱、強烈反對某些人的退讓和投降舉動,要求動員全民族力量一致抗日。禮堂內洋溢著正氣和愛國熱情。

輪到文學院的滕培英走上台了,他清了兩下嗓子,說:“本校同學的愛國熱情,確實令人感動。但我今天想說的是,對我們這樣一個弱小、且先天不良之中國,當如何去愛?奢談愛國,何等容易,豪言壯語,有濟於事嗎?大家想想,現我們中國沒有一點準備,沒有一點國防實力,我們的人力、財力,哪一樣能趕得上日本呢?魯莽行動,無疑以卵擊石。所以說,中國真要想同日本一戰,非先十年生聚而不可為也!縱觀國內外之形勢,學生認為,蘇俄和國內之共匪武裝,方為當今中國的主要威脅。而在根除這種威脅前,當分清主次、與日本應維持和平,以實現經濟複興和工業化。如果僅憑一腔熱血,魯莽與日本為敵,則本末倒置,此事業將決難成功!故本人認為,我等學生切不可為國家所不能為、不應為之事。一個學生,愛國不是看他眼前,當看畢業之後。吾等唯有學好知識,才有愛國之本錢,是謂讀書方能愛國是也。”

昭舫對身邊的潘乃斌說:“這家夥,還是聽爛的那一套,狗嘴裏從來就吐不出象牙。”潘乃斌說:“你不要急,讓他表演夠。你哪裏能這麽係統地了解這些人的論點呢?我倒覺得聽聽可以節約不少時間。”

滕培英講完,台下有人使勁地卻稀疏地鼓著掌。因病休學了半學期的穆嘯穀使勁鼓了兩下。他複學後,還是又想討好學校又很怕事,這下一時忘形拍響了巴掌,發現沒有人響應,怕會因此得罪同學特別是昭瑛,連忙藏起了雙手躲到後麵去了。

此時童楚妮走上了講台,她把事先預備的提綱往口袋裏一塞,一本正經地說:“我聽了剛才滕學兄的講話,感觸至深。現將本人心得歸納如下:其一,愛國必亡國。為有愛國之本錢,我等必須靜心閉門讀書,不問時事。管他日本人打我哪裏,我等應一概予以藐視,嗤之以鼻。北平學生自會覺得,自己和以往並沒有區別。上海學生在‘一·二八’飛機大炮下,應集體朗讀《論語》,倭奴即會自然退兵。推而廣之,理工學院同學則應安心坐在教室裏研讀純粹理論科學,以發明新武器,危在旦夕的中國正耐心等待著呢!而我文學院學子如熟讀詩書,中國自當會立於亞洲之巔也。”

台下學生大聲笑了起來,有人使勁鼓起了掌。楚妮略停了一下,又接著說:“其二,滕學兄讓我終於懂得了,日本帝國主義的魔掌是經常在休息的。日人愚鈍且寬厚,有如吳王夫差之再世也!所以我們不用發動民族解放鬥爭,無須同強敵作殊死的肉搏,當臥薪嚐膽,忍一切之忍,與日本‘維持和平’(先不管日本願不願意吧!),倭寇是肯定會耐心等待十年的。到時候我們摧枯拉朽,連東京都如囊中之物,豈不快哉!”台下頓時笑聲一片,有人大聲叫好。

滕培英從來都是個輸不起的人,聽到這裏氣得跳了起來,在台下高聲吼道:“童楚妮!講點有水平的話,不要出言譏諷!”

楚妮抬起右手一揮,說道:“滕學兄不要激動。其實,我等學子苦讀、考上武漢大學,就是為了讀書報國、讀書救國的,隻是滕兄講的環境我們實沒福氣享受到,卻偏要每日忍受國土淪喪、敵國淩辱的煎熬。我等確無滕兄那樣的定力,可以視而不見。我反倒以為,那樣將辜負盼我等成才以報效祖國的四萬萬同胞。我們不是不知道,抗日戰爭有可能犧牲慘重,甚至玉石俱焚。但更加懂得……”她像一個演說家那樣,突然提高了聲音:“不抗日則一定亡國!”

掌聲熱烈地響了起來。楚妮做了下“止住”的手勢,將頭發向後一甩,高聲地說:“各位,請睜開眼看看:今年1月,日兵公然在我北平朝陽門開槍射擊我中國守軍。當月,日本政府又向在華日軍發出《處理華北綱要》,對吞並我江山野心毫不加以掩飾。2月,日本操縱內蒙德王,盜用“蒙政會”名義,下令成立“察哈爾盟公署”,明目張膽地分裂蠶食我中華,企圖搞第二個‘滿洲國’。當月,日本國內發生了“二·二六”事件,最富侵華野心的‘鷹派’法西斯勢力已完全控製了日本,形成了軍事獨裁政權……5月,日本擬定《向滿洲移住農業移民百萬戶計劃》,我東三省被其公然殖民化。6月,日本天皇批準新修訂的《帝國國防方針》與《用兵綱領》。8月,日偽軍進犯我綏遠,挑起戰事,遭我傅作義將軍率部抵抗。9月,日軍侵占我豐台,直逼我古都北平。10月,日軍參謀部正式下達《1937年度對華作戰計劃》!上月,日本駐華北屯軍開始明目張膽地以北平為目標,舉行大規模軍事演習,綏遠戰事全麵爆發,我子弟兵正浴血守土。請問:倭賊有一絲鬆懈嗎?我們還有條件文質彬彬地‘讀書救國’,有機會‘十年生聚’嗎?”

楚妮的講話獲得了全場風暴般的掌聲,昭舫也使勁為她鼓起了掌。包華大聲領呼起了口號。全場氣氛頓時熱烈起來。

昭舫帶著歌詠隊走上了台,他深吸了一口氣,低聲定調和起音後,禮堂裏響起了這一時代的最強音,那是他剛從上海帶回的《救國軍歌》:

槍口對外,齊步前進!

不傷老百姓,不打自己人!

我們是鐵的隊伍,我們是鐵的軍!

維護中華民族,永做自由人!

……

這首歌由音樂界的新星冼星海作曲,塞克寫詞,是電影《壯誌淩雲》的插曲。昭舫帶著歌詠隊連夜趕排,排練時前來學歌的有上百人,連昭誠和“東湖中學”一些初中學生都來了。

李毓章也激動地跳上講台,對著台下,指揮台下的同學也跟著台上一起合唱這首歌。歌詠隊按排練的唱完後,毓章又指揮台上台下唱起了二部輪唱,把紀念大會氣氛推向了**。

負責“黨訓”和“校治”的劉教官剛從省黨部趕回來,站在禮堂後門附近,這裏更有利於讓他全盤了解會場的情況。他早上還檢查過鎖,居然有人敢撬了!

一陣陣此起彼伏的歌聲,讓學校的老師和家屬聞聲趕來,禮堂有史以來還從來沒聚集過這麽多人。劉教官遠遠地、目不轉睛地盯著在台上不斷煽起學生們的情緒、領著他們高唱左傾歌曲的曾昭舫、李毓章等人,感到不可容忍而又無可奈何。

他直到學生們散了會才慢慢離開,心潮難平。

他懂得,他的責任就是不讓共產黨在學校有任何市場。盡管有人一再誇耀,共黨組織在武漢早已不存在。但是他卻憑經驗認為,共產黨仍是最可怕的頭號敵人,現今武大不但有共產黨,而且組織還相當嚴密,力量還相當強大。他們不是陰魂不散,而是羽翼逐漸豐滿,已在用抗日口號組織和煽動學生了。雖說今年“一二·九”周年未出去年那樣的亂子,他也不能再讓眼前的局麵繼續下去。

他向又親來武大視察的康澤作了匯報。康澤很是重視,決定突破“華中最高學府尊嚴”的禁區,必要時,派武裝憲兵駐到珞珈山校區,以展示維護“校紀”的決心。劉教官受到鼓舞,到校董會爭取到勒令衛、包二人休學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