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秋平回漢

在武漢的曾家完全不知道昭萍如何在近乎絕境中掙紮,因為他們根本沒收到昭萍的信。

一月前的10月25日下午,漢口發生了震驚世界的大案!省長楊永泰在江漢關專用碼頭被刺客暗殺,這位被蔣主席稱為“當代臥龍”的特級軍師、曾幫他完成削藩、逼迫紅軍長征和製約藍衣社、CC,成功控製四川、並在政府的對日方針上起著關鍵作用的人瞬間就死於非命。死訊到京,龍顏大怒,蔣主席責令立即成立秘密偵查廳,盡快破案。

但是辦案的偵探和警官們對小人物的命運幾乎造成了無法估量的災難,因為他們肆無忌憚地扣押了郵政局的大量信件,進行檢查、尋找線索,其中就包括昭萍那封信。

老天有眼,幸好廣誠有看《申報》的習慣。當那一日看到昭萍在報紙上登出的啟事時,還以為自己看花了眼睛,重新看清楚後,大驚失色,不知道出了什麽事。立即叫和尚快去武大,要昭舫不顧一切馬上請假去上海。自己則一口氣跑去電報局,發了一封急電給昭萍製止。走出電報局門,又覺得沒有說清楚,馬上轉回去再發了一封。告訴她家裏馬上很快有人來滬接秋平,曾家的骨肉,萬萬不可送給別人!

而在珞珈山的昭舫和昭瑛也看到了報上的啟事,兩人心急火燎地急速下山,途經武昌時就拍了電報給大姐,然後飛快趕回了家。

昭萍將啟事登出的第二天,就接到了父親和昭舫的接連發來的三封急電。那真是一種絕處逢生的特殊感受,她幾乎當眾就要失聲大哭出來,她懸著的心終於放了下來了。

在知秋按她的吩咐給家裏回電時,昭瑛和昭舫已在來滬的船上了。

善良的梅娘娘也很快聽說了昭萍登報啟示一事。剛好她女兒月子也滿了,便特地趕過來幫昭萍臨時照顧秋平幾天、渡過難關,說無論如何不能讓孩子去孤兒院受那種罪。知秋和昭萍這口氣總算緩了下來。

此時上級也看到了他們的啟事,對他們十分同情。了解到特務對知秋的監視跟蹤隻是偶然的,便改變了對知秋的安排,要他們繼續利用公開的合法身份、全力投入營救“七君子”的工作。

昭萍心情放鬆了。她按任校長的指示,拿著一份五十名“救國會”會員的名單,挨個通知和動員這些社會知名人士隨任崇高到蘇州,去請求蘇州高等法院釋放被關押在蘇州監獄的“七君子”。

五十多人都義不容辭地集中了。誰知當局早有準備,這群人一到蘇州,便被不分青紅皂白地全抓起來,一古腦地關進了蘇州第三監獄。當局的這一棒,打得上海斯文儒雅的社會賢達們暈頭轉向。現在不僅要營救“七君子”,還要設法營救任崇高等五十多人了。

那幾天,也許整個上海最忙的就數昭萍了。孫夫人、廖夫人家的門鈴她都不知按過多少次。在又奔走了一天後,她心力交瘁,疲憊地回到家。才踩了兩步樓梯,小秋平就知道她回來了,在樓上大聲喊著:“媽媽!”

昭萍的心在顫動。她快步衝上樓,抱起了秋平,用全部的愛親吻著他,“兒子,你要走了,媽媽還不能陪著你。”投入革命後的首次犧牲竟要最無辜的孩子承擔,她覺得自己的心都要碎了,哽咽著喊道:“多喊幾聲,媽媽的乖兒子,多喊幾聲呀!”

秋平不知道媽媽今天為什麽這樣,他感到很滿足,便又喊道:“媽媽!”

昭萍是不願在人前流淚的人,現在真的很快要和秋平分手了,當這一自己力求的結果真的到來時,她幾乎後悔了。這時她才懂得了兒子對母親意味著什麽,分娩時的巨大的陣痛已凝成了無法割舍的母愛。盡管她再不用耽心秋平今後會缺少親人的撫愛,但從此她回到家再也聽不到兒子的聲音,晚上將再摸不到他的嫩小的肌膚,也不會有雙熟悉的小腳使勁踹她了。她感到了母子離別前的慢性煎熬竟是加倍地折磨人、叫她痛苦和窒息。

11月29日,昭瑛昭舫二人以最快速度趕到了上海,通過“婦女補習學校”找到了昭萍。

小秋平才學會走路一個多月,見大人回來,一跌一撞地、把昭瑛當成了媽媽,撲到了她的懷中。但馬上就發現認錯了人,回頭看到了媽媽,竟委屈地大哭了起來。

大家卻忍不住笑了。昭萍抱起了小秋平。知秋說:“梅娘娘很懂得帶小孩。秋平被帶得從小就不扭著要人抱,哭得也不多,也不太認生的,所以誰都能帶得‘家’。”

昭瑛冷冷地接下話說:“對啊,就是送到育嬰堂,他也會覺得很幸福的。”

知秋被搶白了一句,心裏很不高興,送秋平去孤兒院似乎是因為我的冷酷?這難道是我一個人的主意?妹妹再維護姐姐、也不能把怨恨推給我一個人呀!,嶽父一定把所有怨恨都算到了他的頭上,這無疑就是曾家的態度!

昭舫見昭瑛話說重了,連忙插話:“姐夫、姐姐真是太困難了。其實媽媽很喜歡帶小孩的。店員的孩子她都喜歡接過來,放在家裏一帶就是大半天。她老說,家裏要有小孩的聲音才像個家。姐夫,你們別見外,這次是警察為了查省長楊永泰被刺的案子,把漢口的信都扣了。爸爸那天看到了報紙,慌得立刻叫人上山通知我們到上海接秋平。等船的那兩天,他急得不吃不睡。直到我們上船那天,警察才把信給我們,爸爸氣得關在屋裏大聲罵人。我長這麽大,還是第一次聽到從他口裏罵出粗話。姐,其實當時秋平一斷奶,你們就該把他送回漢口的。來,秋平,要不要舅舅?”

秋平抱在昭舫的懷中,竟不哭也不鬧。

昭舫抱著秋平,昭瑛說:“你不會抱,你看你抱得他那難受的樣子,來,二姨這裏來!”

昭舫把秋平又遞給了昭瑛,道:“爸爸媽媽還說,姐夫、姐姐也該回趟武漢了。”

昭萍歎氣道:“哪有工夫啊?恨不得把人劈成兩半忙。”

昭舫說:“爸爸還說,要是上海生活太艱難,姐姐、姐夫都可以回武漢,不難找到工作的。就是一時找不到事,姐夫也好給他當幫手。”

知秋不知說什麽好。他竟覺得自己現在很尷尬。在他心裏,壓根就沒想過這輩子再去武漢。

因為昭瑛二人是從學校請假來的,不能久留。所以四個人帶著秋平到街上吃飯後,知秋就趕去買了後天的船票。

連續打擊造成的生活拮據,讓昭萍也懂得了柴米之貴。她不讓弟妹去找旅館,叫知秋到朋友家擠兩夜。房間太小,最多十來個平米,昭萍讓昭瑛和自己睡**,昭舫睡在地板上,與床垂直,頭在外麵,將腳伸到床底下。

安置好後,知秋還未離開,昭舫坐在地鋪上,腿還不能完全伸進床底下。幾個人看到昭舫的樣子,忍不住都大笑起來。

第二天,直到下午五點,連出去見劉良模的昭舫都已回來了,昭萍才帶著如釋重負的心情回了家。

她剛得知,帶隊前去蘇州高院請求釋放“七君子”的任崇高等五十多人終於得到了保釋,即將返回上海。令人啼笑皆非的是,他們的保釋,反倒是獄中的沈鈞儒通過獄外人士的活動、才在第八天爭取到的。這次營救“七君子”的努力雖以完敗而告終,但這些知名人士的安全返回仍可說是不幸中的萬幸。

昭萍總算得到了一個屬於自己的晚上,和弟妹、兒子聚在一起。雖然不能見到武漢全部的親人,不能見到她最思念的母親,她也基本滿足了。今後,她可以毫無後顧之憂地投身到她所選擇的事業中了。

她把秋平放在膝上,貪婪地享受著兒子的體溫和**。明天清晨,秋平就要離開她,這一分手,不知何時才能再見到他,或許今生是否還能見到都說不準,就算自己能僥幸活到革命勝利,秋平也不會認得她了。秋平,你能體諒媽媽的無奈,你會埋怨媽媽的無情嗎?

她深情地看著弟妹們說:“秋平交給你們帶回去了,今後我就像魯迅在《我的種痘》中說的一樣,‘即使載在該殺的黑冊子上,也不十分驚心動魄了。’昭瑛昭舫,萬一姐姐有什麽意外再照顧不到秋平……”

昭瑛昭舫連忙打斷她的話:“姐姐,說到哪裏去了?別說不吉利的話!”

昭萍淡淡一笑:“姐姐是唯物主義者,不信那些。當今這社會,誰說得準?我的老板不是一個被殺、一個被抓嗎?現在這個政府,隻會給中國人民帶來暗無天日的獨裁專製。”

秋平已在她懷中睡著,她看著昭瑛說:“我知道他不會缺少關愛,但我不希望他嬌生慣養,成為人人鄙薄的小公子。我希望他能懂得社會,但不希望他學得事故圓滑。我希望他胸懷壯誌,但是不希望他輕易冒險。昭瑛,昭舫,姐姐拜托你們了……”昭瑛聽著,竟“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昭舫含著眼淚說:“大姐,你放心好了,不要說得這麽生離死別的,叫人心裏好難受。你和姐夫最好過陰曆年回趟家,看看爹媽。他們年紀一年年大了,以後每年你都要回去一次,好嗎,大姐?答應我!”

昭萍把牙一咬,露出一臉輕鬆的笑容:“是我說多了,昭瑛,你真是有些犯傻!還哭呢!我就照昭舫說的吧!不過今年過年還不行,我還要為營救李公樸先生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今天知道,李先生和沙千裏一起被關在看守所第四號室。他還在獄中成立了臨時組織,自己擔任事務部主任,堅持著鬥爭。我真從心裏尊敬我這個老板。雖然孫夫人、廖夫人都親自在呼籲和組織營救他們七個人,但好多事還要年青人去跑腿辦的呀!”

昭瑛哽咽著說:“姐,我好像覺得……你一定很危險。”

昭萍坦然地笑道:“現在這個社會,誰都危險。聽你們說,昭舫這麽單純的人不都還有人跟蹤嗎?放心吧,姐姐的大部分活動都在租界。加上我有出版社編輯和教師的身份,其實比你們還自由。你們回去後,千萬把這點給爹媽解釋清楚,免得他們耽心。就說李先生被抓,《讀書生活》停辦,我和你姐夫收入少了,要去找的新工作,一天在路上要花兩三個鍾頭,照顧不了秋平。請保姆吧,又怕被人拐走。現在上海‘麻胡子’的確太多,還有入宅偷小孩去賣的。給家裏寫信又沒及時得到回音,才生氣登了啟事。是昭萍不好,任性,不曉得輕重,讓父母著急了,叫爸爸媽媽多罵我兩句解氣吧!告訴爸爸,我們想等秋平再長大些,李先生出來,我們工作穩定了,我就去把他再接回上海、進托兒所,進幼稚園。”

當夜深人靜、弟妹都已入睡後,她仍在目不轉睛地看著秋平,現在她萬分珍惜和他一起的每一秒鍾。

那一夜真短啊!

最後分手的時刻終於到了。昭萍和知秋送他們到碼頭,看他們上船去,守著、看輪船離岸、開走、調頭。船上昭瑛抱著秋平,幫他揮動著小手“再見”。秋平沒有哭。

船上的人漸漸看不分明了,昭萍忽然發瘋般、一口氣跑出跳板顯得太長的十六鋪碼頭,知秋跟在她後麵,沿著黃浦江畔的水泥矮牆,跟著那條船猛追著、追著……輪船掉過頭後,越開越快,無情地去遠了。昭萍的心此時仿佛已被完全掏空,卻再也流不出眼淚了。

偉大的母親們哪,你們哺育了人類的生命,你們本該受到最大的尊敬和回報,可為什麽偏讓你承受最大的痛苦和犧牲?

可愛無辜的孩子們啊,你們為什麽要選擇在這嚴酷的年代出生,讓自己的人生一開始就要經受冷酷無情的離別呢?在視人的生命如同草芥的年代,你們是注定要加倍承受煎熬的啊!

快些結束吧,這撕裂人心親情的年代!這肆意剝奪人的生存權利的年代!這踐踏人的尊嚴的年代!這讓整個民族壓抑的年代!

船駛出了黃浦江口,秋平已在艙裏睡著。昭瑛淌著淚,側身靠在二等艙的艙門上,茫然地注視著浩瀚的江水。

昭舫走過來說:“二姐,秋平睡了,今天起得太早,你也去睡一會吧!”

昭瑛頭也不回說:“昭舫,你看到沒有,大姐瘦了好多。”她哽咽著,“她一定受了不少苦,她是鐵了心啊!”她又像自言自語似地:“一個人的母愛之心被綁架,才會登出那樣的啟事啊!”

昭舫看著昭瑛發紅的雙眼,勸道:“別去想了,秋平接到了,就好了。二姐,媽會把他照顧得很好的。大姐也可安心她的工作了。”

“大姐是個外硬內軟的人。你看她昨天一夜,把他親了又親,把他的小腳捏了又捏,眼淚水一直在眼眶裏打轉……”昭瑛抽泣著說:“我真可憐大姐。”說著,一下哭出了聲來。

昭舫小心地安慰著二姐:“我們回去就給大姐發電報,給秋平照張相寄過去,讓她寬心。”

“舫弟,你看出沒有?大姐不得已要舍離秋平,並不僅僅是因為李公樸被抓。她給爸媽的信是一個多月前就寄出了的。我覺得大姐的處境一定很危險,可以說是差不多山窮水盡,才登出那樣的啟事。警察局真不像話,把私信壓了那麽久,差點誤了大事。”

“真要是我們沒得到消息,那後果就嚴重了。我隻要想到這就止不住後怕。這世道,多少人就這樣不明不白地命運完全改變了。”昭舫用近乎自言自語的聲調說。

“我連想都不敢去想。”昭瑛哭道,“可憐的小秋平。大姐啊,你到底在做什麽事,讓你這麽難啊?”

昭舫勸二姐說:“大姐做的事我們不能曉得、不能問,也不要去猜了,我們回去就按大姐的意思說,姐夫和大姐工作的地方離家裏太遠,又不在一個方向,實在沒法照顧秋平。上海又不斷有丟孩子的……寫信家裏不理,登啟事是有些賭氣讓家裏重視。免得媽媽瞎猜、瞎耽心。好不好?”

昭瑛止住了哭:“那當然,就這麽說。哎,你說,我們要是也和大姐一樣顧不了家,媽媽會怎麽樣?”

昭舫說:“媽媽是個什麽事都藏在內心的人,她肯定會被痛苦折磨得倒下的。”

“可是你看我們國家,國土正在一片片淪喪,誰又能守在她的身邊一輩子呢?”她回到床邊疲倦地坐下,搖著頭,“媽太為我們操心了。特別是你,哪一個星期不回來,她都要叫人去學校看。回去晚一點,她都站在巷子口等著的。”

“對你還不是一樣。”

昭瑛低聲說:“我想有點不同吧!父親對你和小弟寄予的企望是最大的。”

“大姐也怕我們像她一樣,拚命要我們保證照顧好父母。我聽出來,她是希望我們留在父母身邊。”

昭瑛看著江水,喃喃念到:“留、愁、流,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四天後,秋平帶著當仁不讓的神情進了公新裏六號。全家上下和“通成”的店員們都在心裏發出歡呼.每個人都想親手抱抱這可愛的小東西。靜嫻將外孫抱在手上親著,眼淚卻不禁湧了出來。廣誠等了好久才得以抱了一下。秋平仔細地盯了外公一陣,就四處尋找,然後突然哭了起來,把雙手伸向了昭瑛。廣誠把他遞給了昭瑛,笑著對靜嫻說:“長得像他老子,濃眉毛高鼻子。從今天起,我隻怕還要看他的臉色行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