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昭萍遇初次考驗

昭萍可完全不會接受父親對她的人生安排,她追求的生活完全是另一個樣,注定不會安定平靜。

大約在一年前,也就是1933年的初夏,一天晚自習後,昭萍幫管理員收拾好圖書館,最後一個關上電燈和門窗,夾了自己的書準備回宿舍,忽見有人在黑夜中匆匆向她走來。

來的是韓鑄仁,他小喘著氣,看了下四周後,把昭萍叫到黑暗處,塞給她一個小包,簡短地囑咐道:“昭萍,這次任務比以往任何一次都重要!我需要緊急離開上海,已經來不及托付別人。有一天,將會有人來找你,說要借《吳梅林詩集》,翻閱後又說記錯了書名,要改為《吳翰林詩集》。然後你說:‘沒聽說過有《吳翰林詩集》。’他會說:‘肯定有的,我不會記錯。’你再否認,他說:‘那就借《吳梅林詩集》吧!’這才將這個包給他。如果一年後還沒有人來,你就把它悄悄燒了,不要看,也不要讓任何人知道。記好了,這包比性命還要緊!千萬不能丟。我謝謝你了!”說完匆匆走了。

昭萍還不是組織中人,“組織”對她來說是神秘、深不可測的,她對共產黨的向往帶有很多的想象性,也就是當年他在漢口見到過的那些人,充滿理想、獻身信仰而不畏犧牲。僅管她知道共產黨是非法的,力量很小,但她與那個年代眾多追求報國的青年一樣,對現政府已十分失望,特別是看到他們對待日本侵略的態度,執意尋找代表民心的政治力量。

不過她哪會知道,韓鑄仁再不可能回上海了,中共的上海地下組織遭到了有史以來最嚴重的破壞,大批黨員被捕犧牲,也有不少人叛變投敵,形勢異常嚴峻。共產黨中央已不得不緊急撤離上海,轉移到江西蘇區。而她,也將經受自己想不到的考驗。

她憑著熟悉的記憶,在黑暗中用鑰匙打開了圖書室書舊書報儲藏間,借著星光,將小包藏在了在一處塵封已久的故書堆中,無聲無息地離開。

然而,在搜捕韓鑄仁的調查科特務正搜尋著任何的蛛絲馬跡。

兩天後的上午,昭萍剛下課打算去吃飯。兩個穿中山服的男人徑直朝她走了過來。其中一個低聲問道:“曾昭萍嗎?”昭萍點了下頭。那人說:“跟我們走一趟吧!”

昭萍立即感覺到將要發生什麽,心跳劇烈起來。但故意問:“你們是什麽人?憑什麽跟你們走?”她發現自己緊張得聲音有些異樣。

這時,訓導主任從後麵跟了上來,說:“曾昭萍同學,你到訓導處來一趟。”

她不安地跟著,到了訓導處。一個“中山服”拿出了一些照片攤在桌上,問:“你認識這些人嗎?”昭萍一眼就看到了其中有韓鑄仁,馬上斷定這些家夥沒能抓到他。她故意仔細看了一陣子,才搖頭說:“都不認識。”那中山服說:“你好好想一想。”昭萍抬起頭頂撞道:“不認識就是不認識,有什麽想的?”中山服擠了下眼,把韓鑄仁的照片抽出來,放到她眼前,說:“要我提醒一下嗎?暨南大學的數學教師,叫羅毅。”昭萍說:“我是學新聞的,怎麽會認識別的學校的數學老師?”另一個人把桌子一拍:“你年紀輕輕的,裝什麽樣?學新聞的也好,教數學的也好,都可以當共產黨!”

昭萍這下心裏反而平靜了一些。甚至有些高興,韓鑄仁看來果真是她想找的共產黨,便斜著眼反問:“你憑什麽瞎說我是共產黨?”那人道:“有人看見你和他說過話。”

昭萍突然放聲嚷道:“誰說的?喊來對質!看什麽時候、我和他在哪裏說過話?隻怕是有人公報私仇、想害我吧?沒想到你們這些便衣這麽容易被人利用!”那人抬高聲音吼道:“瞧你這見過大世麵的樣子,我肯定找對了人。”昭萍鼻子“哼”了一聲,冷笑道:“你的判斷力有明顯缺陷,應該去係統培訓。我懶得再和你講。”便再不回答一言。

那兩個見問來問去問不出什麽,互相商量了一下,就說要帶走昭萍。昭萍緊張起來,想到真正可怕的考驗要來了。訓導主任攔住道:“那可不行,我要先通知校長,你們沒有確鑿證據,怎麽能在複旦大學抓人呢?”那說話聲高的那個便說:“喊你們校長來!”

不用喊,老校長已經得了消息、急匆匆趕來了。昭萍畢竟是未經世事的年青女孩,一見了李騰飛校長,好像見了自己的父親,心裏的無助和恐懼一下難以控製,眼淚竟要奪眶而出。她竭力控製住自己,一臉委屈地嚷道:“李校長,他們不分青紅皂白、就胡說我是共產黨,要抓我去坐牢。”

李校長氣得雙手發抖,一把拉過昭萍,護在身後,指著兩個便衣喝道:“你們簡直無法無天,敢隨便跑到我複旦大學來抓人了!她是我最用功、最聽話、最優秀的學生。你們憑什麽抓?幹脆你們把我也抓去好了!誰派你們來的?我要給蔣主席寫信!”那兩人見狀,無可奈何地說:“李校長,我們不過是要她提供線索。你們學校的確有學生見過她和這人說過話。這是我們在通緝的共黨分子要人。”昭萍躲在李校長身後,膽子也壯了,高聲喊道:“我沒有,我不認識!”李校長顫巍巍地指著那兩個說:“你去把證人喊來,讓我來問。她搞圖書借閱,一天要和多少人說話?說了話就算共產黨?簡直混賬!”那兩人有些氣餒,說:“李校長,您別發怒。您是社會敬重的名人。我們就看您的麵子,把曾昭萍留下,但您不能讓她逃了。我們還要進一步調查的。”

昭萍回到宿舍時,她差點被抓走的事早已傳遍了全校。她假意躺在**生氣,心裏感激著敬愛的校長,一邊又在冷靜地分析:第一,自己仍很可能在劫難逃,要麵臨生死考驗,一定要扛住了!第二,他們還沒有抓到韓鑄仁,也不知道韓副官托付小包的事。第三,看來的確有人看到過她與韓鑄仁說過話,並出賣了自己。但這人也說得不確切。這人又是誰?她忽然想到了自己摯友葉卉穎,竟湧過一陣心痛。

次日,她極力讓自己表現得若無其事,照常去上課,下課後去圖書館。慢慢地,她心情平靜了些。忽然有個女生來到借閱處找她,操著華僑慣用的粵音國語對她說:“曾昭萍,我是暨南大學的王慧琴。那年在南京總統府請願時,我們在一起的,記得嗎?”昭萍仔細一看,果然有印象。便對她微笑道:“記得,你好!”王慧琴小聲說:“你受委屈了。我們都知道你很勇敢,都很佩服你。”昭萍仍然一臉微笑,“你搞錯了吧?聽誰說的?”王慧琴一臉誠懇地微笑說:“誰不知道呢?你為了掩護我們羅老師,差點被CC的人抓走。到他們那裏,不死也要殘廢的。”昭萍笑道:“這真是從何說起?我又不認識你們的羅老師,我才犯不著掩護誰呢,真要那樣,倒黴的是我自己,何苦呢?”王慧琴笑了:“你警惕性很高啊,不相信我?”昭萍也笑著:“是我不相信你,還是你不相信我?”

王慧琴尷尬地走了。昭萍很晚才回宿舍,自從日寇“一·二八”炸毀了老宿舍後,他們就住在這簡陋的臨時房,能幹的女生都有本事將任何糟糕的地方打整得很舒適。但是現在昭萍一點都不想進去,如果真是葉卉穎出賣了她,她將無法再麵對她,一定要搬一間房。

昭萍走進宿舍,一眼發現自己的東西竟已被搜查過。葉卉穎正一個人呆在寢室,背對著門。昭萍用力壓住憤怒,指著自己的床問:“誰幹的?”葉卉穎幾乎是喊著回答:“狗,帶了狼來搜的!”昭萍反覺得異樣了,過去朝卉穎一看,兩個眼紅得像桃。她本已開始有些懷疑卉穎,因為她曾見過自己和韓鑄仁說話。看到她這樣子,幾年的同窗姐妹情又占了上風,她問:“卉穎,你怎麽了?”

卉穎“哇”的一聲哭了出來:“昭萍,你可要聽我把話說完再罵我啊!我差點把你害了啊!那衛季華狗東西,是個小人、密探、叛徒、狗!有天我和他在外麵吃陽春麵,看見一個外校老師。我不經意說了一句,說那人和你說過話,我說長得倒還魁梧,就是年紀相差太大了,不像是追你的。他居然敢去告了密。就是他,決不會是第二個!前天下課,我看見那兩個便衣帶你走,就跟在後麵,當中的一個我就親眼見他找過衛季華的。我就去找那個偽君子問!他不敢向我承認,但他一下就說到這上麵去了,還試探我能不能幫他確認。不是他是哪個?這個卑鄙的告密者!我真是瞎了眼了!”

昭萍分不清真假,便順勢反過來安慰卉穎:“哭什麽呀,你不經意說了什麽呀?我幾時和誰說過話了?你別看走了眼吧?我都還摸不著頭腦,你就更別往自己身上攬,也莫委屈衛季華了,他蠻有男兒氣的。”

卉穎收斂了哭聲,十分懂事地順著昭萍的意思說道:“我當然是看走了眼了。你在圖書館,多少人和你說過話,好多男生圍著討好你嘛!算我想多了。但是那條狗!我一輩子不會再理他了,看他敢再來見我!”

調查科的先生們大概沒有什麽有力的證據,而這些捕風捉影的情報又真假難辨。謝天謝地,他們有可能暫時放棄了昭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