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知音

以後幾個月在令人焦灼的空氣中過去,複旦和其他學校都有師生被捕,但既沒有韓鑄仁的任何消息,也沒有人來和昭萍接頭。報紙上不時刊登一些摧毀共黨機關、捕獲共黨要人的消息,以及某某某某的脫離共黨而“自新”的聲明,還有“江西圍剿‘朱毛’共匪大獲全勝”等。一切都向世表明:共產黨及其支持者損失慘重,就算未被完全剿滅,也已經潰不成軍了。

但昭萍卻執著地等待著,她虔誠地相信她忘我的冒險是值得的。在漢口她親眼見過共產黨的一些人的言行,也親眼見到他們被抓捕屠殺,她已不是第一次見識白色恐怖,而這更讓她相信,這個殺不完的黨一定是民族的希望。

同學們已都明顯和她拉遠了距離。葉卉穎雖和衛季華斷了交,卻自卑地與她疏遠,受損的友誼再也無法恢複到原來。這“重要使命”給她帶來令人窒息的寂寞,她真盼望有個知己來為她分擔,給她幫助。

暑假開始了。那天,她在圖書館收拾東西,忽然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喊她。她驚喜地抬起了頭。一股強烈的熱流迅速注進了她的血液中,她使勁壓抑住自己的興奮--葉知秋正微笑著站在她的麵前。

你怎麽才來呀?你知道我多孤獨嗎?昭萍想這樣說,在心裏這樣想。

兩個彼此傾慕的青年相愛了,並迅速進入了熱戀。

夏日的黃浦江,曾經見證過多少情人的山盟海誓。江灣這邊的情調也許不如外灘那麽炙熱、被那麽多彼此相鄰又互不幹擾的一對對情侶沿岸密布,但是也給予了這對青年一片足夠靜謐而甜蜜的空間。

晚飯後,他們來到江邊,沐浴在夏夜清涼的微風中,低聲互相傾訴彼此的愛慕和思戀。

“我一無所有,又是朝鮮人,你的家庭會接受我嗎?”知秋問。

“我相信會的。記得我對你說過,我爸爸媽媽原先都是很窮很苦的人,他們教給我的都是善良和正直。何況,你不是說,我們過自己的生活嗎?”她需要這個知己的愛,對未來想得很粗。

“是的,我們會有自己的生活,自己的世界。但是我的世界生來就注定充滿動**和苦難,因為我的祖國已經是日本的殖民地了。我立誌消滅侵略者、為我死難的同胞報仇。所以我沒有力量給你期待的溫馨和安逸,你能接受嗎?”知秋毫無修飾地向她展示自己的世界。

“這也是我想對你說的,因為我早就想好了,我的一生將注定是日本人的死敵,不把他們趕出我們的東北,我決不會去建設自己的安樂小窩。我不能給你說的男人期待的甜美舒適,你呢,你失望嗎?”昭萍將頭依在知秋的寬厚的肩上。

“我也一直在尋找,希望有誰能帶領我做到這些,我的生命個熱血都將歸他支配,而不是你,你理解嗎?” 實際上,知秋在到東北後不到一年,就曾秘密加入了中國共產黨,但因不久介紹人就犧牲了,從此失去了組織關係。

昭萍想起了知秋的朋友尹奉吉,心裏湧過一陣恐懼,但充實的愛已讓她心中沒有猶豫的空間,“我會支持你的,雖然我可能因此承受痛苦。”她認為有必要也真誠地亮出自己的人生態度,“知秋,其實我也一直在尋找。我的家鄉是辛亥革命的發生地,說明它曾產生過、聚集過很多不懼死亡的理想主義者。我讀初中時,武漢是革命首都,我們家來過很多有理想的革命誌士,我親眼見識過他們的言行。我相信有這樣的群體,中國人就一定能站起來。現在他們中有很多已經不在了,我在試圖尋找他們中剩下的人。不過到那時,我的生命和熱血恐怕也不再是屬於自己的,你也能理解我嗎?”

知秋相信這是知己間才能享有的坦誠,他鄭重地回答:“我相信我能,和你一樣,我準備承受任何痛苦,因為這是我們這代人命中注定、逃避不了的曆史使命。這是跨越國界、不分種族的解放鬥爭。而在中國,我已看到了真正為這個目標奮鬥的政治力量,他們讓我把中國視作了自己的祖國!我之所以愛上你,是因為我早就覺得我們有共同追求,有共同的語言,還有共同的敵人。我相信我們在一起,會讓我們更加有力量實現人生目標。”

一群青年學生在河邊遊泳,在沙灘上愉快地嘻鬧著。

“你教我遊泳好嗎?我想將來會大有用場。”見知秋沒有馬上回答,昭萍有些撒嬌地說:“我記得你對我講過小時候在江裏遊泳抓魚的事,你水性很好的。”

“當然可以,隻是……”知秋輕輕把昭萍推開。

“隻是什麽?”

“我被日本人抓去後,他們曾用滾開的水燙我,我的胸、背和肩上都留有永遠也消失不了的燙傷的疤痕,我怕你看見了嚇著你。”知秋麵無表情地看著那些遊泳的學生說。

昭萍站了起來,輕輕用手解開知秋的領口,馬上看到了裏麵的可怕傷痕。她被這些記錄日本強盜野蠻暴行的印記所震驚,使勁地咬了下嘴唇,竭力讓自己平靜。

“你怕嗎?”知秋輕聲問,聲音仍和往日無異。

“不!”昭萍努力讓自己的聲音也和平常一樣:“疼嗎?”

“有時。”他沒有告訴昭萍,其實燒傷的部位每次遇水後就會火辣辣地疼痛異常,重複那種灼傷的煎熬,對他來說,出汗、洗澡都幾乎等於是受刑。但他卻若無其事地說道:“明天白天我陪你去買遊泳衣吧!”

他拉著昭萍坐下,轉移話題說:“我會像教你日語一樣教你遊泳。讓你像魚一樣自由地在這美麗的黃浦江中暢遊。你看,這江有多美,月夜有多美。昭萍,有首詩你讀過嗎:

……團團的月彩,纖纖的波鱗--

假如你我**一支無遮的小艇,

假如你我創一個完全的夢境!”

“讀過,很美的,但是我們這輩子恐怕享受不了詩中說的那種夢境了。”

昭萍有自己的詩。她在自己心裏默念著:

“……從此,這黃浦江畔

一切平凡的石頭、沙子

都記載著我有過的幸福……”

純真的昭萍不知道,這個熱戀中的年輕人是怎樣甘心情願忍受著鑽心的疼痛來教她學會遊泳的。他整個暑假幾乎沒有間斷過,一直讓她終於有了熟練的水性,可以在黃浦江任意橫渡穿行。

意誌如同鋼鐵一樣堅強的知秋不同於當時的上海青年,他的祖國已經淪陷,對他而言,自己早已置身於戰爭,所以他為昭萍做的一切,都很自然地想到是為了戰爭。

暑期結束後,知秋回了北平。昭萍一下又回到了孤獨中。

生活中反差如此之大。時間在一天天過去,深秋又到。落葉又鋪滿了校園裏的小徑,但還是沒有韓副官說的人來找她。每晚,她在圖書館聽著窗外蕭瑟的風聲,回味著隨假期遠去的、夢一般的往事,想著“一葉知秋”的成語,思念知秋,心中頗感淒涼。

一天中午,她正在鬱悶中,忽然聽到一個很熟悉的聲音:“小姐,請問可以借到《吳梅林詩集》嗎?”

她仿佛聽到一聲焦雷!而眼前,秋日豔麗和暖的陽光正穿過圖書館的窗戶、直灑到她的麵前。

難道是盼望已久的“組織”派人來了嗎?

昭萍驚喜地抬起了頭,麵前是一張熟悉的和藹麵孔,那是當年在武漢曾將正義和理想傳授給她們的、自己十分敬愛的楊韻珊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