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暗藏殺機的校園
周五的上午隻兩節課,昭舫記得郭佩珊要辦的事,下課後就急急地趕回了家,直接到大智旅館等著。不一會,郭佩珊按約定到來,見麵就問:“他們知道你回家了嗎?”
昭舫笑道:“你放心,我騎腳踏車先去東湖中學、看了我弟弟才走的。沒有遇到人。”
郭佩珊道:“謹慎點好。厚生特別囑咐說,不給你家添麻煩。”
按潘乃斌給的消息,上海將有客人來,可是不久《大公報》上又出現了暫緩的信號。但一心尋找共產黨的學生們沒有放棄。郭佩珊這次是等待來自北平的“客人”。“一·二九後”,武大已經出現了一個半公開的左翼核心,他們想仿效河北“民先”組織一個秘密的救亡組織。不過到旅館櫃台接頭還需要昭舫的幫助。
午後,北平客人到來。昭舫按郭佩珊給的接頭暗語確認後,將他們帶上了樓。彼此認識後,昭舫就告辭先回校去。
他騎車飛快趕到輪渡,正好剛到了艘兩層的新船。他上船將腳踏車停好,打算到樓上去找座位坐下。旁邊緊挨他的車停放的那人忽然“啊”了一聲,仿佛偶然碰到,這在武漢輪渡上是太平常不過的事了。昭舫也認出來了,這是武大一個新來的東北流亡南下旁聽生。
“您好像是教歌的曾昭舫,我沒認錯吧?我叫魏公博,文學院的旁聽生,東北來的。”他一口東北腔,熱情地伸出了手。
昭舫和他握了手,順便一眼掃過去看了下他的自行車,英國藍翎,和他一樣的名牌,這車五十八元鋼洋,看來公博的經濟條件不錯。魏公博馬上感覺到了,指了下車說:“借的,我的一個同鄉是錦江公司的職員。”昭舫莞爾一笑,到這時他還沒搭過一句腔。
魏公博和他走到被煙囪隔開的過道邊,又說:“我的同鄉剛收到從西安寄來一個新歌單,我抄了一份,我正愁怎麽去登門請教你呢?我識譜是三腳貓功夫,不過我覺得非常好聽。你看看,行不?”
昭舫本隻是應酬他,見魏公博快人快語,對他開始有了些好感。他接過歌單,歌名是《鬆花江上》。
他順譜讀了下去,優美的、如泣如訴的旋律,副歌讓人傷心斷腸的嘶喊,讓他幾乎忘記了自己是在輪渡上,差點就要高聲唱起來,而眼淚幾乎就要奪眶而出。
“老曾。”魏公博顯然注意到了他的激動,提醒式地叫他。
“太好了,魏公博同學!謝謝你,給我這麽好的歌,我太喜歡了!我要給大家教唱。”他雙手握住魏公博的手,“你住在幾齋?”
“我還住在東北流亡同學集中的那邊。你怎麽也今天下山?”
“哦,回家有點事。你呢?”他隨口說道。
“送幾個同鄉上火車。漢口的路,隻要不進巷子,還是好認。不過我更喜歡武昌,特別是武漢大學。”
昭舫和他便交談起來,越談越投契。他們一同起坡,一同騎回珞珈山,一路談著武漢,也談了沈陽。
當晚,昭舫在李毓章教唱後,給大家亮出了他趕抄的《鬆花江上》,然後當場給大家唱了一遍:
“我的家在東北鬆花江上,
那裏有森林煤礦,
還有那滿山遍野的大豆高粱。
我的家在東北鬆花江上,
那裏有我的同胞,
還有那衰老的爹娘。
九一八,九一八,
從那個悲慘的時候……
脫離了我的家鄉,
拋棄那無盡的寶藏,
流浪!流浪!
整日價在關內,流浪!
哪年,哪月,
才能夠回到我那可愛的故鄉?
哪年,哪月,
才能夠收回那無盡的寶藏?!
爹娘啊,爹娘啊!
什麽時候,
才能歡聚一堂?”
昭舫深情唱完,場內竟鴉雀無聲。幾分鍾後,突然爆發出激烈的掌聲。同學們都被感動了,幾個女生竟當場哭了。應大家要求,昭舫便教唱了兩遍,他注意到魏公博也在後排站著認真學唱,更從心裏覺得交了個不錯的新朋友。
感人肺腑的歌曲抓住了學子們的心,學校晚上是要定時熄燈的,但大家仍舍不得離去,紛紛圍住了昭舫索要歌單。
次日一早,在珞珈山林、在東湖之濱,到處都可聽到有同學在高唱這首歌曲,一些東北流亡同學唱到最後,每每放聲大哭不止。顯然這首歌的藝術感染力非常強,昭舫也覺得這個早上很不平常。
離上課時間還有十幾分鍾時,他夾著書、低頭往工學院走去,想去早些占個好座位。忽聽到周艾琳在路邊喊他:“曾昭舫。”
他停下腳步問:“什麽事?”
艾琳雙手把書抱在胸前跑過來,小聲問:“萬國瑞、童楚妮今天都不回去,你留不留下來?”
昭舫警惕地反問道:“你說什麽?你怎麽知道別人回不回去?這關你什麽事?”
艾琳道:“我見她們一早把衣服交給洗衣嫂洗,禮拜六哪個不帶回家給傭人洗?明明是不打算回家去了囉!哎,別那麽看著我!別以為我這是在監視他們。”
昭舫皺著眉頭,不信任地說:“你還沒有監視別人?別人洗件衣服你都看得出那麽多名堂,像個偵探?”
艾琳有些生氣的樣子,“我不過就對你一個人說說。你說話莫傷人!你以為我不知道,你把我看成是劉教官的人,是反對學生抗日活動的。你也太把人看扁了!”
昭舫也覺得是不該隨意亂猜,這對艾琳無疑是個侮辱,便換了口氣說:“誰把你看扁了呀?算我說錯了好不好?不過我真不懂你腦子一天到底在想些什麽?”
艾琳一臉反感,說:“其實你要那麽看我,也不算太錯。但跟著劉教官不是我願意的,是我哥哥一手安排的,是他要他照看和管教我。我和你一樣,也恨透了日本人!我隻是想與你們一起參加抗日活動,但我討厭你們有些人另眼看我!”
昭舫不知道她到底想說什麽,敷衍地說:“誰另眼看你了?誰說你不支持抗日了?沒什麽事的話,我要去教室占座位了。”
“還早呢,就你一個人用功?我真有話要告訴你!”
她看了下四周,放低了聲音:“你這星期最好不要留校,劉教官已經派了人留校監視了,你是監視的重點。昨天晚飯後,他叫我去過,說星期天共產黨可能有人要到學校活動,要我跟著你。他還問,最近有哪些學生常下山,我說沒注意,他就告訴我,你十點騎車下山過,下午三點半才回。”
昭舫吃了一驚,他居然被盯梢了!還自以為先去了趟東湖中學、做得很高明哩!我有資格值得這麽重視麽?把我當共產黨?劉教官簡直太沒有眼力!郭佩珊和北平同學會有危險嗎?
隻聽艾琳又說:“聽我說完!上周日劉教官還去我家拜訪過我哥哥,我聽到哥哥對他說,接到北平消息,共產黨的‘民先’要派人南下武漢,要他防止共產黨進武大活動,要他弄到南下學生和旁聽生的名單。是劉教官對我哥說,盯住了你,肯定就能盯住共產黨!他派我,我沒有拒絕,因為我覺得派我比派別人好,當然也是給我哥留麵子。你放心吧,我不會為他監視你的!”
昭舫聽得目瞪口呆,特務們太厲害了,連大學裏麵都這麽凶險!
“你別怪我心多。我看你大大咧咧,為你捏把汗呢!你這個星期最好早點回去,我看這回不會是空穴來風。他們怎麽認定學生活動是你在領頭呢?這學期給你處分,就是為了整治你給大家看的!”
不過,昭舫此刻的注意力已迅速轉到朋友們的安危上了,他並非對郭佩珊等人周日的打算一無所知。他驚奇當局有這麽靈通的耳目,心裏忽然湧起了一股年青人常有的英雄主義情節,決定設法去通知楚妮和佩珊,並由自己來把劉教官等人的視線引開。
他裝作沒事般,笑著對艾琳說:“哪來這多破消息,說得像真的?你幹脆今天陪我一起回家,想盯就盯個夠!”
艾琳竟喜出望外,早把劉教官給的監視任務丟到腦後了:“那好,你放學要等我。你要騙我一個人跑了,休怪我不客氣!”
昭舫本不想和周艾琳糾纏到一起,這已經在校園生出很多風言風語。但話已出口,他硬著頭皮說:“那麻煩你快點幫我把我姐叫出來,我好告訴她,叫她去約我弟弟。”
周艾琳心花怒放。她很高興昭舫今天會有很長時間跟她單獨在一起。她才懶得管什麽流言咧!不過她畢竟年青單純,並沒細想過將昭舫放在自己心中的什麽地位,隻是決心不能輸給童楚妮和任何其他女生。
她飛快跑進女生宿舍去喊出了昭瑛。
昭舫把姐姐叫到一邊,把艾琳剛才的話告訴了昭瑛,昭瑛問:“你是叫我去告訴童楚妮他們?”昭舫點了下頭,“她們可能是有什麽活動,已經被發現並安排了人監視,告訴她們一定要小心!”
他自己則趁上課時把突發的情況及時告訴了郭佩珊。
郭佩珊吃了一驚,原定的武大“青年救國團”的成立活動就是本星期日在學校進行,怎麽會泄露了出去呢?他趕緊與李厚生等碰了頭,改變了時間地點,並通知有關同學。
昭舫仍恪守不參加任何組織的初衷,“青年救國團”的多數骨幹雖然沒把他當外人,但昭舫其實根本不知道武大會有什麽會。
下午,周艾琳在和昭舫到校門外那幢石砌的“候車室”等汽車時,童楚妮、萬國瑞、包華等家在武漢的同學也和往日一樣,說笑著走來等車。艾琳看著楚妮等人都不像有活動的樣子,有些詫異,但她現在最顧得上的是得意。她故意和昭舫站得很近、輕聲說話,她相信女生們一定都故意裝作沒在意,但其實都很注意,而且看得很仔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