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昭萍的軟肋

在上海的曾昭萍正感到空前的壓力,而讓她覺得最難承受的是其中有些來自自己崇信的組織。

組織又給了加了她新任務,要她除繼續原來的工作外,還要參加在“臨青小學”為女工們辦的文化補習學校代課。她被介紹認識了以“臨青小學”教師身份為掩護的區負責人李群夫同誌,並接受他的直接領導。

該小學校長是昭萍熟悉的任崇高。教師多是四川人。學校相當遠,在公共租界的楊樹浦臨青坊,離昭萍住處有十多裏。她每周得跑三次,而秋平還未斷奶,所以每次必須把路線時間都算計得很周到,跑得十分辛苦。但是如同所有決心投身革命的年輕人一樣,她把這認為是在接受組織的考驗。

有天臨時接到去學校開會的通知,剛好秋平有些燒,昭萍慌忙陪梅娘娘到醫院並聯係知秋後,火急火燎地趕到學校,但還是遲到了幾分鍾。會後,左秧岷毫不客氣地批評了她:“曾昭萍同誌,你認識錯誤的性質嗎?我們今天宣傳對象是日資廠的女工,她們從虹口、閘北趕來,我相信其中好多也有孩子等著她喂奶,你的遲到會失去他們對你的信任,也同時會減少對黨的信任。如果在戰場上,幾分鍾可能就是成百上千戰士的生命!”

昭萍十分慚愧,當左秧岷問明她遲到的原因後,說:“你這麽多後顧之憂,怎麽能全身心投入革命、實現你對組織的諾言?你知道我們長征中有多少同誌將親生子女送給窮山村中不認識的老鄉嗎?她們不是母親嗎?如果叫你現在去根據地打遊擊,你怎麽辦,帶上孩子嗎?”

左秧岷看出昭萍無言以對的窘迫樣子,又加上一句:“我可不是在說著玩,你不是多次要表示過可以去和日寇戰鬥嗎?”

這些話讓昭萍受到從未有過的震撼。她看到了自己的軟肋。小心地回答道:“我和知秋商量過,等戒了奶,就把他送到漢口。”

左秧岷冷笑道:“準備把兒子交給資產階級家庭、在剝削階級的教育下成長嗎?”

昭萍驚呆了,再也說不出一句話,參加革命原來這麽難?我那貧苦出身的媽媽會把他培養成剝削階級、培養成革命的敵人嗎?

此時她對共產黨的崇信已逐漸變化為信仰,盡管他對共產主義的理論一知半解,對於共產黨人的理想也有些模糊,但她是認真的、堅定的。她設想過將麵臨危險,而且很可能將付出高昂的代價,被捕、嚴刑拷打、犧牲,她都想過,並且深信自己都能挺過去。但她盡管隨時準備犧牲一切,卻從未將秋平放入這“一切”裏麵。這太可怕了!他那麽可愛、無辜、弱小,什麽都不懂,他當然應該活下去、健康地成長,引接新生的中國。

這次談話後一個多月,左秧岷突然被英國巡捕抓了。與左秧岷有聯絡的李群夫暫時轉入了地下,同時通過內線去了解她被捕的原因和可能的後果。初步得知是因為在她提包裏搜出了一份懷疑是共黨的文件,即油印的陶尚行《肅清立三路線的殘餘――關門主義和冒險主義》,左秧岷聲辯是電車上別人塞給她的,她都不知道是什麽。身份好像並沒暴露。李群夫便偷偷通知昭萍,委托他去找一個在《申報》工作過的閔律師設法營救,讓她不致遭引渡。又借此事提醒昭萍汲取教訓,小事不慎就可能釀成大禍。

昭萍把這一切都完成的當天,“量才補習學校”一個叫老卓的也遭到了不幸。老卓其實不是組織中人,僅是因為上課時言語激昂、被希圖請賞的人報告了當局,家中便突然遭到了便衣的搜查,雖說沒搜出什麽置他於死地的東西,他兩歲多的兒子卻被特務從樓梯上推下來摔成重傷,當夜就斷了氣。

昭萍聽說後嚇得全身冰涼,恐怖到極點,當晚竟幾次從噩夢中驚醒。她再次體會到自己的致命弱點了,她惶恐地問知秋該怎麽安排秋平,她絕不能讓孩子受到傷害!

她這才對知秋提起左秧岷那天的話,她隻說是組織的意見。雖說他們倆都是組織的人,但各自的組織關係是彼此從不公開的。

知秋垂首難言,他的顧慮還多一層,按習俗,秋平是應由男方家撫養的,可是他,一個祖國早已淪亡、親朋杳無音信的流亡青年,哪裏有什麽地方來安置秋平?而嶽父對他明顯冷漠的態度,使他很敏感地認為是嫌他窮,而且能隱約感到他對“高麗人”的偏見和歧視,這一些,早就傷害過了他的自尊心。

“我看還是隻有找你父母。”知秋理智而勉強地說,“可他們願意接受嗎?你是不是得先問問?”

“我不想問。他們萬一反問我們,你們為什麽不自己帶?怎麽解釋?”

“就說每天工作回家太晚行不?不然我們怎麽能全身心工作,又怎麽能大無畏?”知秋耐心地說。

“我其實還不見得想他們帶。我的父母雖說出身貧苦,但是現在他們已經是有產階級了,是革命對象了!我們要革命,首先就得和他們劃清界線!把秋平托給他們,又怎麽向組織表明我們劃清界線了?再說,就算組織同意,革命又不是一天兩天的事,等秋平在他們身邊長大,培養成一個小少爺、第三代資本家?那還是我們革命者的後代嗎?”

“哪有你說得那麽嚴重?昭舫就很進步!與剝削家庭劃清界線,未必要到六親不認的地步?”

昭萍低下了頭,她本來就言不由衷,但的確又很怕秋平會變成資產階級,至於昭舫,至少在生活方式上不像工人階級。

“那……哎,梅娘娘願不願意帶?放到她家裏,我們每月給撫養費錢,她家是工人階級。”

兩人商量不出別的辦法,隻好約定次日一同對梅娘娘說說看。

梅娘娘一早就上樓來抱孩子,秋平咿咿呀呀地不要她,昭萍想到剛才還在算計孩子,心裏不由一酸。

“他斷奶後就天天這樣,不肯聽話,不肯吃稀飯,寧願把空奶瓶抱著瞎鬧,我們鄉下說這是沒斷幹淨。太太和先生天天又早出晚歸。”梅娘娘有些抱怨地說完,卻不帶孩子離開,然後小心地說:“太太,先生……”

昭萍道:“您不是早就習慣叫我昭萍了嗎?您有什麽事嗎?坐下說吧!”

梅娘娘沒有坐,卻十分尷尬地說道:“昭萍,葉先生,我二女兒下個月就要生了,我在秋平斷奶前就說過的,我……女兒女婿兩人都要上工。”

知秋和昭萍麵麵相覷,不知道該如何回答,顯然這是沒有任何商討餘地的,梅娘娘還有好幾個兒女,再不必要對她提出什麽幫忙撫養秋平的事了,此時隻能要求她留到“最後一分鍾,工錢當滿月算……”就謝天謝地了。梅娘娘是李公樸先生主動介紹的,現在要找個可靠的人很難,報上常見保姆拐跑小孩的駭人新聞。更何況找人還必須請示組織。

接下來緊張而重要的工作一個接著一個,時間也就一天又一天地過去。秋平的事就拖著。

老天可憐見!知秋找到了一個阿婆,答應梅娘娘走後臨時幫他們照看兩個月,這讓他們暫時緩過來一口氣。

租界那邊,閔律師正設法營救左秧岷,左秧岷卻在《大公報》的活動下被釋放出來了。李群夫得知後,通知她先去內地回避一段時間,等候通知。《大公報》也同意她回湖北老家休息幾天。

月底,就是左秧岷離滬後兩天,英國巡捕突然又襲擊了“臨青小學”。從辦公室搜出了四大捆“違禁書刊”,其中包括新出版的斯諾《西北印象記》,任崇高竟被被帶到了格蘭路捕房,關押了一整天後被保釋。但不幾天,巡捕又到學校抓走了兩名教師。

很顯然左秧岷事件後巡捕房已盯上了臨青小學。李群夫找到昭萍,要她暫時停止聯絡,作好隨時搬家的準備。他認為寧肯小心謹慎有餘,也不可掉以輕心,必要時撤出上海。他還有一層耽心,因組織上一直要他設法了解左秧岷被捕後的表現,但沒有任何消息。

昭萍借這次談話的機會請示孩子的問題。李群夫回答說,我們的工作注定不得安定,你不如先將他放到父母那裏,你怕他受剝削意識影響,可以等他大一點再接回身邊嘛。至於你父母,黨的政策是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力量組成民族統一戰線,你的父母是勞動人民出身,曾在白色恐怖下幫助過我們黨,所以應該團結、而不是疏遠他們。他將一本《論反對日本帝國主義的策略》的小冊子借給昭萍,他說:“我的意見你可以告訴知秋,我的身份已向他公開,今後你們是彼此公開身份的同誌了,你們應該認真學習新時期的革命特點。這本冊子讀完後有機會就還我,絕不可落於他人之手。”

夫妻兩人得到李群夫這樣的表態後興高采烈,一致認為將秋平送回漢口最妥當。昭萍當晚就寫好了給家裏的信,她斟字酌句,修改了好幾次,小心設計著如何打動父親。第二天一早就寄出了。

她根本不會想到,此時武漢正爆出了驚天大案,小人物莫名地被當局拿來人人過關,信件被全部扣下審查,父親竟沒能及時收到她這封關鍵的托命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