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抗日飯店”

回鄉幾天牧歌式的日子、暖意的鄉情,讓昭舫幾乎淡忘了漢口正臨的寒潮。

昭舫返校上課幾天後回家剛一會,葵花就來對他說,樓下有人找。昭舫不敢耽誤,連忙下樓,見堂屋內坐著漢口市立中學的密家藩和省高的何功偉。昭舫認識這些學生領袖,但和他們直接交談不多。見突然來訪,知道定有原因,連忙把他們帶上樓到自己的房間。現在不管他在不在漢口,學聯的領導們都經常出入大智旅館的,把這裏選作聚會聯絡的地方。

何功偉坐定,便開門見山地對昭舫說:“我想在你這裏找個地方住幾天。不知你方不方便?”

昭舫笑道:“旅館嘛,無論什麽人都可以住的,你們來更不消說了。”

何功偉搖頭道:“我怕這次可能會給你帶來麻煩,你們武漢大學是國立,不受湖北省管轄,可能還不知道山下發生的事。‘武漢學聯’已被楊永泰強製解散了。”昭舫不聽也看得出功偉肯定遇到困難甚至危險,很詫異政府竟這麽冷酷地對待一腔愛國熱血的學生們。

密家藩插言道:“他們有人想抓何功偉,他想在這裏避幾天,很快就會離開,但怕會牽連給你家。”

昭舫搖頭道:“不怕不怕,退一萬步說,警察一般也不懷疑旅館和旅客有什麽特殊關係。但我這麽說,絕不是不管你,我雖然不喜歡參與政治,但在抗日救亡方麵會堅決與你站在一邊,我會盡力保護你們,我覺得中國首先要靠你這樣的人。”

何功偉感激地說:“李厚生對我弟弟說過,需要時可以找你幫助,你是最可信任的朋友。”

昭舫謙虛了兩句,說:“三樓最角上臨街那間是我們專用的,對外麵街上一目了然。毓章、乃斌他們下山常住那裏,筆墨紙硯都有,可以嗎?”功偉微笑著說:“那麽奢華?”

昭舫又說:“我會叫趙凱鳴給你送飯,他是我可信的朋友,你還可以叫他做些別的事。對了,大智旅館有四個出口,除了前後門外,還可以直接從大樓梯下到二樓,從公新裏的過街樓過去,從餐館出門。最後,你那間房可以直接從三樓最邊上的小樓梯下樓,出東山裏方向的小後門--你來窗子我指給你看--就是那個,這是條消防‘太平通道’,我會給你一把鑰匙。”

密家藩笑了:“四通八達,你想得真周到啊!”

何功偉說:“我確實怕連累你,有些事可能比你想得要嚴重。記不記得那天你們去葛店時,跟著的便衣就不少,他們借會場上得到的傳單做文章,說學聯有共產黨在暗中操縱,成了‘反對本黨主義’的工具。學聯被強製解散後,又說我是共產黨,要抓我。輪渡上都布置了密探。幸好我得到了消息,就坐木船來了漢口。”

“‘他們’是誰?”昭舫對當局的做法很憤怒,忍不住問,“抗日要抓,由那些簽賣國協定的來決定抓哪個?”

“我甚至懷疑那天有些過激口號都是有人故意設的陰謀。”密家藩說,“我們學聯的口號是統一的,那些傳單根本不是我們的人散發的!現在他們拿這做文章,擺出抓人的架勢。華大的陳述元,就是學聯的主席,已經被開除學籍了,借口是他‘外出三宿違反校規’。”

昭舫耽心地問:“華大,董謙文沒事吧?”

功偉搖著頭:“他怎麽會有事?他和你是不一樣的,稍微有點風聲就看不到他的人了,見了學聯的人,還故意躲著走。”

昭舫明白了形勢確實嚴峻。他於是建議何功偉不去旅社,就住他家,但何功偉堅決不同意,說他在那邊好隨時離去。還感慨地說:“令尊真是令人敬佩。那兩天遊行他帶人在街上慰勞學生,我們同學都很感動。”

何功偉僅住了兩天便離去了,安全離開了武漢,他在大智旅館的行蹤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不過一切都瞞不過廣誠的眼睛。他雖然不知道何功偉的身份,但昭舫的重視與神秘告訴他,昭舫正在與危險的事情越走越近。他知道學生們無非是想抗日,神神秘秘是為了避開政府那些討厭的當官的。那些人,呸!他這輩子早看透了,他們說得再好聽都騙不了他,骨子裏就是為了保住自己的利益,保住官位、錢財、地盤,就是為了這才下狠手滅共黨的!昭舫他們不懂,東洋人也好、西洋人也好,對那些家夥來說,都比不上不聽話的學生可怕。

他的社會經驗沒錯,幾天以後,“萬方旅社”和“大智旅館”連續被軍警上門檢查,檢查的規模由開始的查登記冊、詢問情況到派人由茶房帶著查看房間住客,然後升級到軍警封鎖大門排查,“萬方”甚至兩次被搜查房間。

1936年夏初,省長楊永泰根據他在江西剿共的經驗,在武漢力排眾議、開始貫徹保甲製度,以徹底不讓共產黨在漢落腳。漢口警方越來越加強了碼頭旅店的盤查。飽受武漢各界詬病的“保安團”也七拚八湊建立起來,一時間,武漢每個角落又充滿了緊張氣氛。

有個星期天、上午十點多鍾,廣誠正坐在“通成”大堂的櫃台邊養神,隻見顧警長略帶匆忙地徑直走到櫃台前。老顧是在吉慶街時就結交的的老朋友、鐵杆顧客,也是通常供給廣誠“內情”的警局內線。這天他的“透風”太要緊了:據可靠消息,共產黨有要人潛進了漢口,上級正命他們配合便衣突襲搜捕各旅社飯館,一切可疑的人、有聚會、集會嫌疑的人,哪怕是學生也都要抓。

廣誠聞訊大吃一驚,他知道昭舫去書鋪街去了,他的一群同學七八個就在“大智旅館”三樓,不消說也猜得到又在聚會。他往外一看,街上的警察便衣果然突然間就多了起來。

顧警長旋即離去。廣誠便不緊不慢地上樓,一拐彎後,卻馬上三步並作兩步穿過過街樓直奔旅社三樓,徑自推開了那間房門,對著一臉驚愕的同學們說了情況。

李厚生一邊感謝,一邊教大家收拾東西離開,不要連累曾家。

廣誠卻非常果斷地說:“現在不能走,街上已經有了很多生人,好像是便衣。”

潘乃斌說:“我們分開走,去店裏買東西吃。”

廣誠焦急地伴著雙手,“現在去店裏吃東西不行,這正是餐館中飯前的歇業時間、你看哪有人進館子啊?這時候你們一群學生去很紮眼的!”他誠懇地說:“我想好了,你們不如隨我先到後麵我家樓上去吧!”

大家沒了主意,一個學生說:“那怎麽好呢?我看分開走吧,沒有邪得連看到走路的都抓的!”他們並不全是武大的人。

廣誠急了,忙說:“現在不好出去的,街上已經到處是便衣了。你們聽我一回話好不好?我把你們就當成我家昭舫一樣的!快點,再晚就來不及了!”

厚生當機立斷地說:“就聽曾叔叔的!快!”

於是大家便一起跟著廣誠動身。郭佩珊還是疑惑,問厚生:“昭舫不在,萬一警察要去他們家怎麽辦?”廣誠卻聽見了,邊走邊答道:“我的家裏是不會查的。”

出後門、穿過巷道,從六號的後門廚房進曾家,上了樓。正好靜嫻打完坐出來,見滿臉驚惶的廣誠後麵跟的全是昭舫的朋友,立刻猜到了怎麽回事。問都沒問,就打開她的小“佛堂”的房門,說:“怕有人跟上樓來,裏邊去坐吧。”

同學們都愣住了,對於一個長年吃齋念佛的老人家,她的佛堂是何等神聖的淨土禁地啊!他們都曾聽昭舫姐弟說過,這間房平日裏連他們都不敢擅入。他們感動得說不出話來,一個個滿懷敬意地看著昭舫的母親,放輕腳步走了進去。

佛堂很小,靠牆是長條形的紅木供桌,上有高出的供台,供奉著觀音,供台下麵是還冒著檀香煙的香爐與燭台,再下麵是排成一排的供品,有點心、福柚、佛手、香蓮和其他果品,盛在一個個精致的小碟內。供桌前的地上,是兩個叩頭用的蒲葦,再靠窗口,是兩個打坐的棕墊。這一群青年人進去後,房間頓時就幾乎沒有了空間。

“蹲下,不要碰了這些!”李厚生剛嚴肅地說完。昭舫母親卻已經遞進來兩條矮凳,對拘束的學生們說:“凳子不夠,這些上麵都可以坐。”她指了指那些蒲團,“不要湊到窗上看,外麵什麽事都別出聲!”說完就出去了。

學生們互相望了望,輕輕地找地方坐下或蹲了下來,但誰都沒坐到那些神聖的蒲墊上,也沒有人碰到供桌。

從掛著窗簾的窗戶,是可以將天井和整個樓下的情景盡收眼底的。他們正在默默無語,就聽到趕到樓下的廣誠在招呼警官們的聲音,並大聲喊葵花上茶上煙了。

今天果然不同往常,派出所長侯樹坤由顧警長陪著,帶著一幫警察進了公新裏六號,聲稱要到樓上“給太太請安”。卻好靜嫻迎了下去,連說不敢當。侯樹坤便與他們互相寒暄,並說明是奉上邊命令,因北平有共黨代表南下,正在全市搜捕,旅館的登記和所有房間都要檢查。說完叫上廣誠一起去了大智旅館。

學生們在裏麵呆了大半個小時。他們今天到這裏,其實是來聽潘乃斌的最新消息的,據他說收到上海的來信,說“組織”將會派人來武漢大學,先住大智旅館。這幫人很是激動,於是組織了這次小會。

昭舫中午回來時,見父親正招待同學們在家裏吃飯,十分高興。聽父親介紹完情況後,昭舫這才著實吃了一驚,這位侯樹坤局長在大革命時從共黨那邊“反正”過來,對共產黨地下工作的活動方式十分熟悉,在漢口可是抓人出了名的!他意識到父親的熱情有“逐客令”的意味,轉而很不安。不料聽到父親接著說的一席話叫他大為寬心:

“你們今天用的三樓房間、以後就專門留給你們,有什麽事直接去,我會給凱鳴打招呼。遇到今天這樣的事,就到我家來,喝茶也好,把留聲機打開聽歌也好,看書也好,像個做客的樣子就行。不是我多嘴,伢們哪!你們爸爸媽媽把你帶這麽大不容易。我說過,你們是昭舫的同學,就跟我自己的孩子一樣,我不會讓你們受屈。可那些警察向來都是殺良冒功,我怕你們吃虧呀!”

厚生回答道:“您駕對我們太好了,還把我們引到佛堂去,我們很是不安。我不是第一次來您這裏了,給您添了不少麻煩。您駕知道我們不會幹壞事的。”

廣誠笑道:“我哪會連這都看不出?你們不就是為了抗日嗎?我也恨日本鬼子的。隻不過為你們耽心,你們年青,今後行事千萬莫衝動,莫跟政府叫板,莫要讓警察抓到把柄。你們聽得進我說的話嗎?”

“叔叔您說得太好了,我們都會記住您的話的。您對我們的幫助我們都記在心裏的。您知道我們怎麽說嗎?說這裏是我們的‘抗日飯店’。有您和阿姨這樣深明大義的長輩,你這裏才成了我們最安全的地方。但我們向您保證,我們絕不會連累您一家,給您和您的生意帶來麻煩。”

廣誠笑道:“說遠了,也過獎了,再莫給人說‘抗日飯店’。旅館人雜,連日本人都來臥過底。你們做的事我也擁護的,我也恨東洋人哪!”

廣誠說的專用房間靠著旅社消防通道的“太平門”,平時沒有人走,走通道出進其他客人都看不到。

從此,大智旅館在這群熱血青年心目中的形象進一步提升。他們進城活動,或有什麽秘密接頭,經常利用這裏。並經常把這裏當作聯絡地點通知來自北平等地的學聯代表、救國團成員等。廣誠一家和趙凱鳴等都主動為他們提供方便,力所能及地掩護他們。

自此,“大智旅館”遂成為了名副其實的“抗日飯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