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清明回鄉
葛店之行後,武漢天氣突變,連日陰雨籠罩,很有些陰冷。不過武漢人清明前後祭祖、上墳的習俗是雷打不動的。曾廣誠提前一天就和蒲靜嫻一起叫上子女,並且帶上隆重預備的祭品和燒往陰界的“包裹”回鄉。因田貴義也要返鄉掃墓,“通成”的事就暫時交給杜季卿代管。
在鄉下的曾廣智提前幾天午前就站在村口,等候著弟弟廣誠一家的歸來。盡管“通成”先回鄉的夥計已經告訴了他廣誠回鄉的準確日期,他還是要固執地走上幾裏地,到西龍王山口站上大半個“時辰”。廣智堅守著古老的計時傳統,雖說廣誠在父親去世前就給了錢,叫他給家裏買口鍾(據說鍾隻能由自己買,不能由別人送,否則諧音“送終”,是犯忌諱的),他還是覺得既然天上有那麽大個日頭,要那“不能吃不能穿”的玩藝有什麽用,硬是把錢省下了。
他目不轉睛地看著從鬆林嘴過來的人一撥又一撥地從山下上來,但沒有見到兄弟一家人的蹤影。等到差不多“申”時,他終於放棄,慢慢下山。不過他並無失望和遺憾,在順路欣賞一陣自己田地裏綠油油的莊稼後,才回到家。
老婆照例會責備他幾句,他充耳不聞。他這個人,自己任何觀點都很難被其他人改變的。就說從漢口撤回鄉裏這件事吧,他覺得自己是識時務、急流勇退的。一個人的命運自有天數,九真山那麽多灣子,上天的靈氣隻會給廣誠一個人,別的人是無法得到那份保佑的。不信你看,除了廣誠,那麽多進城的人,哪個不是“撞了一頭的包”回鄉種地?廣瑞不聽他的還差點把命都丟了。除了淘氣他們那些靠著廣誠的人,哪個有廣誠的本事?城裏人太狡猾了!他記憶中茶園的那些人,沒有一個是“孬角”。和他們在一起,隨時得防著,一不小心就會吃他們的虧。
他耕耘著自己的十幾畝田地,在這一帶也算個富農了。而他有信心,今後土地還要增加,足以保障他的下代也豐衣足食,他感到很知足。
清明的前一天,他把兄弟一家盼回來了。
廣誠一家進村時,好幾十戶鄉親都聞訊趕來迎接。與現代社會宛若兩個天地的山鄉裏,傳信全靠嘴和腿,但卻快得令人難以置信。當廣誠他們回到老屋時,門前的場地上就已經站了大幾十人。等廣誠和靜嫻剛進屋一坐下,他當年救助收養的義女塘草他娘就忙不迭地帶著塘草上前來叩頭。廣誠慌忙把她扶起來,卻見堂屋門口台階外一排跪下來二十幾個老少,大概都是曾受過他救助的。廣誠和靜嫻慌忙跨出門把他們一一扶起來,靜嫻還不住地說:“現在是民國,不能興這些‘封建’,起來吧、起來吧!”
鄉下人懷著樸實而虔誠的感恩心理,送來了雞蛋、糍粑、幹豆絲等各種自家拿得出的最好的東西,把堂屋都堆了半邊。廣誠一一謝過鄉親,鄉裏鄉親家長裏短一直嘮到天黑。
次日一早,廣誠帶了全家去上墳、添土、燒紙。曾紀奎和盧氏的墳在老家的後山,也就是鄉民稱的東龍王山,離家僅一裏多地。灣裏的鄉親們感激老爺子一家的厚德,平日裏就把墳塚周圍收拾得幹幹淨淨,並種上了幾排柏樹。柏樹已經成活,過不了幾年就會是一片好林。廣誠點上香燭,先帶全家跪下叩頭,又燒著了紙錢。靜嫻跟著奉上了她親手疊的幾大籃金元寶、銀元寶焚燒,然後又是跪拜。昭舫等也順從地一次次跟著跪下叩頭。
上墳後,廣誠帶昭舫昭誠去祠堂,一一看望灣裏的長者和長輩,並回拜曾來拜訪過他、而家中又有“廣”字輩以上的人的家。
靜嫻則帶著昭瑛和昭琳到前邊山窪裏亂墳崗地,專門燒了些紙錢,散給那些餓鬼和幽鬼孤魂,免得它們變成惡鬼作亂。這是他們吳淞江一帶的習俗,湖北這邊斷沒有的!湖北人把野鬼們的祭祀放在中元節(陰曆七月十五)去進行。可見無論陽間和陰間都並沒有統一的規定。但在義田灣,廣誠家無論怎麽行事都會被鄉民們肯定和理解的。
廣誠帶著兒子先到祠堂,照管祠堂的曾紀雲老人見他到來,一本正經地拿了祠堂照管的田產的收支賬目來給他過目。賬本清晰明了,上麵一一記載了廣誠的善緣善果。廣誠見他在鄉裏的施舍有這麽多的記載和口碑,回想起受到的那種尊敬,感到十分受用。便又當場拿出百元錢捐給祠堂做善事。這對生活在閉塞貧窮山區的老家人簡直是一筆巨款。曾紀雲老人當場就大加讚揚,又迫不及待地逢人便歌頌。昭誠雖然很不習慣鄉民的過於老派的感恩方式,但也為自己父親因善良慷慨受到尊愛而感到自豪。
廣誠帶著兩個兒子,一直到傍晚才完成該行的禮數。幸而鄉下還恪守“寒食”的習俗,每家最熱情的款待無非是頭天煮好的鹽茶雞蛋,省去了吃飯的麻煩。
到天擦黑,廣智、廣誠兄弟倆才坐到了一起,談起自家的事。家鄉的事在廣誠心裏已經顯得有些距離了。他們談到廣瑞的兒子不爭氣,把他老子在城裏的幾個血汗錢拿來在村裏擺譜。一直談到廣瑞也吃完飯、和老婆馮氏過來陪坐時,才把這個話題停下來。
曾紀奎留下的四合院就在廣智家朝後山走十多丈的坎坡上,有七八間房。塘草他娘僅住了一間。廣智的小兒子和媳婦帶著幺孫子暫住著兩間,他近來已經在靠宅基的邊上起新屋,不久就會另立門戶。昭琳在鄉下養病時、以及廣誠一家每次回鄉時住的幾間房平日裏都空著,被塘草他娘收拾得幹幹淨淨。
昭誠格外喜歡鄉下的寬敞和自由。隻要回鄉,他就成了孩子們的中心。塘草比昭誠小六七歲。跟著“見多識廣”的昭誠,聽他講漢口的新奇事,簡直讓他崇拜得五體投地。這也極大滿足了昭誠的虛榮心。他這次給塘草講了《武鬆打虎》的故事。講到**處,他手舞足蹈,比劃著看戲學來的一些動作。周圍則站滿了一幫小鄉親,一個個簡直認為昭誠就是武鬆。
昭誠感動塘草對他的敬意,正好馮媽來找他和哥哥都去大伯廣智家的堂屋,參加男人們的消夜。他一去就跑到父親麵前,大聲建議讓塘草去讀書。廣誠心裏略有些怪昭誠說話不知分寸和不擇場合,但馬上又覺得這是可以並且值得的。塘草他娘已經在真誠地求他讓塘草姓曾,自己不等於多一個孫子麽?在永安堡上小學花不了幾個錢,也可更讓鄉親們看到他廣誠的慈祥和功德。 他便笑著拍了拍昭誠的頭答應了。
廣智微笑著說:“昭誠真像你,好大氣,將來一定了不起的。”
廣瑞卻對廣誠的幾個子女的脾性更知底細,有意轉了個話題,問他堂弟:“昭萍沒信麽?”
他心中確實是特別掛著昭萍的,並認定昭萍是女中豪傑。那年自己生命危急時,連廣誠的分寸都亂了,全家隻有昭萍臨難不驚。那時節漢口那麽兵荒馬亂,她竟跑去法租界請來醫生救回自己一條命,這不是大智大勇麽!打從知道秋平出生的消息以後,他一直忙著經營跑馬場茶園,好久都沒聽過昭萍的消息了。
他開口說話是很稀有的。廣誠連忙回答,歎著氣說:“不順哪!他老板又得罪了當官的,三成生意被逼得關了兩成哪!”
廣誠講的,是指國民黨上海“市黨部”當年2月初下令通緝李公樸先生,還查封了他辦的“量才圖書館”和“量才補習學校”。昭舫聽了父親別具特色的語言表達,差點忍不住要笑,忙用點心塞住自己的嘴。
第二天便是清明,廣誠帶昭舫和昭誠去參加了曾姓宗族祠堂的廟祭。
儀式完成後,“寒食”便正式結束了。接下來還應有宗族的聚餐。廣誠推說漢口生意不能耽擱久了,翌日一早,一家人便啟程回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