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聚宴“通成”
次日中午,廣誠在大智旅館的賬房練字,田爺叫人來喊他,他便從公新裏頂上的“過街樓”過到“通成”這邊下樓去。
原來是海關的曾昭泰進了店,後麵跟著顏秉蘭,還有幾個穿西服的和穿長袍馬褂的人。
昭泰見了廣誠,連忙幾步迎上樓梯道:“叔叔,我受童老爺之托,在這裏為剛從重慶來的朋友們接個風。”他在樓梯口對帶來的客人介紹道:“這位就是為我們漢渝兩家公司拉線搭橋的、有名的漢口商會糖業分會的會長、這家‘通成飲食店’和樓上‘大智旅館’的老板曾廣誠,論輩分還是我叔叔。曾會長,這位重慶‘嘉陵實業公司’的顏秉蘭少爺,您已經認為侄兒了。我來介紹一下這幾位:重慶海關的武科長,才三十來歲,可謂年輕有為。這位是儲奇門南記商行……這位來自樂山……”當下這些素不相聞的人馬上互稱“久仰”。廣誠將幾位接到樓上雅座。
二樓梯口上方掛著一幅精心裱糊的水墨畫,但見煙波浩淼湖中一小船上,站立一仙風飄逸之古人,空中一輪彎月,畫中行書抄寫的李白詩:“南湖秋水夜無煙,耐可乘流直上天,且就洞庭賒月色,將船買酒白雲邊”。
眾人讚歎不已,緩步入席,抬眼看圍隔的屏風,畫的是“溫酒斬華雄”、“煮酒論英雄”、‘杯酒釋兵權’,隔壁一間暫時沒人,探頭看屏風卻是“貴妃醉酒”、“醉眠芍藥茵”、“琵琶行”等,別是一番風情。昭泰不禁高聲讚揚道:“好,好,這人間,詩人墨客,英雄美女,都總是有酒相伴的。”
曾昭泰一定要廣誠上座。廣誠一再推說自己吃素,但最後還是按照他的意思坐下了。曾昭泰當下請每位任意點了共十幾樣冷熱葷素,又要了幾斤“通城白酒”。須臾,“通成”的章、胡、鍾、薑各自拿出看家本事,一道道菜均被有些講究的細瓷餐具盛好端了上來。其中為廣誠做的素菜則是專門的素鍋素油烹炒。
昭泰見菜上得很快,對眾人道:“曾會長是與童老爺生死相與的結拜兄弟,在童、彭兩家危難時都曾舍命相助,有過大恩。他為人俠肝義膽,在漢口白手打出了這片天地。民國二十年大水淹城,他仗義疏財,在漢口無人不知。”幾個人一聽,立即再次站起來表示敬意。昭泰又說:“我也有幸認識他三十多年了。曾老板從不施恩圖報,其誠信豪爽在漢口商界有口皆碑。他為讓我等同仁川漢跨省攜手,立下了不朽之功。明日童老爺將特地推遲與美商的會談,與諸位簽訂合作文書,並約彭先旺老幺與在座各位在法租界‘味腴’別墅一聚。那是家漢口最有名的川菜館。”見在座各位臉上露出了滿意的表情,昭泰站起來道:“各位先幹一杯,吃菜,吃菜。”
顏秉蘭接著站起來,對廣誠直呼“叔叔”,敬酒之後,說:“家父托我帶信,對叔叔助我到武漢發展十分感激,想請叔叔在方便時到重慶去玩一趟,叔叔不要拒絕了。”廣誠正等著這句話,當下高興地答應了。
顏秉蘭喝幹了自己杯中的酒,鬆開馬褂扣子,坐下說道:“說起來,曾家和我顏家還是本家,常聽人說:‘孔孟曾顏不亂輩’,四姓不能通婚,想向曾處長請教這其中的學問。”
曾昭泰趁機打開了話匣子,用他那在江湖多年練就的鐵嘴咬文嚼字地說:“不錯,天下無二曾,現在曾姓人,都是一脈傳自鄫國太子巫,是真正的上古聖君夏禹的後代。你家顏姓,是黃帝的後裔。孔、孟、曾、顏稱作儒家四大宗師。這不是我說的。都曉得:曾子的父親曾點、顏回的父親顏無繇、孟子的父親孟孫激等,並祀於曲阜孔廟裏的崇聖祠,兩千多年來為曆朝所敬奉。到清代,聖祖仁皇帝專門為孔孟曾顏四姓禦賜了統一的三句、十五字名派,所以曾、孟家族與孔氏族人‘命字行輩’相同,曾姓從六十三代開始啟用。後來道光皇上又賜了十個字,袁大頭後來再加了四句二十字,現在一起念起來是:‘希言公彥承,宏聞貞尚衍,興毓傳紀廣,昭憲慶繁祥,令德維垂佑,欽紹念顯揚,建遒敦安定,懋修肇益常,裕文煥景瑞,永錫世緒昌。’我是‘昭’字輩,比曾會長‘廣’字要矮一輩。”
顏秉蘭稱讚道:“曾處長果然學識淵博,讓秉蘭受益匪淺。不過倒要請教的是,我顏姓為什麽沒有照這個命字行輩呢?”曾昭泰那裏懂得那多,便老道地謙道:“這我就說不好了,聽說好像是因為孔聖人母姓顏,與孔家不好分輩份,所以顏姓沒有按行字排進來。顏氏自六十一代起就有了自己的行輩吉字。其中以‘故裏顏氏’最嚴,為‘公重從嗣胤,伯光紹懋崇。懷士錫振承,景世廷秉培。克建永沛昭,啟裕顯兆守。’‘守’字下麵,還有吉字三十,我就記不得了。”顏秉蘭稱道:“是了是了,照曾處長說的,‘景世廷秉培’,我數了一下,家父‘廷’字輩、和曾處長大概是同一輩,是不是?”昭泰慌忙道:“不知道,我不敢說。”
那位武科長隻顧吃菜,不想菜汁甩上了西服,連忙自己擦了好一陣,才開口說道:“真是好菜!我吃慣了麻辣口味,以往對其它菜係從來不放眼裏,今天才曉得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了。”
曾昭泰馬上接口道:“武漢菜雖比不上四川是名係大菜,但因四方客人來往,所以飲食也包容了各地的特長。像這‘通成’的風格是蘇菜,以價廉物美、廣結善緣遠近聞名。又有小吃清燉蓮子羹、瓦罐雞湯名冠三鎮。這也是我帶各位來此的一個原因。”幾個人連聲符合:“名不虛傳,名不虛傳哪!”
廣成正高興地站起來謙虛,鍾師傅來屏風口外示意,另外幾桌來了有身份的客人,廣誠便順勢歉意地向幾位臨時告辭離去。
昭泰則繼續酒後的懸河之口,接著說道:“武漢豈止一家‘通成’,且聽我慢慢道來。漢口‘蜀腴’也是川菜館,最有名的菜是水鋪牛肉,還有一道稱為‘青豆泥’,是川菜中的甜菜,席間端上來,叫人口味調和舒暢。滿春那邊有一家福建酒館叫‘四春園’,到那裏就點著吃白片雞和蒜辦炒珠蚶。‘醉鄉’賣的是雲南風味,它的過橋米線特別夠味,我今年到昆明,都沒吃到它那麽好的。還有‘沁園’的紅燒牛鞭,‘大吉春’的大蝦局包翅,‘冠生園’的魚生粥,‘樂露春’的油鴨麵。武昌那邊,又有一片天地,飯館要數‘蜀珍’,它的肝膏湯又別具一格。”
曾昭泰正說得高興,一位身著西裝的中年男子站到了屏風進口。所有人都注意到了,一起將視線轉了過去,昭泰便停下了侃談。
“先生們好,打擾你們了。”這位先生一臉笑容卻毫不誇張,一字一句都透出修養。“我是這邊吃飯的客人,聽到這位先生博學談吐,大長見識,忍不住過來看看,不想打擾了諸位。對不起、失禮了!”
在樓梯口坐著的顏秉蘭的跟班劉武聞聲趕來,見狀忙道:“原來是鍾先生,您有事嗎?”然後對顏秉蘭道:“大哥,是樓上住我們對門的客人鍾先生。”
“鍾先生”一臉笑容:“真是唐突,在下鍾楚民,萬國醫院新來的眼科醫生,臨時旅住此店。各位,失敬了,敢問先生貴姓……”
曾昭泰大方地作了自我介紹,又介紹了各位,客氣地邀他入席。
“不了不了,我就在一屏之隔的這桌。”鍾楚民笑道,“明天起,我就照先生說的去尋找美食享受一盤。”說著告辭回自己那邊去了。
曾昭泰沒太在意這個插曲,得到一個有身份有教養的人的讚揚讓他興致更高,哪知道鍾楚民乃是改變了身份來大智旅館蹲點的宗方武彥,此次“奇遇”完全是宗方的刻意製造。昭泰就此認識了一個他此生最不該認識的一個人,以後將會有不斷的“偶遇”和交往等著他,一步步把他帶向萬劫不複的深淵。
昭泰又喝了口酒,“天下四大菜係,在各位大小廚師手上又耍得出各種不同的味道。所以說起做菜,大廚師都有自己心裏的佐料秘籍。各位可知,做菜最難放得分量合適的佐料是什麽?”他賣起關子四顧一圈,見各位都停頓了咀嚼、瞪大眼睛等著他往下說,才笑了一笑後吐道:“是鹽!最難放得恰到好處的就是每菜必用的鹽!”
各位頓時大悟,禁不住稱讚不已。昭泰又興致不減地大侃了一陣四大名菜的色、香、鹹、淡、酸、甜、麻、辣等特點後,轉回到他要引出的中心話題:“我已年近花甲,打算退休後,就以美食作為消遣了。”
顏秉蘭接住話道:“豈會,曾老前輩看上去最多不過五十,正當年富力強,武漢海關怎麽離得開你呢?”曾昭泰向著天歎道:“我自知力不從心,也早想退出海關這是非之地了。”
他放下酒杯,換上了一臉正經表情:“自童老爺與令尊顏廷業先生商量成立‘嘉瑞公司’以來,我就一直在專注這事。上月在重慶時,得到大少爺多方照顧。大少爺此次來漢,已是水到渠成。我明天與你見童老爺,在漢口簽下合作文書以後,兩家就互開碼頭。我也就離開海關,專心投身公司的運作了。大少爺駐漢辦公的地點都已經裝修好,明天也請你去看看。下周我就隨你一起再去重慶,也順便為童老爺開辟幾筆在那邊的生意,還想置一兩處地產。童老爺把美國那家公司的合同談妥後,恐怕還要參加下旬國民政府為黎元洪在武昌卓刀泉舉行的國葬儀式後才有得空,那時他會親自赴渝會見令尊。今後合作會越來越多。”顏秉蘭道:“一言為定,我會去稟報家父,虛席以待童老爺的到來。”
宗方原本隻想與曾昭泰打個照麵,沒想到竟憑空收獲到這麽重要的信息,真是得來全不費功夫!這可是漢渝兩地梟雄聯手的新動向,中國人太不懂商業機密的要害了!一個長遠的新主意已開始在他心裏籌劃。
還有,原本考察一下“通成”對日本人態度的那個小計劃也要改變一下,改為旁敲側擊!隔壁不放著一個現成的“祁萬順”麽?這下可以叫那些沒受過訓練的浪人放鬆一些,不用給他們規定那麽多限製……童、顏兩家的合作順利地進行。1935年10月下旬,童瑨與顏廷業兩位梟雄在重慶成就了渝漢的聯手,童瑨還特地在儲奇門江對麵南岸買了房產。廣誠也象征性地占了點股份。隨後,廣誠由彭先旺陪著去了一趟重慶。
長江上遊江麵雖遠不如下遊開闊,廣誠的心情也和二十八年前第一次乘坐江輪時大不相同,但是蜀道上險峻的三峽、旖旎的風光和四川世外桃園般的靜謐和壯美,還是極大感動了他。
來到這世外的另一片天地,到底是為了開辟新路,還是在為自己留下退路呢?他這樣地問著,一時不知從哪裏可以得到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