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倭浪人恣肆“祁萬順”
“通成”做得紅火,但僅就餐飲來說,一牆之隔的“祁萬順”其實也不相上下。祁家父子勤懇操勞,動足腦筋,還不時找“通成”虛心請教。兩家雖說有競爭,但也常互相關照,禮尚往來。上至老板管家、下至廚師店員,彼此間都處得很好。
祁家父子很後悔讓廣誠把他的樓上租去了,讓祁萬順隻能守著1號一樓門麵,夾在“通成”和“大智旅館”中間,連頭頂上都是“通成”的,完全沒有了擴張餘地,這棋錯一步,步步被動,但是除了望樓興歎,他也沒有什麽辦法。而廣誠每想到這,就有幾分得意,也更佩服管家田貴義的魄力。
但祁家父子的經營智慧還是不時閃耀出來。
這年初秋,祁大山高薪請來大廚王春山,突然推出意頭菜“富貴有餘”小全席,為脯(富)酥全魚、糖醋鱖(貴)魚、紅油(有)魚塊、豆腐鯽魚湯。三菜一湯全是用魚做成,做出白、黃、紅、乳四種顏色,味道鮮美,迎合大眾口味,均為市場常見魚種,卻做得味美超群,價錢便宜。此套菜一推出,大受歡迎,從早到晚顧客盈門。
“通成”措手不及,眼看著隔壁的風頭一下蓋過了自己。田貴義對廣誠歎道:“祁家不是等閑之輩啊!別看這幾年我們做得比他熱鬧,從品種上來說,從來沒有占到過上風。我們不該沾沾自喜啊!這回的事要當成教訓記住啊!我叫人買了幾份‘富貴有魚”來,讓我們的大師傅吃。連鍾長子吃了都忍不住稱讚,說不光名字起得好,心思想得好,手藝也是真功夫。”
廣誠也從中看到自己在創意上的差距,急忙亡羊補牢,布置廚師們推出一些意頭套菜。但盡管賣得不錯,畢竟晚了一步,明顯不如“祁萬順”的聲勢,以後連續一兩個月“祁萬順“風頭都在“通成”之上。
到中秋時,祁萬順又突然推出新的酥點小吃品種,有荷花酥、千層酥、**酥、月季酥等,既可坐下吃拚盤,又可選擇稱斤打包帶走。而“通成”還是些老品種,又一次措手不及、再敗一陣。
廣誠回顧自己多年與祁萬順的競爭,發現這兩年在品種方麵,除了推冷飲是自己早,祁家父子多數比自己想先一步。對於餐館來說,這是非常值得欽佩的。
今年的天氣特別溫暖而舒適,有個星期六,因為生意好,地方有限,祁萬順在靠大門右手邊的人行道也擺上了餐桌,並占據了一半的公新裏過道。祁家父子二人在巷道裏遇到廣誠與田貴義,四個人便互相恭維,也互相試探,都希望從對方的成功中給自己新的啟發。
忽見一個“祁萬順”店員慌慌張張地跑了過來,對祁大山耳語了些什麽。
祁家父子臉色大變,倉促與他們告別進了自己廚房。
從廚房發菜的窗口向大堂看,盡管座無虛席,卻隻聽得正中一張餐桌格外喧鬧,熱鬧明顯地壓倒諸席。那桌上是七個日本浪人,似乎連吃帶喝還不盡興,索性站了起來,極高聲地又吼又叫又拍桌子,互相勸酒,整個營業廳都被他們幾人旁若無人的哇啦哇啦聲所掩蓋。自“九·一八”後,漢口人本就加倍厭惡日本人,這種場麵更叫客人們煩不勝煩,有兩對索性沒吃完就走了,外麵的人看到裏頭這樣,也就不再進來。
那幾個自詡優等民族的家夥肆無忌憚地鬧了一陣後,一個背著竹劍的開始放聲唱了起來,聲音極其難聽刺耳。其他桌上又有客人忍受不了,加速吃完離開了。
管家老佘實在看不下去,小心地走到他們桌旁,提醒他們還有其他客人,但是那群人看都不看他一眼。
忽然間,一個浪人竟痛哭起來,另一個卻開始手舞足蹈,根本視老祁家為節日擺出的新餐具如無物。隻聽到“哐啷”一聲,不知摔了哪樣,祁大山心都跟著痛了。又見一個披頭散發、肮髒的赤腳靸著木屐的浪人跳上桌子,開始比舞,餐具摔了一地。那幾個日本人也跟著放開喉嚨又哭又唱。其他客人實在難以忍耐,都爭著結賬離開了。
老佘彎腰拾起了地上的破碗,壯著膽子說了一句:“要賠的啊!這都有價錢的啊!”
祁大山按住難忍憤怒想衝出去的祁海洲,與他仍待在廚房送菜窗後無奈地觀看,等著這幾個流氓離開。
忽聽一個家夥粗著喉嚨高吼了一聲,幾個人便同時起身,也不給錢結賬,發瘋似地砸了幾個碗碟後,踉踉蹌蹌地唱著往外便走。
老祁家打算自認倒黴,隻盼這幾個混蛋快些離開算了。
那知這還遠遠沒完,這幾個毫無教養的東西出了門就站成一排,對著祁萬順大門開始“嘩嘩”地小便!
祁海洲再也忍不住,大罵了一聲:“畜牲!”抄起一根柴棒就要往外衝,又被他父親使勁按下。
“通成”大門口外鄰近“祁萬順” 這邊,擺著個大圓鐵桶做成的柴灶,胡光漢師傅在這裏攤鍋貼,忙得一直無法歇手。隔壁祁萬順大堂鬧得一塌糊塗,馬路上一些人遠遠地駐足看熱鬧,胡光漢也聽到一些,但無暇顧及。這下一幫大男人居然就站在門口朝著店裏小便,尿濺到了他的爐子上,嗤嗤作響,等著吃鍋貼的客人見如此惡心,都一臉厭惡地慌忙避開。胡光漢氣得大聲吼了一句:“你們還是不是人?”
那幫人形動物繼續借酒發瘋,根本不理睬他,歪歪倒到地朝馬路中間走去,一個褲腳上被濺了尿的顧客氣得上前兩步、大聲罵道:“畜生!下流胚子!”
那個背著竹劍的仿佛聽到,回過頭來,使勁瞪著那個客人,突然揮手就是一個耳光,打得那人後退了幾步,被圍觀的人攔住,才沒有摔倒。
這實在是存心挑釁眾人的忍受底線!人群中不知是誰喝了一聲:“打他狗日的小日本!”這好比火藥桶上扔了一根火柴,瞬間就爆發起來。很快馬路中間亂成了一團,至少有二十多人高聲大罵著參加了進去,大致分成了兩個圈子圍著亂打。忽然,一個肮髒的木屐從人群中飛了出來,直接飛到了胡光漢的鐵鍋裏,說不出有多惡心,一大鍋鍋貼餃子也就這樣完蛋了。胡師傅再也忍不住,放下鍋鏟就衝進了人群中。
幾個日本浪人奮力衝出人群、衝過馬路,繼續朝不相幹的過路的人揮拳亂打。
大智路口已經大亂。廣誠從後麵趕來時,群毆已經推移到對門天津路口的郵電局大門附近。日本流氓已惹起了公憤,人群將他們分割圍成了幾大圈,每個圈都在揮拳亂打,罵聲、吼聲一片。幾個警察正奮力插進人群中,飛舞警棍,想把鬥毆的和看熱鬧的都驅散。但人們顯然不服,一些人躲開警察的糾纏後,又奮力投入到混戰中。
廣誠發現了人堆中的胡光漢等幾個店員,生怕他們惹出禍,慌忙跑過街去,在圈外大聲吼了幾句,將幾個“通成”的從人群中拽出來。他們一個個嘴裏的罵卻都還沒止住。自己的店員不聽招呼,這是廣誠的記憶中從沒有過的。隔壁祁大山也在大聲叫回他的店員,佘管家正帶人忙不及待地關著店門。
在“通成”的二樓,宗方帶著羽田坐在二樓臨窗的一張小桌上,靜靜地欣賞著樓下和界麵上發生著的一切。他們坐的位置恰好在“祁萬順”招牌“順”字的上方。羽田抒情地想到,如果在這個窗口架上一挺機槍,那麽通向租界的幾條道路就可 “噠噠噠”完全封死,海軍就可順利進行沿江的戰鬥。
一隊大約有二十多人的警察從大智路方向趕了過來。武漢警備司令葉鵬親自出現在了現場,下令:“把鬧事的趕開,不聽招呼的都帶回去!”那群日本浪人一個個趁機從挨揍的圈子中擠出來,也不顧同伴,徑自逃了。
樓下“通成”的大堂裏,回家過周末的昭舫也聞聲趕來了前麵,生怕父親和店裏會遭遇什麽事。
他看見父親已回到店裏,正賠著笑臉、回答著一個從二樓貴賓席下來的、穿著丈青呢中山服的人的問話。那人三十出頭,身材高大,梳分頭,麵白唇紅,加之站在樓梯上,好不顯眼。
一個女人從樓上跟下來,想拉他回樓上繼續吃東西,大概是他的夫人。
中山服有些不耐煩地說:“我在聽他說話,你打什麽岔?一個人先去吃不得?”
這時一個清脆的聲音在樓梯上喊道:“哥,警察都已經來了,你還耽心什麽?一點好心情都破壞完了。”
這聲音似乎很管用,中山服立刻回過身往樓上走了,昭舫順著聲音抬頭望去,竟看到一個漂亮非常的女生,那個女孩也很明顯地使勁看了他一眼。
他有些吃驚,因為他沒想到,漢口竟會有這麽美麗的女孩!
店裏已經平靜了下來,廣誠回頭看到發著呆的昭舫,問:“你跑這裏來幹什麽?”
昭舫回過神,反問道:“爸爸,出了什麽事?”
廣誠顧不上回答昭舫,卻車過身去責備胡光漢:“是不是我喊你們都喊不聽哪?現在三令五申不許排日,哪個‘排’,警察就抓。隔壁的事,你去湊麽熱鬧?真把你抓去了,冤枉挨一頓,關幾天,算哪個的?”
胡光漢低著頭,喃喃道:“太欺負人了,狗日的小東洋鬼子。老子……”
昭舫從其他客人以及店員們的七嘴八舌的激動議論中終於聽明白了事由,心裏也很憤怒,認為那幾個日本流氓活該挨揍,很想也說幾句。卻看見那男人一家、包括那個女孩從樓上下來了。女孩一身學生打扮,那雙黑亮的大眼睛和他又對了個光,互相停留了兩秒鍾。昭舫覺得自己的心跳得砰砰直響。那一家人剛一出店門,一輛黑色小汽車就從大智路那邊即時開到麵前,幾個人便上了車,走了。
“看來是當大官的。”昭舫失落地想,一個人回了家去,卻不知怎的還沒忘記那女孩。
“祁萬順”已經聲言打烊,招呼完坐在公新裏巷道的客人後,就開始收攤子。佘管家在清理大堂殘局,正衝洗大門口時,一群警察卻來了,七八號人開進了“祁萬順”,找祁海洲去“取證”。廣誠在這邊看著,算準他的鄰居又得破財了。
次日一早,廣誠又把胡光漢等幾個人叫到賬房去訓斥了一頓,要他們學會見禍事躲遠點。田爺見識廣。看到幾個人心裏明顯不服,連忙幫著開導他們說,那幾個日本人是成心來鬧事的,你跟著鬧就上了他們的當。再說政府那些官,見了日本人就怕,生怕百姓壞了他們的大事,對中國人反倒是下手狠得很,從來不興手軟的。我們別去吃這樣的笨虧。
廣誠歎著氣,又苦口婆心地對胡師傅解釋說,他不是怕事,而是不要上日本人的當,不值得。
他懷著同情心去看了祁家父子,安慰他們說這種事“有次數”的,不會再遇到了。並且舉出自己被乞丐鬧店,流氓上門鬧事的幾回例子,鼓勵鄰居熬過這陣。他明白,發生在自己鄰家,“通成”不能不說是僥幸,這年頭誰還有可能獨善其身嗎?誰知今後還會發生什麽?
祁大山搖頭說:“廣誠老弟也別勸了,我領你情。其實我就是一口氣忍不下。我這輩子,流氓、兵痞都見過,小時候還與我老爹、就是海洲他爺爺,遇到過土匪呢,可從沒見過這麽不要臉的人!東洋人,憑什麽跑到我們中國來胡鬧?對著大門撒尿,這是存心惡心我們!畜生!”
祁海洲比他老爹有見地,說:“這次是我們遇到了,不鬧我們,就會去鬧曾叔叔家‘通成’,要不鬧到別的館子去,反正是小日本故意要鬧。漢口哪個不曉得,這兩年的日本浪人越來越多,有的還裝成中國人,說夾生中國話,有的連裝束都不改,故意坐黃包車、剃頭、吃飯不付錢,總想弄出一點事來鬧大,好像在上海一樣對中國開戰,殺我們中國人,搶我們的東西。政府真沒骨氣,由得東洋鬼子在我們國家胡鬧!”
祁大山斥道:“少胡說!越說越遠,都沒有個邊了!”
這件事後來還差點發酵,明明是日本流氓的故意以下流醜態和無理取鬧、動手打人引起的糾紛,日本領事館居然不依不饒,蠻不講理地對武漢市政府提出“嚴正抗議”。廣誠著實為老祁家捏了一把汗。幸好這次市政府不卑不亢地進行了據理力爭。
葉蓬司令特地帶了同僚來祁萬順吃飯,告訴祁海洲不要怕日本人。漢口人都知道葉蓬雙十節在劉祥花園舉辦防空展覽引起過日方抗議,這些都讓廣誠對這人頗生好感。
但不久這位葉司令隨即被省長張群撤職,據說除了官場內鬥,還與此事“製止不力”和他一係列的反日“盲目舉動”有關。
不過這個曾讓武漢人評價不低的葉蓬司令後來在武漢曆史上的表現卻將給善良的人們莫大的諷刺,若幹年後,昭舫憶起此事時忍不住脫口頌出白居易的詩:“……周公恐懼流言日,王莽謙恭未篡時。向使當初身便死,一生真偽複誰知?”
祁大山雖說忍氣吞聲,任憑日本人胡鬧,但結果還是花了不少錢去打發不斷上門“調查”的警察,此事才算了結。老祁家還被嚇得關了幾天門。祁海洲傑出的經營手筆為“祁萬順”創造的良好局麵竟因此次事件**然無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