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議進西蜀
金秋將到,這是漢口一年最好的季節,天高雲淡,秋高氣爽。“大智旅館”大門外,法國梧桐樹開始將落葉灑在人行道上,再晚一些,將會給地上鋪上了一層金黃色的柔軟地毯。這個季節,廣誠常喜歡拿張靠椅,坐在人行道上享受陽光。外人看去他像是在放懶,其實他的腦子從沒放鬆過。連續在自己身邊發生了這麽多事,讓他心裏時常無由地緊張,無論生意怎麽成功,安全感是最重要的。
忽見彭先旺帶著顏秉蘭走過來,後麵還跟著長住大智旅館的那兩個四川人劉武、侯明權,他連忙起身將他們接到賬房坐下。
顏秉蘭施禮後,隨從呈上一大包四川帶來的土產,其中有上好的蟲草和天麻、貝母各一包。廣誠見禮重,慌忙推辭,說:“也就是他兩個住店,又沒少我的房錢,我又沒幫什麽忙,顏公子這麽客氣幹什麽?”秉蘭止住他說:“還多虧是叔叔關照、點撥了他們幾處關鍵,讓他們摸清了我好幾年都沒找到頭緒的漢口門道。現小侄在漢口的生意已經有了起色,還想把生意做大一些,特地來找了先旺兄同來,一是向叔叔略表謝意,二是還有更重要的事,非得叔叔出麵幫忙不可。”廣誠看他一片誠意,卻越發疑惑,問:“顏公子說的是什麽?”
先旺插進來說:“叔叔不消急的,我來幫他說吧!秉蘭想做活川江運輸,將川貴藥材、山貨的生意做大。哪知漢口藥材市場水深,近年來西藥越發厲害了。若沒有這邊大碼頭的合作,再大的四川客也一定做不大的。這次他帶來了顏老叔的親筆信,想托我設法轉交童瑨老爺。但叔叔曉得,我們‘錦華山’與‘少華山’來往甚少,老輩人以往在石灰窯、宜昌碼頭的火拚中,雖沒有直接交手,卻也多少有些樑子。我久聞叔叔與童老爺是拜把兄弟,鬥膽想要叔叔幫忙帶封信,為重慶的顏老叔做個引見,也為先旺攀附童老爺搭個橋。不知叔叔可否行個方便?”廣誠聽明白了,也知道這兩山頭一向井水不犯河水,並無什麽不了的冤仇,便答道:“也就是帶個信嘛,不難不難。這麽客氣做什麽?”
廣誠隨後專程將顏廷業的信交給了童瑨,並將彭先旺所說的話盡可能完整地轉告了。童瑨很專注地聽完。當年彭先旺對廣誠知恩報恩一事,在武漢幾乎人盡皆知。童瑨當然知道彭先旺托付廣誠帶信的深切用意,當下就說,回去和兩個弟弟商量後會很快給回信。
一晃一個月過去了。秋日桂花彌漫在在漢口每個角落。舒適的天氣活躍了漢口的夜間生活,也給“通成”到來了好生意。盡管華北日益深重的危機在步步緊逼,漢口像廣誠一樣的生意人卻渾然不覺,仍然沉浸在這難得的繁榮的滿足之中。
在法租界的瑪爾街有個可容一千多觀眾的“大舞台”,每晚逢戲院散場,人們便會蜂擁來到。此時是營業的最高峰。喝酒點菜的人倒不多,主要是小吃消夜。
星期天晚上十點多,“大舞台”戲院散場了,“通成”的生意隨即爆滿,樓上樓下坐滿後,廣誠又將公新裏六號的一樓堂屋、直至賬房的外間、最後連公新裏橫過道(祁萬順占的是過街樓下的豎過道)都加搭了臨時大小桌,結果也全坐滿了人。曾家的男仆加上做白案的和尚、宰雞的牛萬貴也統統加班去幫忙跑堂。紅案廚師薑胖子則代替昨日辛苦太晚了的胡豆絲在前麵攤豆皮。廣誠見裏外忙得不可開交,心想恐怕又該增加人手了。忽然間和尚氣喘籲籲地跑來說:“叔,童老爺來了。”
廣誠走出大門,看見大智路那邊停了一輛鋥亮的黑色汽車,童瑨已從車上下來。廣誠正迎過去,卻又看見童瑨的四姨太在將童老太太攙扶出車來。廣誠見幹娘親自到來,受寵若驚,三步並作兩步上前,口裏說著:“幹娘,慢點慢點。”,又見後麵跟出來個十四五歲的男孩。
童老太太已經年逾七十,但仍然步履輕捷,滿臉紅光,下車便說:“我就喜歡‘大舞台’的文戲,比‘新市場’和‘長樂’的那些武戲過癮多了。廣誠,我又想吃你的蓮子湯了!”廣誠連說:“有的有的,廣誠隻愁幹娘不喜歡吃,幹娘裏麵請。”和尚趕到他耳邊說道:“樓上樓下都坐滿了。”廣誠靈機一動,說:“幹娘,要委屈您到廣誠家裏去坐了,好麽?”童老太太說:“你生意這麽好哇?那不吵了你的伢們?”廣誠一邊在前引路,一邊說道:“都去武昌上學了,家裏就我和您媳婦。” 童老太太說:“那最好不過,你家我就隻去過一次,這都有五六年了。”
騎著腳踏車緊跟其後的童瑨的保鏢們,自動找到合適位置分散開了。童家四人則跟著廣誠上了樓。童老太太道:“廣誠,我怎麽看得這房子像變小了?”廣誠笑道:“那是幹娘大場麵見太多了。廣誠真是該挨罵,要是知道幹娘要來,一定給您留間雅座。”老太太說:“哪裏,我就喜歡這樣,比在館子裏自在多了,還舒服。”
靜嫻迎出來,要給童老太太磕頭,童老太太連忙製止說:“不興這樣了,不興這樣了,要不我這個孫子又要說我‘封建’了。童柏韜,快喊伯伯嬸嬸!”
不一會,和尚已經把老太太點的蓮子羹、糯米肉餡豆皮、瓦罐雞湯、鍋貼餃子等用最好的景德瓷器盛好,讓廣誠家的女仆一樣樣端上了樓。淘氣的兒媳葵花是曾家下人們的頭領,負責管理著廣誠家的車夫、廚子、男仆和女傭,除車夫外,都是鄉下來的曾姓晚輩。
老太太精神甚好,一邊品嚐、一邊讚不絕口。童瑨吃了些東西,站起來對廣誠說:“兄弟有話要對哥哥說,找個地方。”廣誠便讓靜嫻陪著童老太太,自己將童瑨帶到了靜嫻敬佛的小佛堂,打開了電燈,又叫葵花送進兩盅香茶。
童瑨坐下後,滿臉笑容地說:“哥哥在江湖從不顯山露水,卻難得這麽好人緣。這次不經意又幫了兄弟一個大忙,兄弟正要向你道謝。”廣誠詫異道:“兄弟這是說哪裏話?”童瑨說:“哥哥光埋頭做生意,聽兄弟慢慢說來,你可認真想過今天的時局?”廣誠道:“今年六月雨水多,在商會遇到兄弟,你百忙中帶給我幾句話,讓我知道了今年漢口必不會再淹,就沒有去預備東西,少了好多麻煩。果然後來張少帥派工兵炸開諶家磯一段鐵路路基,讓襄河洪水泄了。是我該謝你。不過聽說今年還是淹了十幾萬人哪!兩月前去送信給你時,就想再找兄弟討教時局了。”
童瑨明白廣誠還沒領會,吹了下茶,看著他說:“我想說的也不是什麽新聞了,兄長看出來了麽?小日本的野心決不是就在華北小打小鬧一下,整個中國他都想霸占,武漢怕要不了多久就不會這般太平了。”
廣誠大吃一驚,童瑨一向時局看得極準,遠不是看看報紙就能有他的見地的。他催道:“兄弟快說,快說!”
童瑨喝了口茶,“中國力量弱,西方列強卻不願幫忙,反而乘機套購白銀,縱容日本,出賣中國利益。哪天戰爭打響--我是說肯定會打,而且會打得比我們見到過的都厲害得多--中國的國力軍力哪是日本的對手!”廣誠道:“我這麽大的中國,四萬萬人,還怕小日本麽?上次在上海碰了一下,他不是被打得損兵折將、三次換帥嗎?”
童瑨歎了口氣,“報上宣傳,為的是鼓舞軍民士氣。其實我們是吃了大虧的,死傷是他的好幾倍,連上百姓,都十倍有餘了。”廣誠氣憤地罵道:“殺千刀的小日本,血債哪!”童瑨道:“我們雖有英明的領袖蔣公介石在積極擴軍,請了德國法肯豪森將軍當顧問,又向德國采購裝備彈藥……”他放低了聲音:“但是他的軍隊,連幾萬共黨流寇武裝都不能消滅……”他逐漸恢複著聲調:“英美姑息養奸,中國要和日本這樣強的對手大幹起來,吃虧肯定難免,武漢都不曉得保不保得住。中國軍隊恐怕隻有今後利用山川地形抵抗,以求將來羽翼豐滿、再從頭收複山河了。你想,政府將駐川參謀團改為‘重慶行營’,是為什麽?隻是改個名字?那是蔣主席在管住劉湘、拿穩四川哪!所以政府將來很有可能退守西南西北,我們百姓,弄不好也要西遷。”
廣誠如同在夢中聽到驚雷,腦中立刻呈現出他見過的上海江灣、閘北的悲慘場景,頓時手腳冰冷。他知道童瑨不會是在故意誇大,便一字不漏地聽他往下說。
童瑨又喝了兩口茶。廣誠喊女仆來添了水。童瑨笑著說:“哥哥的茶好香,我那裏茶葉無數,怎麽沒你這好的。”廣誠道:“不瞞兄弟說,這就是月前托我帶信的‘錦華山’的小老大彭先旺送的、恩施那邊的炒青。待會兄弟帶兩斤回去。”
童瑨謝了一聲,他滿意地品著茶。童家從大悟縣老家到漢口發展,到他已經曆三代人了,在湖北算得上雄踞一方。但是童家始終有心願未了。西南方像四川、雲南,雖有點生意在做,卻終因是人家地盤,強龍扭不過地頭蛇,免不了也要受層層盤剝。加上川江水急灘險,行船事故多,成本太高,所以多年都未做成大事。他的父親在世最後幾年,曾刻意結交過一個四川成都的姓向的老大,卻不想被騙了一大筆錢,人都不見了。他自己這幾年的精力,在忙於應付近年美英從中國抽走白銀後造成的頭寸不足,活動重心放在了上海和香港,一直沒有去清算和打點上遊的事。
童瑨將再次添上的茶喝了大半,說:“我這就正好要說到哥哥的功德了。兄長待彭家有恩,所以能受到他真誠重托,為他幫我帶來重慶顏廷業的信。記得兩天後、我就托你給彭先旺帶去致謝的信,隻說等香港有件事處理完就回話。哥哥記得這事吧?”廣誠點著頭,靜等他的下文,結拜三十多年來,他其實還從未與童瑨這麽平起平坐談過心。
童瑨在考慮著用詞,長江黃金水道,他隻用了半條。而自古藥材都是賺大錢的,可惜童家老輩不懂行,介入不深,他半輩子也隻是在棉麻油糧和運輸行當裏轉,一下不得入門。四川有人找來,來路又可靠,正是他盼之不得的。他把剩的茶喝幹,才接著說道:“我接著就派了幾撥人到四川進行了明察暗訪,果然,顏家論江湖輩分是差不多可以和我童家平起平坐的。不過顏廷業已經中過風,行動不便,事業眼看在走下坡了。現他的兒子顏秉蘭出來主事。顏秉蘭讀過兩年大學,自己山頭的勢力主要在涪陵、萬縣,在重慶幫中卻不濟,還幾次請了彭先旺去造勢‘抬莊’,他一旦結交我童家後,必將會令四川袍哥們刮目相看。所以我斷定,他是真有誠意的。於是上月我特地叫曾昭泰去了趟重慶,拜見了顏廷業,談好兩家聯合起來成立公司,將來顏家在宜賓、重慶、萬縣等地的碼頭倉庫對我童家開放,我這邊荊州、武漢、黃石、九江的碼頭也對他開放,雙方互惠。我打算先從藥幫巷的鋪麵中騰一家出來給他。顏秉蘭不日就會帶合同文書來漢。這樣,我們可放手開展川江的生意。哥哥不如參加進來,隨兄弟一起開辟一片新天地。今後四川那邊每有好生意,我必會派人通知哥哥。隻要有你中意,哥哥哪怕一時頭寸緊,隻消給個信,就不會要你操心,如此,可合哥哥的意?”
廣誠聽了喜出望外,當然同意。他沒想到隻帶了兩封信,就會有這麽大的收獲,年青時的見義勇為,居然收到了這麽大回報。
童瑨又說:“武漢這邊,我借著哥哥的麵子,也已與彭先旺有兩次書信來往了,隻是一時還沒找到合適時候見麵。打算借這次,我與他一起請哥哥赴席喝杯酒。”廣誠心領神會,開心地笑了。
童瑨心裏有把握,深信廣誠實際上成就了他的兩大心願,自己遲早會與彭先旺攜手,進而與青幫在法德租界勢力最大的山頭“錦華山”交好。讓他心裏也著實感謝這個誠實厚道而出身低微的“哥哥”。
兩人說完話,童瑨又在外麵隨老太太坐了一會。廣誠跑去包了一大包茶葉。童瑨臨走前忽問廣誠:“我有天天擦黑時看見好像是令大少爺在江邊騎的個腳踏車,筆挺的白色西裝褲、上身學生裝,好不英俊,不知認錯了沒有?”廣誠道:“兄弟說的時間和樣子,怕就是他了。”童瑨道:“在武昌哪個學校?”廣誠道:“武漢大學。”童瑨說:“是了,我早就曉得的,怎麽一時忘了?有出息啊!”說罷離去。
廣誠送童老太太上車後回到家裏,把童瑨在佛堂裏說的話原原本本告訴了靜嫻,靜嫻想了想,說:“童瑨對你說的話,我看全是真心的,他和彭先旺原來就互相想結交,好進對方的什麽地盤。我當然不懂這些,不過我看得出,他們好像都差你這麽一個兩邊都信得過的人來牽根線。你幫他牽了,還幫他進了四川。你看他家幾個人,今天真像是進了自家一樣快活隨便,幹娘都出麵了,哪會叫你去擔什麽江湖風險呢?在四川有點根基當然也好。倒是我覺得我們不該借這就去沾他的,以後我們還是有多大本錢就做多大的事吧!有凶險的事我們不來,打打殺殺的事千萬別做,心平氣和地順著做點買賣還是可以的。”
廣誠在內心臣服靜嫻,她不僅帶給他充滿天倫之樂的家庭生活,還在他每次重大決策時都非常明確地為他作出表態。他迷信她是上天為輔佐他一生而派來的,世上有誰能像她一樣,具有天使般的完美呢?